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大帝一馬當先地走在法蘭克軍隊的前頭。他們正在進入陣地。形勢不顯緊迫,他們不緊不慢地走著。衛士們在皇帝身旁密密匝匝地圍了一圈,一個個緊抓馬嚼子駕馭著烈性的戰馬。他們的銀盾在行進的顛簸中和胳臂肘的碰撞下,像肉腮似的時張時合。這支隊伍活像一條通身鱗片閃亮的長條形的魚,一條鰻魚。


    莊稼漢、牧羊人、村鎮居民都跑到大路的兩旁來了。“那就是國王,那就是查理!”於是,人們紛紛倒地跪拜,他們不是從那不熟悉的皇冠上辨認出皇上,而是認得他的大胡子。接著他們很快地站起身來指點將領們:“那位是奧爾蘭多!不對,那是烏利維耶裏!"他們一個也沒猜準,但這也無妨,因為不論是這一位或那一位大將,他們全都在隊伍裏,老百姓盡可信口開河地發誓賭咒,說自己看見了哪一位:


    阿季盧爾福騎馬走在衛士之中,他一會兒往前跑一小段,超出旁人,然後停下來等待,一會兒轉到後麵去,查看隊伍走得是否整齊一致,或者抬頭看看太陽,仿佛根據日頭離地平線的高度來判斷時辰。他焦慮不安,在隊伍中,隻有他,還念念不忘地記掛著行車的秩序、路程、天黑前應該到達的地點。其他的武士認路,開赴前線,無論走快還是走慢,反正總是越走越近,每逢遇到酒店,他們使借口皇帝年邁易倦,停下來暢飲一陣。他們沿途隻瞅酒店的招牌和女仆們的圓臀,找機會說幾句粗話,對於其他的東西,他們就像是縮進了旅行箱裏,一概看不見:


    查理大帝仍然是一個好奇心很重的人,隨時隨地對所遇見的一切事物都極有興趣。“喔,鴨子,鴨子廠他大喊大叫。一群鴨子沿著路旁的草地蹣跚而行。在鴨群中有一個男人,沒人能明白他在搞什麽鬼名堂,他蹲著身子走路,兩手反剪在背後,像蹼足動物一樣蹺起腳底板,伸長脖頸,叫喚著:“嘎……嘎……嘎……”那些鴨子對他也毫不介意,似乎已把他視為自己的同類,因為他身上穿的那件(看起來主要像是用麻袋片連綴而成的)土棕色的東西上染著一大片一大片恰似鴨子羽毛的灰綠色斑點,還有一些各種顏色的補丁、爛布條和汙潰,如同飛禽身上的彩色斑紋。


    “喂,你以為這樣就是向皇上鞠躬嗎?”衛士們向他叫嚷,他們一直在等待著尋釁作樂的機會。


    那人並不回頭,但是鴨群被聲音驚嚇,一齊拍翅飛起來。男子看見它們飛起,稍後,他也鼻孔朝天,平伸出兩臂向前跳一步,就這樣扇動起掛滿碎片的臂膀,一邊跳躍,一邊笑著叫:“嘎!嘎!”興高采烈地追隨著鴨群。前麵有一個池塘。那些鴨子飛撲過去,收斂翅膀,輕盈盈地浮在水麵上,排著隊遊走。那男子走到塘邊,跳人齊肚臍深的水裏,濺起一大片水花,身子東倒西歪地搖晃起來,嘴裏仍然拚命地叫著:“嘎!嘎!”後來叫聲化成了咕嚕咕嚕的吐水聲,因為他走到了深水處。他從水裏冒出頭來,試圖劃水,可又沉了下去。


    “他是放鴨的嗎?那家夥?”軍人們問一位村姑,她手裏拿著一根長竿正向這邊走來。


    “不是,鴨子是我看著的,是我的。不關他的事,他叫古爾杜……”村姑回答。”他同你的鴨子在一起幹什麽?””什麽也不幹,他經常這樣。他看見它們,就發懵,以為他是……”


    “以為他自己也是鴨子嗎?”


    “他自以為是鴨群……你們可知道,古爾杜魯是這麽回事:他不在乎……”


    “現在他走到哪裏去了?”


    衛士們走近池塘,古爾杜魯不見了。鴨群已遊過如鏡的水麵,又邁開帶蹼的腳掌穿行於草叢中。水塘的周圍,從蕨叢中升起青蛙的合唱。突然間,那男子從水麵露出頭來,仿佛此時才想起應當吸點空氣。他茫然地望著,好像不明白離他的鼻尖很近的那些在水中照鏡的蕨草是什麽東西。在每片蕨草的葉子上都趴著一隻小小的滑溜溜的綠色動物,盯著他拚全身力氣叫:呱!呱!呱!


    “呱!呱!呱”古爾杜魯高興地應和。隨著他的叫喊聲。葉片上所有的青蛙都一下子跳入水中,而水裏的青蛙都跳上岸。古爾杜魯大聲一叫:“呱!”縱身跳起。跳到了岸上。他像一個青蛙那樣趴下身子,又大叫一聲“呱”,重新撲入水中,他的身體沉重,壓倒一片蘆葦和水草。


    “他不會淹死嗎?”衛士們問一位打魚人。


    “嘿,奧莫博有時忘事,有時糊塗……淹死倒不會……麻煩的是他同魚兒一起落進網裏來……有一天,他捕魚的時候就出了這麽回事……他把網撒到水裏,看見一條差不多要遊進去的魚,他就把自己當成了那條魚,跳下水去,鑽進網裏……你們不知道他就是這樣,奧莫博……”


    “奧莫博?他不是叫古爾杜魯嗎?”


    “我們叫他奧莫博。”


    “可是那姑娘……”


    “噢,她不是我們本地的人,沒準兒在他們那兒是那樣叫他吧”


    “他是什麽地方的人哪?”


    “嗯,他到處流浪……”


    騎兵隊伍挨著一片梨樹林走。果子熟透了。武士們用長矛戳住梨子,送進頭盔上的嘴洞裏,然後吐出梨核。他們在一行梨樹中看見誰了?古爾杜魯—奧莫博。他像樹枝似的彎彎曲曲地舉著兩隻胳臂,手上、嘴上、頭上和衣服的破洞裏都有梨子。


    “看哪,他變梨樹了廣查理大帝興奮地嚷道。


    “我來搖一搖他!”奧爾蘭多說著,推了他一把。


    古爾杜魯讓身上所有的梨子一齊跌落下來,在斜坡的草地上往下滾,看著梨子滾動,他也情不自禁地像一個梨子那樣沿著草坡順勢滾起來,一直滾到人們的視線外,消失了。


    “請陛下寬恕他吧!”一位看果園的老者說,“馬丁祖爾有時不明白他不應當與青草或無靈魂的果木為伍,而應當生活在陛下您的忠實的臣民之中!”


    “你們叫他馬丁祖爾的這個瘋子,他想些什麽?”皇帝麵色和善地問道。“我覺得他也不清楚自己腦子裏有些什麽!”


    “我們又如何曉得呢?陛下!”老者以見多不怪的明智回答道,“也許不能說他是瘋子,他隻是一個活著但不知道自己存在的人。”


    “真巧呀!這兒這位平民活著而不知道自己存在,而那邊我的那位衛士自以為活著而他並不存在。我說呀,他們正好是一對!”


    鞍馬勞頓,查理大帝已經渾身疲乏無力。他抖動胡子喘息,嘟囔著:“可憐的法蘭克!”扶著馬夫的肩頭下了馬。皇帝的腳剛沾地,就像是發出了一個信號似的,全軍人馬立即停步,準備宿營。人們支起行軍鍋,生火做飯。


    “你們將那位古爾古爾……給我帶來,他叫什麽?”皇帝吩咐。


    “這要隨他所到之地而定,”睿智的看園老人說,“看他是跟在基督徒軍隊還是異教徒軍隊的後麵,人們叫他古爾杜魯、古迪—優素福、本—瓦·優素福、本-斯坦布爾、貝斯坦祖爾、貝爾丁祖爾、馬丁奉、奧莫本、奧莫貝斯迪亞或者叫他山裏的醜鬼,還有讓·巴恰索、陂爾·巴奇烏戈。也可能在一個偏僻的牧場裏人們會給他取一個與其他地方都不相同的名字。我發現他的名字在各地還隨季節的變化而改變。可以說,名字隻是在他身上滑過,從來不能粘住。對於他來說,無論怎麽樣稱呼他都是一回事。您叫他,他以為您喚一頭羊;而您說‘奶酪’或‘河水’,他卻答應:‘我在這裏。”’


    兩名衛士——桑索內托和杜多內——像使勁拖一隻口袋似的將古爾杜魯拽來。他們把他推到查理大帝麵前站住。“抬起頭來,畜生!你不知道麵前是皇上嗎!”


    古爾杜魯的臉露出來了。那是一張熱汗淋漓的寬臉膛,法蘭克人和摩爾人的特征混合在一起,橄欖色的皮膚上有一圈紅色雀斑;塌鼻子之上生著一雙藍瑩瑩的眼睛,下麵是一張厚唇的嘴;汗毛發黃而拳曲,中間還夾雜著一些燕麥稈似的直立的細毛;胡須粗硬而直挺。


    他匍匐在地行大禮,並開始喋喋不休地說起來。那班貴族老爺在此之前隻聽過他發出動物的叫聲,現在驚奇不已。他說得很快,吐字不清而且語無倫次;有時好像不停歇地從一種方言轉換成另一種方言,甚至從一種語言變成另一種語言,有基督徒講的語言,有摩爾人講的語言。用他那難以聽懂並且謬誤百出的話語,他大致說了如下一番意思:“我以鼻尖觸地,跪倒在您的膝下,我是您卑順的陛下的尊敬的仆人,您吩咐吧,我一定遵從!”他揮動著掛在褲腰間的一把湯匙,“……當陛下您說‘朕吩咐,朕命令,朕要求’時,您這樣揮舞權杖,就像我這樣揮動權杖,您看見了嗎?您就像我這樣大聲說:‘朕吩咐,朕命令,朕要求!’你們這些下賤的走狗都應當服從於我,否則我要用樁刑處死你們,而且首先殺掉你這位白發紅臉的老頭兒!”


    “我應當一刀砍掉他的腦袋,陛下,對嗎?”奧爾蘭多問道,並且已經拔刀出鞘。


    “我代他懇求您開恩,陛下。”看園老人說,“他一貫如此瘋瘋癲癲,對皇上說著話,頭腦就混亂起來,弄不清自己和對麵的人誰是皇帝了。”


    從熱氣騰騰的軍鍋裏飄出飯菜的香味兒。


    “你們給他盛一盒粥!”查理大帝寬厚仁慈地說道。


    古爾杜魯點頭哈腰,扯著鬼臉,說些莫名其妙的話,退到一棵樹下去吃飯。


    “他這是在幹什麽呀?”


    他把腦袋伸進放在地上的飯盒裏,好像想鑽到裏麵去。好心的看園老人走過去搖搖他的肩膀:“馬丁祖爾,什麽時候你才明白,是你吃粥而不是粥吃掉你呀!你不記得啦!你應當用湯匙送進嘴裏……”


    古爾杜魯開始一匙一匙地往嘴裏送,吃相貪婪。他心急手快,有時竟弄錯了目的地。他身邊的那棵樹的樹幹上有一塊凹陷處,所在的高度正好與他的頭齊。古爾杜魯把一匙匙的粥灌進樹洞裏。


    “那不是你的嘴巴!是樹張開的口!”


    阿季盧爾福從一開始就注視著這個肉乎乎的身體的一舉一動,他看得很仔細,而且顯得頗為局促不安,看見他像在食物裏麵打滾一般,猶如一頭喜歡別人替它搔背的馬駒子那麽愜意,他不禁感到一陣頭暈惡心。


    “阿季盧爾福騎士!”查理大帝說道,“知道我要對您說什麽嗎?我派這個人給您當侍從!好嗎?這不是一個好主意嗎?”


    衛士們會心地微笑了,笑中含著諷刺意味。阿季盧爾福卻是事事認真(更何況這是皇帝的命令哩!),他轉向新侍從,想向他發出最初的指令,可是古爾杜魯在享用了粥飯之後,已經倒在那棵樹的樹陰之下睡著了。他躺在草地上,張著嘴打呼嚕,胸膛、胃部和腹部起伏著,如同鐵匠的風箱。油汙的飯盒滾到他的一隻肥胖的赤腳邊。一隻豪豬也許是被香味吸引,從草叢中鑽出來,走近飯盒,開始舔食那最後的幾滴湯粥。它邊吃邊向古爾杜魯的光腳底板上射箭刺,它沿著地上一道細細的粥水舔過來,越往前走,就越加緊向赤腳上射箭。那位流浪漢終於睜開眼睛。他環顧四周,不明白那弄醒他的疼痛感來自何處。他看見了那隻赤足像一棵仙人球般在草叢中蹺起,伸手一摸,像是碰到了刺蝟。


    “腳呀,”古爾杜魯開始數落起來,“腳,喂,我跟你說話!你像個傻瓜似的待在那裏不動做什麽呀?你沒看見那頭畜生在紮你嗎?腳呀,你真笨!你為什麽不縮回來?你不覺得痛嗎?一隻蠢腳!你隻要這麽移開就行了!隻要移這麽一點點,這麽笨可怎麽辦哪!腳呀,你聽我說。你看看怎麽逃避傷害!你縮到這邊來,蠢貨!我怎麽對你說呢!你注意,看我怎麽做,現在我做給你看你該怎麽辦……”他說著,抬起大腿,把腳收回來,離開豪豬,“行了:這多麽簡單,我一教你就學會了。笨腳,你為什麽讓它紮了那麽久啊?”


    他扯了些止痛的草藥揉腳,然後跳起身來,吹著口哨,奔跑起來,跳人灌木叢中,接連放了幾個屁,便跑得無影無蹤了。


    阿季盧爾福為尋找他而急得團團轉。可是他到哪裏去了呢?一塊塊茂盛的燕麥田,一道道楊梅樹和女貞樹的樹牆將山穀劃成了棋盤,清風徐徐吹過,間或有一陣大風挾著花粉和蝴蝶而來,天空中縷縷白雲飄動。太陽移動著,在斜坡上畫出一塊塊遊移不定的光明與陰影,古爾杜魯就是在那裏銷聲匿跡的。


    不知從何處傳出一支走調的歌兒:“從那巴約內橋上走過……”


    阿季盧爾福的白色鎧甲高高地站在山脊之上,兩手抱胸交叉著。


    “喂,新侍從什麽時候開始幹活呀?”同事們向他起哄。


    阿季盧爾福用毫無語調的聲音機械地說:“皇上口諭既出,立刻產生法律效力。”


    “從那巴約內橋上走過……”那歌聲漸遠,但還能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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