自從大家都知道子爵的另外一半回來了,這一半與原來邪惡的那一半對等,是善良的,泰拉爾巴的生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早上我陪特裏勞尼大夫去看病人。因為他逐漸恢複行醫了,這才了解到有多少疾病折磨著我們這兒的百姓,過去數年的長期災荒毀壞了人的體質,而從前也沒有人行醫治病。


    我們走在鄉間的小路上,沿途看見我舅舅來過後留下的標記。我舅舅,我指的是善良的舅舅,每天早晨不僅到病人家裏去,也去窮人、老人那裏,凡是需要別人援助的人他都會去看望。


    ·


    在巴奇恰的菜園子裏,那棵石榴樹上的果實成熟了,每隻石榴都用一條手絹包好。我們一看就明白巴奇恰又害牙痛了。我舅舅把石榴包好,為的是使石榴在目前主人生病不能出來采摘時,不致暴裂和脫出籽兒來;也是一種標誌,告訴特裏勞尼大夫,到這裏來看病人並帶上鉗子。


    修道院院長切科在陽台上種了一株向日葵,生長不良,從不開花。那天早上我們發現三隻母雞被係在陽台的欄杆上,把雞食啄個精光,在種向日葵的花盆裏拉下一堆堆灰白的糞。我們知道這是說院長拉肚子了。我舅舅把母雞拴在那裏,既讓它們為向日葵施肥,又把這一緊急病情告知特裏勞尼大夫。


    在季洛米娜老太大的台階上,我們看見一串蝸牛在往門上爬,那是一些可以煮熟後食用的大蝸牛。我男舅從樹林裏捉來送給季洛米娜,也是一個標記,通知大夫這位可憐的老太大的心髒病更加嚴重了,進門時應該輕一些,以免使她受驚。


    所有這些信號都是善良的梅達爾多用來替病人向大夫發出不太魯莽的求醫的緊急呼籲,而且也使特裏勞尼在進門之前就馬上略知病情,於是消除他踏入別人家門的拘束心理和接觸他還不了解的病人時的精神緊張。


    突然山穀裏傳遍警報:“惡人!惡人來了!”


    原來人們看見我男舅那邪惡的半身騎著馬在附近出現了。大家慌忙跑去躲藏,特裏勞尼大夫跑在眾人的前頭,身後跟著我。


    我們經過季洛米娜家門前,台階上的—行蝸牛被踩碎了,淨是粘糊糊的肉漿和碎殼片。“他來過這裏!快跑!”在切科院長的陽台上,母雞被係在曬西紅柿的篩子上,它們正往上麵拉屎。


    “快走吧!”


    在巴奇恰的菜園裏,石榴都被摔裂在地上,枝頭上掛著一條空手絹。


    “快跑!”


    我們就這樣在仁愛和恐怖之間過日子。好人(這是人們對我舅舅左半邊的稱呼,以便同另外被叫做惡人的那半邊相對應)已經被看作聖人。殘廢人、窮人、棄婦、一切受苦的人都跑去找他。他本來可以乘此機會變成子爵。可是他仍然披著那件破舊的黑鬥篷,拄著拐杖,穿著那隻打滿補丁的藍白條紋襪子,四處流浪,既為求助於他的人做好事,也向那些惡狠狠地驅逐他的人行善。他又黑又瘦,帶著溫和的微笑,好像從天而降地出現,來救助有難處的人們,向人們提出一些預防暴力和犯罪的好建議。他所到之處,不再有山羊在峽穀裏摔傷腿,不再有醉鬼在酒店裏拔刀動武,不再有妻子受誘惑半夜裏出去會情人.


    帕梅拉一直住在森林裏。她在兩棵鬆樹之間架起一個秋千,然後替母羊做一個更牢固的,為鴨子做一個更輕巧的。她和她的牲畜們一起蕩著秋千度過時光。不過,到一定的時候,好人就會肩扛一個包袱一拐一瘸地走進鬆林。他從乞丐、孤兒和無親屬照顧的病人那裏收集來一些該洗該縫的衣物,讓帕梅拉洗淨補好,使得她也為別人做些好事。帕梅拉一直呆在森林裏也很覺煩悶,她動手在小溪裏洗衣服,他幫著她洗。後來她把洗淨的衣服晾曬在秋千的繩子上,好人就坐在一塊石頭上念《被解放的耶路撤冷》給她聽。


    帕梅拉對讀書一點兒也不感興趣,仰麵朝天地躺在草地上,捉身上的虱子(因為住在森休裏,她身上沾染了一些小的寄生蟲),用一根叫做刺棒的樹枝搔癢,打哈欠,用赤腳踢石頭子兒,長久地打量自己粉嫩肥碩的大腿。好人卻眼睛不離書本,一段一段地往下念,一心想要在這位村姑身上培養出文雅高貴的風度.


    可是她無心追隨書裏的故事情節線索,而且感到厭煩,悄悄地唆使母羊去舔好人的那半邊麵頰,鴨子跳上他的書本。好人向後跳起,舉著那本已經合上的書。正在此時惡人騎馬從樹林裏走來,向好人猛砍一刀,砍在了書上,垂宜地把那本書對半劈開,有裝訂線的一半留在好人手裏,被砍掉的那—半分成幹張碎頁飄散在空中。惡人騎馬逃走。他肯定是想砍掉好人的那半個頭,恰巧那時兩隻畜牲跳到好人身上。塔索的書—頁頁帶著半行詩和白邊隨風飄蕩,掛在鬆樹枝上,蕩到草地上和流水裏,帕梅拉站在一個土崗上觀看片片白紙飛舞,說;“多美呀!"有幾片半頁書紙飛到特裏勞尼和我正經過的小路上。大夫抓到一張飛著的紙片,翻來覆去地看,試圖把這些沒頭沒尾的字連成句子,最後搖著頭說:“可是一點兒也看不懂……嘖……嘖……”


    好人的名聲傳到胡格諾教徒們那裏,人們經常看見埃澤基耶萊老頭站在枯黃的葡萄園的最高的平台處,朝從山穀底蜿蜒而上的石子鋪成的騾馬道上觀望。


    “父親,”他的一個兒子說,“我看您往山下看,像是等什麽人來。”


    “在等那個人來,”埃澤基耶萊回答,“一個正派人,信賴地期待他;一個壞人,就要提心吊膽地等候了。”


    “父親,您等的是那個瘸了另一條腿的跛子嗎?”


    “你也聽人說過他了?”


    “山下的人現在除了在撒種子不談別的了。您認為他會到我們這上麵來嗎?”


    “既然我們這裏是誠實人生活的地方,而他活得很誠實,沒有理由他不來呀。”


    “對於依靠拐杖行走的人來說,這條騾馬道太險陡了。”


    “可是一位瘸子騎馬來過了。”


    別的胡格諾教徒聽見埃澤基耶萊說話,便鑽出葡萄藤圍攏到他身旁。他們聽見說的是子爵,都嚇得說不出話來,渾身發抖。


    “我們的父親大人,埃澤基耶萊,”他們開口說話了,“那天夜裏細長個兒來時,雷電燒毀了半棵櫟樹,您說過也許有一天—個最好的過客會來拜訪我們。”


    埃澤基耶萊低頭表示同意,胡子垂到胸前。


    “父親,現在說到的這一位瘸子同另外那個有著相同的殘疾,隻是部位相反,他們不論在身體上和心靈上都相反:這位好心,那位殘忍。這是您預言過的來訪有嗎?”


    “每條路上的過路人都可能來拜訪我們,”埃澤基耶萊說,“因此,他也可能來。”


    “那麽,我們都希望來的是他。”眾胡格諾教徒說道。


    埃澤基耶萊的妻子推著一車幹葡萄藤走過來,眼光直視前方。“我們總是盼著各種好事情,”她說,“但是,即使有人跛著腿走到我們這山上來,也隻能是在戰爭中受傷致殘的可憐人,不論心眼好壞,我們天天都應當仗義行事,而且不停地種我們的地才是呀。”


    “這我們知道,”胡格諾教徒們回答,“難道我們說了意思相反的話嗎7”


    “好,既然大家想的一樣,”那婦人說."我們大家就都回去鋤地和刈草吧。”


    "瘟神和災星!”埃澤基耶萊生氣地說,"誰對你們說停下來不幹活了?”


    教徒們紛紛走向地裏,拾起扔在田壟邊的工具,但就在這時候,乘父親不注意爬上無花果樹吃早熟的果子的埃薩烏大聲喊道:“瞧那下麵!是誰騎著騾子上山來了?”


    確實有一頭騾爬著山坡走上來,馱架上縛著個半身人。這是好人,他買下了一條衰老多病的騾子。因為連屠宰場也不要那頭騾子,人們要把它推入河裏淹死。


    “我隻有半個人的重量,”他心裏想,“這匹者騾子還經受得住。我有匹牲口騎,就可以到更遠的地方去做好事。”就這樣,作為第一次出遠門,他來看望胡格諾教徒們。


    教民們排好隊,筆直站立,唱著頌歌歡迎他。隨後老人走上前,像對兄弟一樣向他問好。好人跳下老騾子,莊重有禮地回答問候,吻了一下板著臉、麵帶慍色地站在一旁的埃澤基耶萊妻子的手,問候了每一個人,又伸手撫摸向後退縮的埃薩烏粗硬的頭發。他關心地詢問每一個人的疾苦,傾聽他們講述受迫害的經曆,顯得很受感動並且憤憤地為他們鳴不平。自然,他們避開了宗教上的分歧,隻是把這些事情看作應歸咎於人類普遍罪惡的一連串不幸來議論而已。梅達爾多略過這種迫害來自他所隸屬的教會的事實,而胡格諾教徒們則不談及他們的教義,也害怕說出在神學上是錯誤的東西。他們都表示不同意任何暴力和偏激行為,以含糊的博愛的旨辭結束了談話。大家見解一致,但總的來說氣氛顯得有些冷淡。


    接著,好人參觀田地,對莊稼歉收表示同情,但對至少還有裸麥能獲好年成表爾欣喜。


    “你們賣什麽價?”他間他們。


    “三個銀幣一磅。”埃澤基耶萊說。


    “三個銀幣一磅嗎?可是泰拉爾出的窮人們都快餓死了。朋友,他們連一把棵麥也買不起呀!或許你們還不知道,冰雹毀了他們地裏的燕麥,隻有你們能從饑荒中救出他們許多戶人家呀!”


    “我們知道,”埃澤基耶萊說,“正因如此我們才能賣好價錢”


    “可是請你們對那些窮人發發慈悲,降低裸麥的價格……你們想想,做些你們力所能及的好事吧……”


    埃澤基耶萊老頭在好人麵前站住,雙臂交叉在胸前,全體胡格諾教徒都學著他的樣子站到好人對麵。


    “兄弟,施舍,”他說,“並不意味著在價錢上讓步。”


    好人走到田間,看見骨瘦如柴的老人們正在烈日下鋤地。


    “您的氣色不佳,”他對一位正在那裏鋤地的老人說,“你沒感到不舒服嗎?”


    “一個七十歲年紀的人,肚子裏隻有—點兒蘿卜湯,鋤了十個小時的地,怎麽能好受呢?”


    “他是我的表兄亞當,”埃澤基耶萊說,“一位傑出的莊稼人."


    “可是您這樣的老人,應當休息,應當吃好呀!”好人正在說著話,就被埃澤基耶萊生硬地拽開了。


    “我們這裏所有的人要掙到麵包吃都是非常艱難的.兄弟。”他以不容爭辯的語氣說道。


    剛到時,好人從騾背上下來後,親自拴好騾子,要一袋穀草,慰勞它爬山的辛苦。埃澤基耶萊和他妻子相互看了一眼,因為他們覺得這樣一頭騾子給一撮野菊苣就足夠了。但是時值歡迎客人的最熱烈場麵,他們還是叫人拿來了飼料。現在,埃澤基耶萊老頭可要重新考慮了,他實在舍不得讓那張騾皮吃掉他們不多的一點穀草。他不讓客人聽見,俏俏地叫來埃薩烏,對他吩咐道:


    “埃薩烏,你輕輕地走到騾子跟前,拿走飼料,給它喂點別的東西?"


    "治氣嚼病的藥湯,行嗎?"


    “玉米棒子,豆殼,隨你給。”


    埃薩烏去了,從騾子那裏拿走口袋,被騾子踢了一腳,隻得瘸著走了幾步。他把餘下的穀草藏起來,好以後自己賣錢,卻說騾子已經全吃完了。


    天近黃昏。好人同胡格諾教徒們站在地裏,不知再說什麽好。


    “客人,我們還有整整一個小時可以幹活哩。”埃澤基耶萊的妻子說話了。


    “那麽我不打攪了。”


    “祝你交好運,客人。”


    好人梅達爾多騎上他的騾子。


    “一個打仗而殘廢的可憐人,”一個女人在他走後說道,“這地方有多少這樣的人哪?可憐的人們!”


    “真是些可憐的人。”全家人都這麽說。


    “瘋神和災星!”埃澤基耶萊老頭在田裏來回巡視,對做得不好的農活和幹旱造成的損失舉起拳頭怒吼。“瘟神和災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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