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故事發生的時代,世事尚為混亂。名不副實的事情並不罕見,名字、思想、形式和製度莫不如此。而另一方麵,在這個世界上又充斥著許多既無名稱又無特征的東西、現象和人。生存的自覺意識、頑強追求個人影響以及同一切現存事物相抵觸的思想在那個時代還沒有普遍流行開來,由於許多人無所事事——因為貧窮或無知,或者因為他們很知足——因此相當一部分的意誌消散在空氣裏。那麽,也可能在某一處這種稀薄的意誌和自我意識濃縮,凝結成塊,就像微小的水珠匯聚成一片片雲霧那樣。這種塊狀物,出於偶然或者出於自願,遇上一個空缺的名字和姓氏,在當時虛位以待的姓氏宗族經常可見,遇上一個軍銜,遇上一項責任明確的職務,而且——特別是——遇上一副空的鎧甲,因為沒有鎧甲,一個存在著的人隨著光陰流逝也有消失的危險,我們想得到一個不存在的人將如何……阿季盧爾福就這樣出現了,並且開始追求功名。


    講述這個故事的我是修女苔奧朵拉,聖科隆巴諾修會會員。我在修道院裏寫作,從故紙堆裏,從在會客室聽到的閑談中,從有過親身經曆的人們的珍貴回憶中,擷取素材。我們當修女的人,同士兵們談話的機會是很少的,那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我就盡量施展想像力,否則我怎麽辦呢?我不是對這個故事的全部細枝末節都了解很清楚,對此您應當加以原諒。我們都是一些鄉下姑娘,雖然是貴族出身,也是在偏僻的古堡裏長大,後來人修道院的。除了宗教禮儀,三日祈禱,九日祈禱,收莊稼,摘葡萄,鞭打奴仆,亂倫,放火,絞刑,兵匪,搶掠,強xx,瘟疫之外,我們其他什麽也不曾見識過。一個可憐的修女對世事能有多少了解呢?因此,我很吃力地寫著這個故事,寫作是我苦行苦修的方式。現在隻有上帝知道我將怎樣向您敘述戰爭,幸蒙上帝保佑,我總是同戰爭離得遠遠的,隻見過四五次在我們城堡下麵的平原上發生的野外衝突。就是在那幾次開戰時,我們幾個女孩子也隻是站在城牆上幾口燒滾瀝青的大鍋之間,從垛口裏往外張望(後來多少具未經掩埋的死屍在草地上發出熏天臭氣!第二年的夏天去草地遊戲時,竟在一大群胡蜂亂飛的地方又看見了屍體!),我說過了,關於戰爭,我真是一無所知。


    朗巴爾多對它也是毫不了解。在他的青春歲月裏,他一心所想的不是別的,是接受戰爭的洗禮。現在他騎著馬站在隊伍裏,等待著進攻的號令,而他心裏是什麽特殊的滋味也還沒有體會到。他身上負載的東西太多了:帶護肩的網眼鐵披風,與護頸、護肩和護兜連在一起的胸甲,隻能從裏往外看的雀嘴頭盔,鎧甲外表的裝飾物,一塊比他本人還高的盾牌,一支揮動起來就要戳著同伴的頭的長矛,他身下是一匹被鐵馬披嚴實包住、使人不見其真麵貌的戰馬。


    他那誓以哈裏發伊索阿雷的鮮血來報殺父之仇的熱望幾乎冷落下來了。人們早已對他講清楚了,他們按照事先寫好的幾張紙片念給他聽:“當軍號吹響時,你策馬筆直驅人敵營,矛頭所向定可刺中目標。伊索阿雷作戰時總是處於敵隊形中的該位置之上。如果你不跑錯,肯定與他遭遇,除非敵軍全部潰散,此類事情在剛交鋒時不會發生。當然,總會出現小的偏差,但如果不是你刺中他,就一定會有你身邊的戰友上前將他擊斃。”在朗巴爾多看來,如果事情僅是如此而已,那他也就不把它看得那麽重了。


    咳嗽聲成了戰爭開始的標誌。他看見前麵一陣黃色煙塵滾滾而來,另一陣塵土從腳下升起,原來基督徒們的馬也騰身迎上前去。朗巴爾多開始咳嗽,整支帝國的軍隊都這樣悶在鐵甲裏咳嗽著,催馬躍向異教徒們的那堆煙塵,漸漸地已經聽得見回教徒們的咳嗽聲了。兩團塵土連成漫天一大片。整個平原上咳嗽聲和長矛刺殺聲震耳欲聾。


    剛交鋒時刺中對手不如把對手撂下馬容易,因為有長矛被盾牌折斷的危險,而且由於慣性作用,你也有順勢向前摔個嘴啃地的危險。最好是趁對方躍馬轉身之際,朝他的後脊骨與臀部之間刺過去,準中!你可能紮不準,因為矛頭向下時容易碰上障礙,甚至紮進地裏,變成一張弓,把你像一顆肉彈似的從馬上彈下來。因此,前鋒們的衝突往往變成一片武士們撐著長矛在空中翻飛的景象。向側麵移動是困難的,由於手持長矛稍一轉動,紮不著敵人,卻非戳著戰友的肋骨不可,於是很快就成了一場不分敵我的混戰。這時敢死隊的勇士們挺身而出,高擎出鞘的寶劍,騎馬衝進人群,一陣奮力揮砍,熟練地在混戰中開辟出一條清楚的陣線。


    最後形成雙方的敢死隊的勇士們一一對峙的局麵。他們開始成對地決鬥,而地麵上已經遍布屍體與盔甲,他們行動艱難,在雙方無相互法接近的地方,他們就恣意地互相謾罵起來。辱罵的程度與多少是至關重要的,因為這種侮辱分為致命的、血腥的、不能容忍的、中等的或輕微的不同等級,根據級別要求各種不同的賠償,或者是將深仇大恨傳給子孫後代。因此,互相聽懂就成了最要緊的事情,這在摩爾人與基督徒之間是一件難事,而且在摩爾人彼此之間和基督徒內部又操著各種不同的語言。如果有人罵你一句難聽的話,怎麽辦呢?你活該受著並且終生蒙此羞辱。因此戰鬥進行到這個階段時,通譯們就上場了,這是一支輕騎隊,他們攜輕便武器,騎幾乘駑馬,在兩支軍隊的旁邊蹈韃,聽到從人們口中飛出的汙穢言語,立即譯成對方的語言。


    “臭狗屎!”


    “蟲子屎!”


    “大糞!臭屎!奴隸!豬!婊子養的!”


    雙方早已達成默契不殺這些通譯。加之他們可以溜得很快,在這場混亂之中殺死一個身負重甲、騎一匹由於腳掌上綁護甲而隻能勉強邁動蹄子的高頭大馬的軍人已屬不易,我們可以想像得到,誰能奈何這些啄木鳥呢?大家知道,即使戰爭是屠宰場,也總有人活下來。何況他們仗著會用兩種語言罵“婊子養的”,便撈到了這樣有點冒險的便宜。在戰場上,手腳麻利的人總是能撈到不少外快,掌握好在適當的時機去收撿地上的東西,收獲尤其大,那就得在大批的步兵衝進來之前,他們總是將所到之處擄掠一空。


    在撿東西時,步兵位置低,更為方便,但是騎兵舒舒服服地坐在馬背上隻消伸出手中的刀劍輕輕地一挑,就把東西弄到手的本事也令步兵們驚歎不已。說撿東西並不是說從死人身上往下剝,因為扒光死屍是一項需要專門技術的活,而是指撿那些掉在地上的東西。由於有人和馬全副披掛上陣的習慣,雙方剛交鋒就會有許多東西鬆散開來,紛紛墜落於地。這時誰還有心思打仗呢?撿東西便成了一場大的爭奪戰。晚上回到營地裏,他們做起交易來,或是以物易物,或是用現鈔買賣。轉來轉去,總是那麽些相同的東西從一個營地移到另一個營地,在同一營地從一個連隊換到另一個連隊。於是戰爭不就變成了這些物品在人們手中的旅行嗎?這些物品在倒手過程中成為越來越舊的破爛貨。


    在朗巴爾多看來,情況與人們事先對他說的大相徑庭。他舉起長矛向前衝去,急切地迎接兩軍衝突開始。說到遭遇嘛,兩支軍隊是相遇了;但是好像全都計算好了,使得每位騎士都能從兩名敵人之間的空隙裏暢行無阻,甚至互相不發生觸碰。兩支隊伍繼續沿著各自的方向背道而馳一陣之後,掉過頭來,試圖交鋒,但是都已經失去了衝鋒的勢頭。誰還能在人群中找得出那位哈裏發呢?朗巴爾多與一位瘦得像鱈魚幹似的撒拉遜人(中世紀歐洲人對阿拉伯人或伊斯蘭教徒的稱呼)相逢,看來他們之中誰也不想給對方讓路:兩人在馬上互相用盾牌頂住,兩匹馬則在地上用蹄子踢踹。


    那位撒拉遜人,臉像石灰一樣蒼白,開口說起話來。“通譯!”朗巴爾多喊道,“他說什麽?從那些正閑得發慌的翻譯官中走出“他說要您給他讓路。”“不行,我要生擒他!”通譯譯完;對方又說起來。“他說,他必須去前麵傳令,否則,戰鬥就不能按原計劃進


    “如果他告訴我哈裏發伊索阿雷在哪裏,我就放他過去!”


    撒拉遜人朝一座小山指一指,大聲叫嚷。通譯說:“在左邊那座小山頭上!”朗巴爾多撥轉馬頭,飛馳而去。那位哈裏發,一身草綠色穿著,正朝著地平線眺望。“通譯!”“到!”“告訴他,我是羅西利奧內侯爵之子,前來替父報仇。”通譯傳話,哈裏發將一隻五指並攏的手舉起來。“他是誰?”“我父親是誰?這是你對他的又一次新的侮辱!”朗巴爾多揮手拔出長劍。哈裏發隨之效仿,抽出一柄鋒利的短劍。正當朗巴爾多處於劣勢之際,那位麵色蒼白如石灰的撒拉遜人氣喘籲籲的奔過來,嘴裏大聲呼叫著什麽。


    “先生們,請住手!”通譯急忙翻譯,“請原諒,我弄錯了:哈裏發伊索阿雷在右邊那座小山上!這一位是哈裏發阿卜杜爾。”。


    “謝謝!您是一位可敬的君子!”朗巴爾多說道,並將馬退開一步,舉劍向哈裏發阿卜杜爾告別,然後策馬奔向對麵的山頭。


    朗巴爾多是侯爵之子的消息傳來時,哈裏發伊索阿雷說:“什麽?”人們不得不在他耳邊大聲重複幾遍。


    最後他明白了,舉起長劍。朗巴爾多向他衝殺過去。但是在短兵相接時,他疑心此人也不是伊索阿雷,勁頭有些下降。他力求全神貫注地拚殺,可是精神越集中,他對交鋒者的身分的懷疑越重。


    這種遊移不定變成了他的致命弱點。那摩爾人一步步向他逼近。這時在他們周圍鏖戰正急,一位伊斯蘭教徒軍官在混戰的漩渦中心左右抵擋,並且突然大吼一聲。


    朗巴爾多的對手聽見這叫聲,舉起盾牌要求暫停,並答複了一句話。“他說什麽?”朗巴爾多問通譯。“他說:好,哈裏發伊索阿雷,我馬上將眼鏡送到!”“唉,那麽,不是他。”“我是,”對手解釋,“替哈裏發伊索阿雷送眼鏡的專職侍衛官,你們基督徒還不知眼鏡為何物吧,就是矯正視力的鏡片。伊索阿雷因為近視,不得不在作戰時也戴上眼鏡,但是鏡片是玻璃製成的,每打一仗他都要碎掉一副眼鏡,我負責向他補充新的眼鏡。因此,我請求停止同您的對打,否則,哈裏發會因為視力不佳而戰敗。”


    “噢,掌鏡官!”朗巴爾多怒吼一聲,盛怒之下他不知道應當將對手打個落花流水還是應當趕去殺那真正的伊索阿雷,可是,同一個瞎眼的敵人打仗能算什麽本事呢?


    “先生,您應當放我過去,”那送眼鏡的又說道,“因為在戰書裏規定,伊索阿雷應當保持良好的健康狀況,如果他看不見就要吃敗仗!”他揮動手中的眼鏡,朝遠處喊道:“來了,哈裏發,眼鏡馬上送到!”


    “不行!”朗巴爾多說著,一揮手砍過去,將玻璃片打得粉碎。


    就在那同一瞬間,似乎鏡片碎裂的響聲是他斃命的信號,伊索阿雷被一支基督徒的長矛當胸刺中。


    送眼鏡的軍官說:“現在他去看天堂的美景,不再需要眼鏡了。”他策馬離去。


    哈裏發的屍體從馬鞍上倒下來,由於腳被馬鐙子絆住而倒懸著,馬拖著屍體行走,一直拖到朗巴爾多的腳邊。


    看到死去的伊索阿雷倒在地上,他心潮起伏,百感交集,甚至有些自相矛盾,其中有替父報仇雪恨終於成功的喜悅,有對自己打碎哈裏發的眼鏡而造成他的死亡的方式是否算完成報仇責任的懷疑,有在突然間發現自己追逐的目標喪失而感到的驚怔,這一切在他的心裏隻存在了短暫的時刻。然後,他覺得那在戰鬥中一直壓在心頭的複仇的思想重擔已經卸掉,心情格外輕鬆。他可以自由奔跑了,可以左顧右盼、東張西望了,仿佛腳上生出了翅膀,可以飛起來了。


    在此之前,他一心想著殺哈裏發,根本沒有注意到戰鬥的進程,也無暇去想戰鬥的結局將是什麽樣的情形。現在他覺得周圍的一切是那麽陌生,就在這時他才感到恐懼和驚悸。遍地屍首狼藉。人們倒在他們的盔甲之下,橫七豎八地躺著,好像是一些胸甲、腿甲或其他的鐵護身器成堆地倒在地上。隻有些胳膊或大腿還翹在空中。沉重的盔甲有的地方裂開口,內髒從那裏暴露出來,仿佛在鎧甲裏麵裝的不是完整的人體,而是馬馬虎虎地填放著一些腑髒肚腸,一遇裂口就往外淌,這種殘酷的景象使朗巴爾多激動不安。他難道能夠忘記曾有一些熱血男兒使這些鐵殼活動起來並賦予它們生氣嗎?每一件鎧甲下都曾有過一個生命,隻有一件例外,或者說,他覺得白甲騎士那種看不見、摸不著的人此時遍布整個戰場。


    他策馬快行。他不願遇見活著的人,不論是朋友還是敵人。


    他來到一個小山穀。這裏除了死屍以及在屍體上嗡嗡叫的蒼蠅,不見人的蹤影。戰鬥進行到了暫時休戰的時候,或者激戰轉移到戰場的另一頭去了。朗巴爾多在馬上仔細察看四周。一陣馬蹄聲傳來,一個騎馬的武士在一座山梁上出現。他是一個撒拉遜人!隻見他迅速地打量周圍環境,勒緊轡頭逃跑了。朗巴爾多揚鞭抽馬,緊追過去。現在他也來到山梁上,他看見那個撒拉遜人在遠處的草地上飛馳,一下子又消失在一片核桃樹林裏。朗巴爾多的駿馬像一支利箭射出,它仿佛一直在等待著這次奔跑的機會。年輕人很高興。終於,在毫無生氣的外殼之下,馬像一匹馬,人像一個人了。撒拉遜人向右拐彎。為什麽?此刻朗巴爾多肯定自己能追上他。可是另一名撒拉遜人從右邊的灌木叢中跳了出來,截住他的路。這兩個異教徒轉過身來,一齊麵對著他:中了埋伏!朗巴爾多舉劍迎麵衝過去,並大聲喝道:“膽小鬼。”


    後來的那個與他交上手。隻見他那黑色的頭盔上綴著兩隻角,簡直像隻大胡蜂。青年擋住對方的一擊,並將它推回去,使對方的刀背撞擊到他自己的盾牌上,可是馬突然偏向,原來原先的那一位向他逼近了,此時朗巴爾多不得不將長劍與盾牌並用,亦攻亦守,他隻能讓自己的馬夾緊腿在原地左右移動。“膽小鬼!”他大聲喝斥,他真的動氣了。這真是一場苦戰,他一個人同時對付兩名敵人,他漸漸感到體力不支,真是精疲力竭了,也許朗巴爾多即將死去,此時世界肯定還是存在的,他不知道現在去世很可悲還是不大可悲。


    那兩位一齊向他殺過來,他後退。他緊緊握住劍柄,仿佛是抓住自己的性命一般;如果他的劍脫手,他就將慘敗。就在這時,就在這危急關頭,他聽見快馬疾馳的聲音。兩個敵人聽到這聲音,如同聽見戰鼓一般,一齊從他身邊撤離。他們舉起盾牌防護著向後退卻。朗巴爾多也轉過身去,他看見從背後來了一位身佩基督徒軍隊標誌的騎士,在鎧甲之外穿一件淡紫色披風。他疾速地旋轉一支輕便長矛,將撒拉遜人逼退。


    現在,朗巴爾多與不相識的騎士並肩作戰。騎士一直在旋轉著長矛。敵兵中的一個使了一個虛招,想從他手中打掉那支長矛。而紫衣騎士此時將長矛在背架的鉤子上掛好,抽出一把短劍。他向異教徒撲過去,兩人開始搏鬥,朗巴爾多看著這位不相識的救援者那麽靈巧地使用短劍,幾乎忘掉了別的一切,呆呆地站著欣賞。可是,隻是稍待片刻,另一名敵人向他撲來,兩人的盾牌重重相撞。


    於是,他在紫衣騎士的身旁拚殺起來。每當敵人由於一次出擊失敗而後退時,他們兩人就迅速交換位置,互相接替地與對手交鋒,就這樣以他們各自不同的熟練兵法攪得敵人眼花繚亂,應接不暇。在一個戰友身旁作戰比起孤身奮戰要美得多:互相鼓勵,互相安慰,有敵人當前的緊張感與有朋友相伴的欣慰感匯成的那麽一股熱力。


    朗巴爾多為了振奮精神,不時向同伴呼喊兩句,那位一聲不響。青年明白在戰鬥中以少出大氣為好,他也不出聲了。但是他沒能聽見同伴的聲音,感到有點遺憾。


    激戰更趨緊張。紫衣勇士將他的那個撒拉遜人掀下馬。那人雙腳落地,就向灌木叢中逃竄。另一位向朗巴爾多猛撲過來,可是在交戰中折斷了劍頭,他怕被生擒,掉轉馬頭,也逃走了。


    “多謝了,兄弟。”朗巴爾多向他的救援者說道,同時掀開麵罩,露出臉來,“你救了我的性命呀!”並把手伸給對方,“我是羅西利奧內侯爵家的朗巴爾多,青年騎士。”


    紫衣騎士不答腔。他不報自己的姓名,不握朗巴爾多伸出的手,也不露臉。青年麵色緋紅:“你為什麽不回答我呢?”隻見那位撥轉馬頭,飛馳而去。“騎士,盡管我欠著你的恩情,我仍將把你的這種表現看成對我的一次極大的侮辱!”朗巴爾多大聲嚷著,可是紫衣騎士已經走遠。


    對無名救援者的感激,在戰鬥中產生的默契,對出乎意料的無禮態度的憤怒,對那個神秘人物的好奇心,因為勝利即將平息而尚未平息的頑強拚搏的勁頭,都令朗巴爾多欲罷不能,於是他催馬前行,要去追蹤紫衣騎士,並大聲喊:“不論你是什麽人,我定要報複!”


    他用馬刺踹馬,踹了一下又一下,可是戰馬毫不動彈。他拉拉馬嚼子,馬頭朝下墜。他撥動馬鞍的前穹,馬搖晃幾下,就像一隻木馬。他隻得動手拆卸馬衣。他揭開馬的麵罩,看見馬翻著白眼:它死了。撒拉遜人一劍從馬衣上兩片之間的縫口中紮進去,刺中了心髒,如果不是鐵馬甲將馬蹄和馬胯紮緊,使得馬像在地上生了根一般地僵立著,這馬早就摔倒了。霎時,朗巴爾多對這匹忠實效勞直至站立而死的勇敢的戰馬的痛惜之情壓倒了心中的怒火,他兩手摟住那匹如雕塑般挺立的馬的脖子,吻它那冰涼的麵頰。後來他鎮靜下來,擦幹眼淚,跳下馬,跑開了。


    可是他能上哪裏去呢?他沿著依稀可辨的野徑小道亂跑,來到一條河邊,岸邊雜樹叢生,這附近已看不出戰爭的跡象。那位陌生的武士的蹤跡已消失。朗巴爾多信步向前走去。他泄氣了,明白那人已經逃脫。但是他仍然想:“我一定會找到他的,哪怕他在天涯海角!”


    經過了那麽一個火熱的早晨,現在最折磨他的是幹渴。他走下河灘去喝水,聽見樹枝響動。一匹戰馬被一根絆繩寬寬鬆鬆地係在一棵核桃樹上,正在啃食地上的青草,笨重的馬衣被卸下來,攤放在離馬不遠的地方。無疑是那位陌生騎士的馬,那麽騎士不會太遠了!朗巴爾多鑽進蘆葦叢中搜尋起來。


    他來到岸邊,從蘆葦葉子裏探出頭來,隻見武士就在那邊。他的頭和背還縮在堅硬的頭盔和胸甲裏,就像一隻甲殼動物,然而大腿、膝蓋、小腿的護甲已經脫掉,總之,腰以下全部赤裸著,光腳踩著河裏的石頭,一蹦一跳。朗巴爾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那赤裸的部分表明是一個女人:生著金色細毛的光潔的小腹,粉紅色的圓臀,富有彈性的少女的長腿。這個少女的下半身(那有甲殼的另一半現在還是一個非人形的無法形容的模樣)旋轉一圈,尋找一個合適的地方,她將一隻腳跨在一道溪流的一側,另一隻腳跨在另一側,膝蓋彎曲,帶著臂甲的手支掌在膝上,頭向前伸,背向後弓,姿態文雅而又從容不迫地開始撒尿。她是一個勻稱完美的女人,生著金黃的汗毛,儀態高貴。朗巴爾多立刻為之傾倒。


    年輕的女武士走下河岸,將身子浸入水中,輕快地澆水洗浴,身體微微顫栗。她用那雙粉紅色的赤腳輕捷地跳著跑上岸來。這時她發現朗巴爾多正在蘆葦叢中窺視她。“豬!狗!(德語)”她厲聲怒斥,並從腰際抽出一把匕首向他擲過去。那姿勢是婦女大發雷霆時朝男人頭上摔盤子、掃帚或隨便抓到手的一件什麽東西的那種狠狠的一摜,失去了使慣武器的人的準確性。


    總之,沒有傷著朗巴爾多頭上一根毫毛。小夥子羞怯怯地溜開了。可是,過了不久,他渴望再見她,渴望以某種方式向她表達自己的愛慕之情。他聽見馬的前蹄踢蹬,他向草地跑去,馬已不在那裏,她走了。太陽西沉,此時他才想起一整天的時間已經過去了。


    長時間的徒步行走之後,他感到身體十分疲勞,接踵而至的幸運事使他的大腦受到刺激而呈現興奮紊亂的狀態。他實在太幸運了。複仇的渴望被更加令人焦灼不安的愛的渴望所代替。他回到宿營地。


    “你們知道嗎?我替父親報了仇,我勝了,伊索阿雷倒下了,我……”他語無倫次,說得太快,因為他急於講到另一件事情,“……我一個對付兩個,來了一位騎士援助我。後來我發現那不是一位武士,而是一個女人,她長的很美,我不知道臉生得如何,她在鎧甲外麵穿一件紫色披風……”


    “哈,哈,哈!”帳篷裏的同伴們哄笑起來,他們正專心地往傷痕斑斑的胸脯和胳臂上抹香膏,濃重的汗臭味從身上散發出來。每次打完仗脫下鎧甲,個個都是一身臭汗。“你想和布拉達曼泰好,小跳蚤!你以為她準會要你嗎?布拉達曼泰要麽找將軍,要麽同小馬倌廝混!你再拍馬屁也休想沾她的邊!”


    朗巴爾多無言以對。他走出帳篷。西斜的太陽火一樣通紅。就在昨天,當他看到日落時,曾自問:“明日夕照時我將是什麽樣呢?我將經受住考驗嗎?我將證實自己是一個男子漢嗎?我將在走過的大地上留下自己的一道痕跡嗎?”現在,這正是那個明日的夕陽,最初的考驗已經承受過了,不再有什麽價值,新的考驗和艱難困苦等待著自己,而結論已經在那前麵擺著。在這心神不定的時候,朗巴爾多很想同白甲騎士推心置腹地聊聊,他不知道為什麽覺得他是惟一可以理解自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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