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首先去拜謁的就是那棵刻了字的樹,字跡深陷在樹皮裏,已經陳舊變形,不象是出自人手刻寫了,字母變得粗大:柯希莫,薇莪拉——靠下一些——佳佳。


    “在那上麵?誰刻的?什麽時候?”


    “我,當年。”


    薇莪拉很感動。


    “這是什麽意思?”她指了指那兩個字:佳佳。


    “我的狗。也是你的,矮腳狗。”


    “圖爾加雷特嗎?”


    “佳佳。我這麽叫它。”


    “圖爾加雷特!那年我出發之後發覺他們沒有把它裝上馬車時,我哭得好厲害呀那時我並不在乎以後見不著你,而是為失掉了矮腳狗而傷心!”


    “如果沒有它,我就找不到你了!是它在風裏嗅出你就在附近,在找到你之前它一直焦慮不安……”


    “我剛瞥見它氣喘咻咻地跑進行宮,馬上就認出是它旁邊的人說:‘這東西從哪兒冒出來的?’我彎下腰查看它身上的毛色和花紋。‘這可是圖爾加雷特呀!是我小時候在翁布羅薩養的短腳狗!’”


    柯希莫笑了。她忽然皺了一下鼻子:“佳佳多麽難聽的名字呀?你從哪兒找到的這麽醜的名字呢?”柯希莫頓時臉色黯然。”


    此時佳佳卻感到誌得意滿,沒有絲毫的不痛快。它那顆為兩個主人操碎了的心終於得到了安寧,為了把侯爵夫人引到禁獵區邊上柯希莫所在的白臘樹前來,它曾經煞費苦心地忙碌數日。它銜住她的裙裾拉她,或者叼走她的一件東西邊向草坪,讓她追趕過來,她說:“你要幹什麽?你把我拖到哪裏去呀?圖爾加雷特!站住!我找回一隻多麽討厭的狗!”但是短腳狗的出現勾起了她對童年的回憶,對翁布羅薩的懷念,她很快就著手準備從公爵的行宮搬出,回到長滿奇花異木的別墅舊居。


    她回來了,薇莪拉。對於柯希莫來說,最美的季節開始了。對於她也是。她騎著白馬在田野上奔跑,看見了出現在藍天和樹葉之中的男爵,她立即從馬鞍上站起,抓住斜生的樹幹,順著樹枝爬上樹,她很快變得幾乎同他一樣是爬樹的行家裏手了,跟著他到處轉悠。


    “嗬,薇莪拉,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爬向哪裏”


    “爬到我身上來。”薇莪拉悄聲細語。他欣喜若狂。


    對於她來說,愛情是非凡的經曆,在歡愉之中體驗到了人所具有的勇敢、慷慨、獻身、力量這一切心靈之美。他們的小天地是在那最難以到達的枝葉錯綜複雜的大樹之巔。


    “上!”他指著樹枝間最高的一個樹杈大聲說道,他們一起跑起來向那上麵奔去。在他們之間開始一場雜技競賽,會合時的擁抱使競賽達到高xdx潮。他們懸在半空中相親相愛,背靠著或手吊著樹枝,她象飛來一般撲到他身上。


    薇莪拉在性愛上的獨特追求與柯希莫的特殊的性愛方式相一致,偶爾不和諧。柯希莫討厭扭扭捏捏、嬌滴滴、軟綿綿、矯揉造作的那一套,他不喜歡任何不是天然情愛的表現。共和派的道德即將產生,既嚴肅而同時又很放蕩的時代正在蘊釀之中。柯希莫,這個現在不知厭足的情人,過去是一個信奉禁欲主義、苦行主義的清教徒。他不斷地追求愛情的幸福,到頭來卻總是對肉欲產生反感,他甚至懷疑接吻、撫摸、喁喁情話減弱或者取消了原始的快感。是薇莪拉使他產生衝動,他同她做愛之後從沒感到過神學家們所說的那種沮喪;他還就這個問題進行哲學上的探討,寫了一封信給盧梭,也許攪得盧梭思想混亂,他沒有回信。


    但薇莪拉也是風雅女人,任性驕縱,在血統上和心靈上都是基督徒。柯希莫的愛滿足了她的情欲,但沒有使她的幻想得到滿足。因此,有時發生口角和抱怨,但是吵鬧的時間很短,他們的生活以及周圍的世界畢竟是那麽地豐富多采。


    他們感到疲乏了,就去找他們那些隱蔽在枝葉最茂密的樹上的安樂窩:象一片卷曲的葉子一樣包裹住他們的身體的吊床。或者是帷慢隨風飄動的懸空帳篷或者是羽絨床鋪。在這些設施上顯示出薇莪拉女士的天才:侯爵夫人無論到何處,都有本事創造出舒適而講究的環境和發明一種難得的方便。看起來很難做到的事情,她卻奇跡般地很快實現,因為她想做的事情,她一定不惜一切代價立即辦到。


    歐鴝停在他們這些空中洞房上歌唱,孔雀蝶成雙成對地飛進帳篷。伏天的下午,當瞌睡襲擊了兩個偎依著的情人時,一隻鬆鼠鑽進來,尋找可以啃噬的東西,用毛茸茸的尾巴打他們的臉,或者啃他們的大腳趾。他們仔細地關好帳篷,那麽又有情況發生:一窩睡鼠啃破帳篷頂,摔落到他們身上。


    那是他們互相了解的時期,他們講述各自的經曆,彼此提問。


    “你感到過孤獨嗎?”


    “我想念你。”


    “孤獨是因為與世隔絕嗎?”


    “不是。為什麽會呢?我一直同別人打交道:我摘收水果,修剪樹木,我跟神父學哲學,我同海盜打仗。難道別人不是這樣生活嗎?”


    “隻有你一個人是這樣,因此我愛你。”


    可是男爵還沒有弄清楚薇莪拉願意接受他的什麽和不願意接受什麽。有時候隻因一件小事情,他的一句話或是他說話的語調就會使得侯爵夫人勃然大怒。


    例如他說:“我同賈恩.德依.布魯基一起讀小說,同騎士一起設計水利工程”


    “同我呢?”


    “我同你做愛。比方說:修剪吧,水果”


    她緘默了,身子-動不動。柯希莫立刻覺察出惹她生氣了:她的眼睛突然變得冷冰冰的。


    “為什麽?怎麽啦?薇莪拉,是我說了什麽嗎?”


    她好象離開他一百裏遠,既看不見他也聽不見他說話似的,臉板得象大理石。


    “別這樣,薇莪拉,你怎麽啦?辦什麽呀,請你聽我說”


    薇莪拉站起身來,不用他幫助,就靈活地從樹上往下走。


    柯希莫還是不明白他錯在哪裏,他還是想不出,或者根本不想,反正他不懂。為了更好地表白他的無辜:“別這樣,你沒有聽懂我的話,薇莪拉,你聽我說”


    他跟著她一直下到最低處的側枝上:“薇莪拉,你不要走,不要這樣,薇莪拉”


    她這時開口說話了,但是對馬說的,她已經來到馬跟前並解開拴馬的繩子,跨上馬鞍,走了。


    柯希莫開始擔心了,從一棵樹跳到另一棵樹:“別走,薇莪拉,告訴我,薇莪拉!”


    她飛馳而去。他在樹上追趕:“我懇求你,薇莪拉,我愛你!”可是他望不見她了。他急忙往前趕,腳踩到一些不結實的枝條,冒著摔下去的危險,蹦跳著走。“薇莪拉!薇莪拉!”


    當他肯定自己已經追不上她,抑製不住地抽泣起來時,又看見她騎著馬從眼前一路小跑而過,並不抬頭看他。


    “你看,你看,薇莪拉,我在幹什麽!”他開始用光頭朝樹的主幹撞擊(說實話,他的頭非常之硬)。


    她還是不看他,她已經走遠了。


    柯希莫期待著她會繞著樹木彎彎曲曲地折回來。“薇莪拉!我太傷心了!”他把身體倒懸在空中,頭朝下,兩隻腳勾緊樹枝,用拳頭猛打一陣自己的頭和臉。或者以一種破壞性的瘋狂毀壞樹冠,一棵枝葉茂盛的榆樹在幾分鍾之內變得光禿禿的,被剝掉了裝飾,仿佛下過冰雹一般。


    但是,他從不以自殺相威脅,而且,他從不用任何方式威脅別人,他不會在感情問題上進行訛詐。他想怎麽做就怎麽做,在他已經做了之後,行動就宣告了他的想法。他不會在還沒有做時就揚言要如何如何。


    在某個時刻,薇莪拉夫人像她突然生氣一樣出人意料地露麵了,柯希莫的一切發瘋的行動似乎都不曾使她受感動,某一行動卻出其不意地點燃了她心裏的憐憫和愛情之火:“別這樣,柯希莫,親愛的,等著我!”她從馬鞍上跳起,匆匆爬上一棵樹,而他在高處早已伸出雙臂,準備把她拉上去。


    愛情像吵架一樣瘋瘋傻傻地重新開始。這其實是一回事,但柯希莫對此一點也不開竅。


    “你為什麽讓我痛苦?”


    “因為我愛你。”


    這時是他發火了:“不,你不愛我!愛著的人需要幸福,不要痛苦。”


    “愛著的人隻要愛情,也用痛苦來換取。”


    “那麽你存心讓我受苦。”


    “對,為了證實你是不是愛我。”


    男爵的哲學拒絕走極端:“痛苦是消極的精神狀態。”


    “愛情包括一切。”


    “痛苦總是會被克服的。”


    “愛情不排斥任何東西。”


    “有些東西我永遠不會接受。”


    “接受了,因為你愛我並為此忍受痛苦。”


    在柯希莫身上,痛苦表現為摔打叫嚷,快樂也在心裏裝不住了,它要迸發出來。當他的幸福達到某一程度時,他不得不從情人身邊離開,一邊跳躍一邊叫喊,宣揚他的情婦的美麗可愛:


    “我擁有世界上最美麗的姑娘!”


    那些坐在長凳上的翁布多薩的閑人和老海員,對於他這種倏然而至已經見慣不驚了。他們看見他沿著聖櫟樹跳躍過來,聽見他吟誦:


    姑娘,在你那裏,在你那裏,


    我尋找我的幸福,


    在牙買加島上,


    從黃昏到早晨!


    或者:


    有一塊金光燦爛的綠草場。


    帶我去,帶我去,我將在那裏安息!


    隨後就銷聲匿跡了。


    不論他的古代語言和現代語言的知識是如何地缺乏深度,都能讓他將各種語言混合在一起盡情恣意地大叫大嚷,抒發他心中的感受。他的心愈是被強烈的激情所振動,他的語言就變得愈是含混不清。人們還記得有依次,翁布羅薩的居民聚集在廣場上慶祝守護神節,廣場上豎起一根奪彩杆,拉起彩帶,插起小旗子。男爵出現在一棵梧桐樹頂上,以他特有的耍雜技式的靈敏快捷的跳躍,縱身躍上奪彩杆,一直爬到杆頂,大聲喊到:“美妙的維納斯的屁股萬歲!”他順著塗了肥皂的杆身滑下,幾乎觸地時停住,飛快地再向上爬至杆梢,從獎品中拿出一塊粉紅色圓形的乳酪,再一跳飛身上了梧桐樹,不見了人影,讓翁布羅薩的居民們個個驚得目瞪口呆。


    沒有比這種奔放的表露更使女侯爵感到幸福了,感動得她以同樣熱烈的愛來回報他。翁布羅薩的人們看見她快馬急弛,臉幾乎埋進白色馬鬃裏,就知道她是跑去同男爵幽會。她在騎馬上也表現出一股愛的力量,柯希莫卻不能在這件事情上與她相互依隨,雖然他很欣賞她對騎術的愛好,但是這也是心生嫉妒和憂慮的隱秘原因,因為他看見薇莪拉擁有一個比他的世界更廣闊的天地,並且懂得他不可能獨占她,不可能把她禁錮在他的王國的邊境線之內。侯爵夫人呢,從她那一方麵說,也許她為自己不能同時身兼情人和女騎士而苦惱:有時她難以分辨清楚自己需要的是同柯希莫的愛還對馬的愛。她不滿足於在樹上用腿腳奔跑,她真想騎上她的駿馬在樹上馳騁。


    其實她的馬在費勁的沿著斜坡或峭壁往上走時,就變得像一匹鹿一樣得舉前足跳立了。薇莪拉有時驅使他衝向一些樹木,從它們向外斜伸的枝上飛躍過去。比如一些蒼老的橄欖樹,白馬不時會跳上主幹的第一個分杈。她養成了不再拴在地上,而是拴在橄欖樹上的習慣。她跳下馬,讓馬啃食樹上的葉子和嫩枝條。


    因此,有一次一個多嘴多舌的人走過橄欖園並抬起好奇的眼睛看見男爵和侯爵夫人在樹上擁抱,馬上去告訴旁人,還添枝加葉地說:“白馬也站在一棵樹頂上!”這被認為是他的幻覺,誰也不肯相信。因此這對情人的那一次幽會也沒有被打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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