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應當年歲不大,弱柳扶風的身姿同一旁身板腴厚的青衣有著天壤之別,透著霞韻輕盈的碎步更是官家小姐們每日悶在碧紗櫥內,不常下地做事才會嬌養出來的慵逸姿態。


    “這又是上京的哪位大人拐彎抹角的來給清硯房裏添人了?這法子倒是別出心意的很。”


    孟清禾纖背抵靠在圈椅後的柄手處正了正身子,這些時日被當做賀禮送上府門的遊女佳人奇多,謝殊不喜院中吵鬧,將人盡數打發了出去,這一來二去的,反倒落下個身正峻節的清名。


    南露頂了攏枝,成了在她身邊侍候的大丫鬟,見此情形亦後知後覺的明白了過來,臉色霎時黑了大半。這台上小花旦的居心叵測,一看便是衝著謝殊獻媚來的。


    “謝殊挾天子令諸侯,所依仗的難道不是你們家將軍手上的兵權嗎?時至今日南露姑娘對這樣的事情,怎的還不習慣?”


    孟清禾緩緩端起茶盞輕啜了一小口,嘴角流露出一絲譏諷,左右不過是消遣的玩意兒罷了,她想留下等著見一見謝殊,就此如了她的願又有何妨?


    南露被孟清禾一句話堵的語塞,她亦是求了容景衍自願調入謝府伺候謝殊的,這女人儼然早就知曉了自己偷摸藏起的那點小心思。


    “夫人是在拿台上的小花旦嘲諷婢子麽?”


    趙媽媽疾言厲色的模樣嚇得那班主畏縮不已,連連拜服討饒,一旁的青衣倒還有幾年功底,麵不紅氣不喘的,靜靜立在邊上悶不做聲。


    小花旦介時已是口幹舌燥,嗓音沙啞,滿頭的琳琅珠翠更是壓得她脖頸生疼,繃著麵色咬碎一口小銀牙,壓抑著怒氣就差當場發作甩袖走人。


    麵對南露的質問,孟清禾絲毫不以為意,一壁小口吃著酥甜的槐花糕,一壁緩緩將眸光移至戲台,饒有興致的看著台上的一出鬧劇。


    “路是你自己選的,想要常伴謝殊身側?可他那樣的人,隻憑借著背地裏單純無言的付出,是入不得他眼的。”


    南露垂頭攥緊了袖口的棉料,被一語道破心事後,比起被冒犯的惱怒,內心更多湧溢出來的卻是搖擺不安與恍疑。


    若是這位風光霽月的公子耽於美色,以謝大人如今的地位妻妾成群當是情理之中,可偏生他又僅孟清禾這一房妻氏,南露心底憂患交加,不知不覺間竟對孟清禾生出了一絲妒忌。


    “去催一催他們接著唱罷,這一折戲可要反複品鑒,才能聽出其中的妙處呢。”


    孟清禾瞬了瞬目,蔥指覆下來貼在冬襖的裙麵上撫了撫,她的膚色本就白如脂玉,在紅裙的襯托下更顯得雪玉凝白。


    院門前傳來熟悉的雲靴踏地聲,男人的腳步穩健,方踏入內進隻一個眼神便平了那一陣擾人的喧囂嘈雜。


    趙媽媽是個極有眼色的,立時銳減了勢頭,退至一邊給自家主子騰出地兒來。班主眼尖瞧著正主兒來了,也不再嚷著姐兒們身子乏困之類惹人嫌的矯情話兒,趕忙又拾掇著眾人重新擺好架勢登了台去。


    曲調再響,旦角兒的嬌嗓微澀,亦不似最初那般清亮婉轉,調著口子的勁兒,恨不得唱念出心肝兒來。


    “收餘恨、免嬌嗔……休戀逝水……早悟蘭因……”


    男人的步子頓在孟清禾身側之際,台上的人恰好唱至這一句。南露立在他高大的身影背後,遣人另添置了一把圈椅過來。


    謝殊倏爾抬手,撫上孟清禾柔軟的雪腮,朱唇瀲灩,貝齒般般,似被他困囚於府內的珠玉珍寶。


    孟清禾不動聲色的撇開臉,躲過他的碰觸,終是忍著未將兩人私底下的那般鬧騰放到明麵上來,算作暫時全了他的臉麵。


    男人手間一空,心思愈發迷亂,眸光堪堪掃過戲台上嗓音嘶竭的花旦,隻覺礙眼的緊。


    南露在南苑侍候的這幾日早已摸索出他們夫妻間異常偏激的相處之道,與以往孟清禾強勢的對待謝殊不同,眼下謝殊風頭正盛,全然沒有受製於人的必要,可他卻時常耐下著性子在哄人。


    “今日夫人都聽了那些戲目?”


    見孟清禾不欲搭理自己,謝殊側頭喚來趙媽媽,一一問詢了今日發生的種種細碎,當得知這一幕《鎖麟囊》已然反複唱過三回,男人的眸光下意識在那花旦的珠翠上停頓了一息,旋即會意明白了過來。


    “將人統統打發了去罷,以後領外人入府,務必嚴查其身份。”


    孟清禾聞言瞧了一眼謝殊微不自在的臉色,他今日著一身黑色鶴紋官服外隨意攏了件大氅,玉冠束發,豐神俊逸,似乎剛從某場會宴中折返歸來。


    他如今位高權重,可謂是真正做到了一人之下的挾天子以令諸侯,全然不見半年前謝府門庭冷落的光景。


    近段時日謝府此等豔靡之事頻出,不少世家貴女口頭不屑,背地裏仿著孟清禾當年的手段,暗搓搓的不知肖想了謝殊多少回。


    朝中事務繁瑣,容景衍大軍壓境已是不爭的事實,大軍壓境之下,傅翊雖身在皇位,亦如他們操縱的提線傀儡一般。


    現下各方上報的機密奏要,皆有專人送至府邸,供謝殊與‘宋軒’批閱審視,禦殿一夕之間倒成了威儀不在的擺設。


    前不久一樁牽扯到前朝陸閣老的貪墨案得以沉冤昭雪,窕枝也因此被銷去了罪籍,現下正在容景衍手下做事。


    她的背叛情有可原,孟清禾未曾過於苛責。諜司內的那群人十之八九都如窕枝一般背負著罪籍過活,也並非樁樁件件都是冤案,隻謝殊近來費了一番功夫將他們家族連坐的卷宗盡數過了一遍大理寺重審。


    沈堯安亦在此次監察中被免去了宦籍,得到了沈家應有的清白,但他依然堅定的選擇了留在傅翊身側侍候。


    作者有話說:


    女主要開始搞事情了~


    第63章 、入眼


    月上中天, 曲院內咿咿呀呀的唱腔粉黛盡數被一壁雕窗隔了去,孟清禾指尖傳來冰涼的觸感,倏爾皺眉, 垂下羽睫,將素手從謝殊大掌中抽了回來,攏在袖中抱伏於身前。


    “我今日乏了,煩請夫君移步書房歇息。”


    謝殊立在月色下, 掌間一空, 斂去眸底笑意, 反手握住她藏於袖底的皓腕, 眉眼間浮起一層薄薄的慍色。


    “瑜娘,你要抗拒我到何時, 我們是夫妻。”


    戲目唱至折中, 兩人便已中途離席, 早早回到了南苑。四周懸著的幾盞八方妙屜棱角雲燈, 已然被下人嵌入夜明珠,映照得櫊扇內間亮如白晝。


    孟清禾俯身看進他那雙清冷微瀾的黑眸裏,輕瞬了瞬目,眼底劃過一絲譏諷,至親至疏的夫妻麽?


    她伏近男人肩側,如貓兒似的在他的頸窩處蹭了蹭, 莫約過了半盞茶光景, 耳鬢廝磨間幽氛陣陣沁入鼻間。


    “謝殊, 到此為止吧!”


    月輝清皎, 楚腰婀娜, 孟清禾繞過耀目的燈盞, 將謝殊抵在玄窗雕欄內側。


    男人最先望見的是那輪高懸的明月, 絲絛垂係,無意間擦過他的指腹,照過二人旖旎的身影,投下一片冷寂的銀白。


    “你…你…說什麽?”


    謝殊微不可察的心間一慟,薄唇輕抬低問了一聲。


    孟清禾玉指輕點著他襴袍胸側,略停了一停,額間半耷下的碎發攏住一雙清麗的眸子,緩緩與之拉開一小段距離。


    “謝殊,窕枝的事,你還欲瞞我多久呢!”


    白細如脂的蔥指挑上他棱角分明的下頜,嬌冉曖昧的氣息噴薄而出,自紅唇拂過男人麵頰,滾熱不已,纖細的腰肢微曲,打量著他微小的神情變化。


    謝殊為那群因舉家連坐而入了諜司的罪籍暗衛,逐一提至大理寺重申翻案的事,在京都傳得沸沸揚揚,人人皆頌他一聲主持公道的青天大老爺。


    “那是她自己的選擇,我自始至終都未曾逼迫於她,良禽擇木而棲,瑜娘這世上總有些東西,是你暫時給不了的。”


    攜過她不安分的手包裹在掌下,謝殊輕撫了撫孟清禾肩上柔白的兔毛鬥篷,她一向畏寒的很,這段時日更是連暖爐都離不得手。


    他清楚的曉得,這是數年之前孟清禾為了替自己除去榮王,而在皇城慎刑司受刑後留下的病根。


    那時急於驅她離開皇城,倒是疏忽了她的身子是需得好生調養著的。


    “明日我會安排宮中太醫前來看診,這個月來寧遠侯府已是向邸中連下了三四回拜帖,你在府中若覺得煩悶枯燥,可遣南露隨你同去。”


    孟清禾絲毫不領情的越過他的身側,目不斜視的行至一旁的圈椅上,撥弄著玉指上的豆蔻,漫不經心的抬眸,冷聲道:“不敢勞煩謝大人操這份心,您久居廟堂、心懷天下,後宅瑣事恐是入不得你眼的。”


    話畢,她素手探入案上擺放的小木碗,從中取了一枚鬆子撥了殼,將鬆子仁放至另一側的小銀碟上。


    這是孟清禾近來打發閑暇光景的活計,她不似尋常內宅婦人那般精通繡藝,隻粗略拿得出手手一些香囊和簡單的絡子。


    倏爾出神一陣,小銀碟裏已放滿燦黃飽滿的果仁,屋內霎時彌漫開了鬆果特有的焦香氣。


    謝殊立在博物架前,抽出一冊書卷陪著她消磨了些許光景。


    “瑜娘能入我眼足矣,你阿弟一事我自當竭力保全,如若他依舊執迷不肯交出遺詔,我亦有別的法子逼他就犯!”


    男人行至她身前,冷白的長指撚過小銀碟上一粒堅果放入口中,眸中潛著勢在必得的淡笑。


    “啪”一聲輕響,孟清禾一壁抬手拍掉了他欲繼續坐享其成的動作,一壁將小銀碟護在身前不讓他靠近。反手將木碗中未去殼的那堆鬆子推至男人跟前,下頜微抬,示意他自己動手。


    “清硯,如此覬覦別人手中的果仁,恐會引人不快。”


    孟清禾斂眸,端了那滿滿當當的小銀碟徑自往榻邊走去,獨留了個清窈的背影給他。


    謝殊移開膝上繁冗的書冊,大步上前將人攔腰抱起,屋內再度焚上了久違的蘇合沉香,四下裏爐香嫋嫋,隱隱晃起人內心最深沉的情愫。


    孟清禾耳廓邊軟骨處被他齧咬的發酥發麻,掛臂退至腕側與之交纏的金釧隨之泠泠作響。


    “瑜娘,我還是更喜歡你熱情似火的模樣。”


    低沉沙啞的男聲徐徐響起,謝殊不在壓抑自己情感的時候,總會顯得格外粗魯些,而那分平日裏耳濡目染的儒雅,亦會隨之煙消雲散。


    窗沿起闔,牖扉槅欄的最後一絲空隙被掩去,軒窗外映出一對繾綣的璧人韻影。臨水照花,倚欄便可窺得此間風情。


    南露立於廊下,早早吩咐了婆子們前去柴房備下熱水,這段時日她在孟清禾近前伺候,隔著一壁槅門,隱約得見見人前矜貴端方、芝蘭玉樹的謝大人,於在夫妻閨間私下孟浪輕浮的模樣。


    靡靡香音傳入耳側,她手下帕子近乎絞個稀爛。謝大人待孟清禾到底是不同的,南露看在眼裏,心中愈發煎熬不是滋味。


    孟清禾擁著錦被坐在榻上,白皙嬌嫩的肌膚上映著斑斑青紫。男人的襴袍大氅絞著絲絛玉帶,自槅門外一直鋪陳至榻邊。


    春凳的白瓷小碟上,盛了滿滿一碗烏黑濃稠的湯汁。孟清禾指尖輕觸碗壁,尚有餘溫,遂毫不猶豫的端起一飲而盡。


    “瑜娘,就不好奇這是什麽藥麽?”


    謝殊自她手上接過空了的瓷碗,這段時日孟清禾甚是乖覺,安分得令他萌生一股歲月靜好的錯覺。


    男人緩緩挑起她肩側的一縷鴉發,纏繞在指尖把玩,他一手抵靠在迎枕上,床欄處高懸的燈紗羅罩早已因著方才的旖旎晃動,卷著那顆價值不菲的夜明珠滾至不知名的一隅,隻能隱約瞧見不遠處一陣微弱的光暈。


    孟清禾喉間苦澀上溢,秀眉頻蹙,胃裏波濤翻湧,實在熬不過那陣痙攣,俯臥在床榻邊幹嘔了起來。


    “你給我換碗,藥腥味不那麽重的避子湯罷。”


    她語調虛軟,腿心濕膩,細密的汗漬黏膩在裙帶上,很是不舒服。勉強起身支肘半伏在榻緣催吐在了邊角的小髒盂內。


    “這不是避子湯,隻是尋常滋補身子的湯藥而已。”


    謝殊重新將人扶回迎枕上躺好,大掌輕撫著後背給她順了會兒氣,脫口而出解釋了一句,這才後知後覺意識到她的尋常事後避子的湯藥,已然被攏枝偷偷斷了數月有餘。


    男人眸光下移到她平坦的小腹,逡巡了片刻,心頭隱隱升起一個不好的猜忌,莫非孟清禾子嗣有礙,罷了,他本就情感涼薄,即便有了親骨肉亦是難免加以苛待,親子離心,倒不如直接從旁支過繼,倒也省去了大半繁瑣。


    孟清禾心口一滯,麵頰漲紅,平日裏兩人房事,她都有飲用攏枝調製的溫和湯藥,現下攏枝被幽禁,一時間夫妻同房倒成了棘手事。


    “謝殊,我們如今這般對立境地,不應再有子嗣。”


    她挑開話頭,朝門外喚了一聲南露,剛囑咐完她準備好湯藥,腰肢有開始酸軟不已。蘇合沉香有間接令人疲頹力竭的功效,這本是最初她用來對付謝殊的手段,未成想他竟懂得物盡其用。


    四下香爐內的氣味安神效果極佳,加之兩人在先前的一場大汗淋漓中亦折損了不少精力,故而此刻孟清禾藕臂繞過他的脖頸,輕搭在另一側他不常用的迎枕上,姿態隨意,且對自己毫無防備。


    謝殊替她掖好被角,拾起地上單薄的襴袍披在身上,行至槅門前推開一道小隙,低聲喚了幾個婆子將水抬進屋內。


    南露立在一旁,目光自男人帶有紅痕的頸間飛速瞄過,愈發用力壓低了頭,不敢對上那一記清冷的眸色。


    方才她立在隔窗外,將裏頭的曖昧沉吟聽了個一清二楚,每每這時,她總覺著實在無法直視


    自己那些藏起來的小心思。


    那些按捺不住的妒忌上湧、翻騰、湮滅,謝殊提前囑她在香爐內點上蘇合沉香,他那般忙於朝事的人,亦會分神知曉孟清禾夜寐難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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