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娣·艾伯哈特生氣了,當杜娣·艾伯哈特生氣時,你最好別去惹她。她神情冷漠爬上l街公寓的樓梯,就像一隻犀牛穿過一片廣闊的牧場。她穿著深蘭色衣服,胸部碩大無比,肥胖的手臂像鍾擺一樣搖動。


    許多年前,這個女人是華盛頓最漂亮的應招女郎之一。在那些日子,她的身高——六英尺三——和她美麗的容貌使她名聲大噪。人們紛紛追逐她,和她睡一覺成了極為榮耀的事。如果誰有興趣翻翻第二任約翰遜政府和第一任尼克鬆政府時期華盛頓各種節日和晚會的照片的話,他就會在其中發現杜娣·艾伯哈特,她常常挽著一個名人。她的身高就使你不會看漏掉她。


    杜娣是個妓女,她有銀行出納員的心和蟑螂的靈魂。她有兩個常客,一個是民主黨參議員,另一個是共和黨參議員,他們給了她足夠的現金使她可以退出這一行當。他們並不全是自願這麽幹的。杜娣知道,得病的危險並未減少(高級政府官員也一樣容易得愛滋病和其它性病),她的年齡也沒在減少。他們都答應在他們的遺囑中留給她一些東西,但她並不完全相信這些紳士。我很抱歉,她告訴他們,但我並不相信聖誕老人或童話,小杜娣一向自食其力。


    小杜娣用那些錢買了三棟公寓房。幾年過去,當年使人傾倒的一百七十磅體重已變成了二百八十磅。七十年代效益很好的投資在八十年代就變得很差,那時,別的投資股票市場的人似乎都過得不錯。她曾和兩個出色的股票經紀人有過關係,她很後悔退出這一行時沒有緊緊抓住他們。


    一棟公寓房在1984年賣掉了;在一次災難性的稅務檢查後,第二棟在1986年賣掉了。她緊緊抓住l街的這棟,就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他相信這一、兩年她還不用賣這棟房。如果到了那一步,她準備打點行李去阿魯巴。在此之前,曾是首都最紅應招女郎的房東將堅持下去。


    她過去總是堅持不懈的。


    她準備以後也這樣。


    上帝保佑那些阻礙她的人。


    比如像費裏德裏克·克勞森。


    她走到二樓平台。舒曼夫婦的房間正大聲放著《槍與玫瑰》的歌。


    “關掉那該死的錄音機!”她用勁全力吼到……當杜娣·艾伯哈特的聲音提到它的最高音時,能夠使窗戶劈啪響,小孩的耳膜破裂,狗倒下死去。


    音樂立即從尖叫變成低語。她可以感覺到舒曼夫婦像一對暴雨中的小狗一樣擠在一起,祈禱她別去他們那兒。他們害怕她,這很明智。舒曼是一家權利很大公司的律師,但他還沒強大到讓杜娣三思而行的程度。如果他在他年輕生命的這個階段惹鬧她,她會徹底廢了他,他知道這一點,這就很令人滿意了。


    當你的銀行貸款和投資一落千丈時,你不得不屈從環境,自得其樂。


    杜娣開始爬上通往三層的樓梯,費裏德裏克·克勞森就很奢侈的住在那兒。她抬著頭,邁著犀牛似的步伐,鎮定從容。


    她一直盼著這一天。


    克勞森從來沒有踏上過律師的階梯。現在,他根本不在階梯上。他像她所遇到的所有學法律的學生一樣(大多數是房客;她在她所謂的“以前生活”中從沒和他們發生過性關係),好高騖遠,資金不足,卻整天胡吹亂侃。一般來說,杜娣不會把實力和瞎侃混為一談。她認為,相信一個學法律的學生的空話是非常愚蠢的。一旦你開始容忍這種行為,你就會被騙得連內褲都賣掉。


    當然,這是比喻的說法。


    但是,費裏德裏克·克勞森卻打破了她的常規。他已經連著四次晚交房租了,她之所以容忍這種行為,是因為他使她相信這次他的話是真的:他真的要發財了。


    如果他宣稱西德尼·謝爾頓其實是羅伯特·魯德魯姆,或者維克多莉亞·霍爾特實際是羅莎瑪莉·羅戈斯,她根本不會相信他,因為她根本瞧不起那些作家和他們無數的崇拜者。她喜歡犯罪小說,而且覺得越血腥越好。從《星期天郵報》暢銷書書目看,她認為有許多人喜歡浪漫小說和間諜小說那類狗屁玩意,但她在艾爾摩·萊昂納德登上暢銷書目前已讀了好幾年他的作品,她還非常喜歡吉姆·湯普森、大衛·古迪斯、霍拉斯·馬克考伊、查爾斯·韋勒福德,等等。簡而言之,杜娣喜歡那類小說,其中男人們強銀行、火並、並把他們的女人揍個半死。


    她認為,在這些作家中,喬治·斯達克是最優秀的。從《馬辛的方式》、《牛津布魯斯》,直到最後一部《駛往巴比倫》她都讀過,而且非常喜歡。


    她第一次到三層克勞森房間催要房租時(那次僅僅晚了三天,但如果你容忍的話,他就會得寸進尺的),屋裏堆滿了筆記和斯達克小說。在她催逼下,他答應明天中午前給她一張支票,然後她問他斯達克小說是不是幹法律這一行必讀的。


    “不是,”克勞森微笑著說,他的微笑輕鬆、愉快而又邪惡,“但它們能夠帶來金錢。”


    正是這微笑吸引了她,使她相信了他的話,而她一般是不輕易信別人的。在她自己的鏡子前,她曾多次看到那種微笑,她相信這種微笑是裝不出來的,而且現在她仍相信這一點。克勞森真的發現泰德·波蒙特的秘密,他的錯誤在於過分自信,認為泰德會聽他費裏德裏克·克勞森擺布。這也是她的錯誤。


    在克勞森向她解釋他的發現後,她讀了波蒙特兩本小說中的一本——《紫霧》,認為這是一本極為愚蠢的小說。盡管克勞森給她看了信件和影印件,她仍然無法相信作者是同一個人。除了……在讀了四分之三後,她已準備把這本狗屁書扔掉並忘掉這整個事情,這時,她讀到了一個農民槍殺一匹馬的場景。馬的兩條腿斷了,不得不殺它,但問題是,老農民約翰很樂意這麽做。實際上,他把槍管頂著馬的腦袋,然後開始手淫,在達到高xdx潮那一刻扣動扳機。


    她認為,這好像波蒙特寫到這裏時走開去那一杯咖啡……喬治·斯達克走進來寫了這個場景。這肯定是那幹草中唯一的金子。


    啊,現在這都無關緊要了。它證明,沒有人會永遠不受騙。克勞森騙了她,但至少時間不長。現在一切結束了。


    杜娣走到三層平台,她的手已經捏成拳頭,準備使勁砸門,這時,她看到砸門是不必要的。克勞森門是虛掩的。


    “天哪!”杜娣撇撇嘴,低聲說。這裏不是吸毒者的聚集地,但是要搶劫一個白癡的公寓,他們是很樂意越過界限。這家夥比她想的還要愚蠢。


    她用指關節敲敲門,門開了。“克勞森!”她厲聲喊道。


    沒有回答。從短短的過道望去,她可以看到客廳的窗簾是拉上的,屋頂的燈亮著,收音機開著,聲音不大。


    “克勞森,我要跟你談談!”


    她穿過短短的過道……停下來。


    地板上有一個沙發墊。


    如此而已。沒有跡象表明這地方被一個吸毒者搶劫過,但她的直覺仍很敏銳,她馬上感到一種恐懼。她嗅到某種氣味,這氣味非常微弱,但肯定存在,有點兒像變質但還沒有腐爛的食品。不完全是這樣,但她隻能想到這一步。她以前嗅到過這種氣味嗎?她認為嗅到過。


    還有另一種氣味,雖然不是通過她的鼻子嗅到的。她立刻嗅到這種氣味。她和康涅狄克葉警察漢密爾頓會在這一點上達成一致的:壞的氣味。


    她站在客廳外麵,看著跌落的沙發墊,聽著收音機。她爬了三層樓都氣不喘心不跳,而這個無害的沙發墊卻使她肥胖的左胸下的心髒狂跳不已,使她的呼吸短暫急促。這兒有什麽東西不對勁,非常不對勁。問題是如果她在這裏逗留,她會不會成為其中的一部分。


    常識告訴她離開,趁著她還有機會時離開,常識非常有力。好奇心告訴她留下來窺看……而且它更有力。


    她慢慢把頭探進客廳入口,先看她的右邊,那裏有一個假壁爐,兩扇對著l街的窗戶,沒有什麽別的了。她往左邊看,她的頭突然停止了移動,它實際上好像被鎖定在那個位置,她的眼睛瞪大了。


    那被鎖定的凝視不超過三秒鍾,但她都覺得長的多。她看到了一切,直到最微不足道的細節;她的心拍下了所看到的一切,清晰鮮明,就像很快就要拍的那些犯罪現場照片一樣。


    她看到咖啡桌上的兩瓶啤酒,一瓶空的,一瓶半空,瓶頸裏麵僅有一圈泡沫。她看到煙灰缸,它彎曲的表麵寫著“芝加哥度假勝地”字樣。她看到兩個煙頭,沒有過濾嘴,摁滅在白色的煙灰缸當中,雖然克勞森並不抽煙。她看到曾裝滿大頭針的小塑料盒倒在酒瓶和煙灰缸之間。克勞森用這些大頭針往廚房記事板上訂東西,這些大頭針現在都散落在咖啡桌的玻璃麵上。她看到有一些落到一本攤開的《大眾》雜誌上,那本雜誌上刊登著有關泰德·波蒙特/喬治·斯達克的報道。她可以看到波蒙特先生和太太在斯達克的墓碑上握手,雖然從這兒看是顛倒的。按照費裏德裏克·克勞森所說,這是一個永遠也不會刊登的報道。相反,它將使他成為一個挺有錢的人。在這一點兒上他錯了,實際上,他似乎大錯特錯了。


    她可以看到費裏德裏克·克勞森,他已從大人物變成什麽也不是了,他坐在客廳兩把椅子中的一把上。他被綁在上麵,赤身露體,衣服團成一團扔在咖啡桌下。她看到他兩股間血淋淋的洞。他的睾丸還在原來的地方,他的生殖器被塞在他的嘴裏。那兒有足夠的空間,因為凶手還割掉了克勞森的舌頭。舌頭被訂在牆上,大頭針深深地紮進粉紅色的肉中,以至她隻能看到一個淡黃色的月形亮點,那是大頭針的頂部,她的心也無情的拍下這個細節。鮮血潤濕了下麵的牆紙,形成一個扇形波紋。


    凶手用另一顆淡綠色的大頭針把《大眾》雜誌文章的第二頁釘在克勞森赤裸裸的胸口上。她看不見麗茲·波蒙特的臉——它被克勞森的臉模糊了——但她能看到那女人的手,這手舉著一盤巧克力糖讓泰德微笑著檢查。她記得那張照片特別讓克勞森生氣。“多麽做作!”他喊到。“她壓根兒不喜歡烹飪——她在波蒙特第一本書出版後的一次采訪中這麽說的。”


    被釘在牆上的舌頭上麵,是用手指蘸著血寫的五個大字:


    麻雀又起飛了


    天哪,他心靈深處想。這就像一部喬治·斯達克小說……像阿曆克斯·馬辛做的事。


    她身後傳來很輕的一聲碰撞聲。


    杜娣尖叫著轉過身。馬辛向她走來,手裏拿著他可怕的剃刀,他閃亮的鋼刃現在蘸著費裏德裏克·克勞森的血。他的臉全是扭曲的傷疤,全是諾妮·格麗菲絲在《馬辛的方式》結尾處用剃刀割破後留下,而且——


    而且那裏根本沒有人。


    門關上了,如此而已,就像門有時會自己關上一樣。


    是這樣嗎?她內心深處在問……隻是這次比較近,聲音大,驚慌急促。你上樓梯時它毫無疑問是虛掩著的,不是開得很大,但足以讓你看清它不是關著的。


    現在她的眼睛回到咖啡桌上的啤酒瓶,,一瓶空的,一瓶半空,瓶頸裏麵有一圈泡沫。凶手在她進來時是在門背後。如果她轉過頭,她肯定能看到他……那麽現在她也肯定死了。


    當她站在這裏被克勞森五顏六色的遺體吸引住時,他若無其是的走出去,順手關上門。


    她的兩腿突然沒有一點力氣,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上,姿勢古怪,看上去像一個要領聖餐的姑娘。她的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在發瘋似的轉:哦,我不應該尖叫,他會回來,哦,我不應該尖叫,他會回來,哦,我不應該尖叫——


    這時,她聽到他的聲響,他的大腳走在走廊地毯上,發出咚咚聲。後來她相信,該死的舒曼夫婦又把他們的聲響開大,她把底音樂器的咚咚聲錯當成腳步聲,但在那一瞬,她確信是阿曆克斯·馬辛他又回來了……一個如此專注而殘酷的人,甚至死亡都無法阻止他。


    杜娣生平第一次暈過去。


    不到三分鍾,她就蘇醒過來。她的兩腿仍無法站起來,於是她爬過短短的公寓過道,來到門邊,披頭散發。她想打開門看看外麵,但做不到。她關死鎖,插上門栓,把鐵棒插到鋼基座裏。做完這些事後,她背靠門坐著,大口大口喘氣,眼前一片模糊。她隱隱約約意識到她把自己同一具殘破的屍體鎖在一起,但那並不太糟。它一點兒也不糟,當你考慮到另一種選擇時。


    她的力氣慢慢恢複過來,能夠站起來了。她轉過過道頂端的角落,走進廚房,電話在那兒。她竭力不去看克勞森的遺體,雖然這無濟於事,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得看到那心靈拍成的清晰可怕的照片。


    她給警察打電話,當他們來到時,她卻不讓他們進來,直到一個警察把證件從門下塞進來。


    “你妻子叫什麽名字?”她問那警察,他薄薄的證件寫著他叫查爾斯·f·圖梅。她的聲音尖銳、戰栗,和她平時的大不相同,她最親密的朋友們(如果她有的話)也會聽不出來。


    “斯蒂芬妮,夫人。”門另一邊的聲音耐心的回答道。


    “我可以往你的局裏打電話查的,你要知道!”她幾乎在尖叫了。


    “我知道你可以,艾伯哈特太太,”那聲音回答說,“但是,如果你越快讓我們進來,你會感到越安全,你不這麽認為嗎?”


    因為她仍很容易辨別的出警察的聲音,就像她能辨別壞的氣味一樣,她開了門,讓圖梅和他的同伴進來。他們一進來,杜娣做了件她以前從沒做過的事:她歇斯底裏發作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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