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靜儀沒說話。


    我思考片刻,道:“這是你跟你父親的信嗎?你瘋了?這是妥妥的罪證,你還不趕緊燒掉。”


    馮靜儀道:“不是,我跟我父親沒這麽多書信往來。”


    “那這是……”我想起白天馮靜儀與趙方清之間奇怪的氛圍,再看看馮靜儀古怪的臉色,“趙方清?”


    馮靜儀歎了口氣。


    我道:“趙方清一手扳倒了馮家,你還跟他暗通款曲?你可是皇上的靜儀!就算你沒侍寢過,你也是皇上的女人,看臉歸看臉,也不能不顧性命吧!”


    馮靜儀翻了個白眼,道:“我怎麽會跟趙方清暗通款曲?你——小蘭!”


    小蘭立刻把阿柳拉出去,而後關緊殿門。


    馮靜儀將書信給我,道:“你自己看吧。”


    借著昏暗的燈光,我仔仔細細地看了起來,過了許久,我木然地抬起頭,道:“你跟趙方清合作,一起扳倒了你自己的娘家?”


    馮靜儀沉默片刻,道:“你知道我弟弟當年為什麽會跟大夫人的兒子打架嗎?”


    “我怎麽會知道?你又沒跟我說過。”


    “枸枸,你在家時有啟蒙聽學嗎?”


    “當然有啊,我們所有小孩子,不論男女,上午都要聽先生講課,下午男孩子習武,女孩子可以休息,但我長姐下午還要撫琴作畫做女紅,可忙了。”


    “可我們家不是這樣的。”馮靜儀歎了口氣,道,“我們家隻有男孩子能聽課,女孩子隻能待在屋裏,由母親請女師傅上私課。”


    “啊?那豈不是……”


    “是啊,很不公平,大夫人和幾個得寵的姨娘,她們有錢,請得起師傅,我母親卻不能,我母親常常為此自怨自艾,所以我啟蒙識字,是靠趴在學堂窗戶邊偷聽學來的。”


    “所以是你嫡兄不讓你聽課,你弟弟才跟他打架嗎?”我道。


    “不是,我嫡兄向來看不起庶出的人,尤其是庶女,他根本就沒在意過我偷不偷學,當時我弟弟坐在最後一排的窗邊,我就趴在窗戶上跟他一起看書,有一天我父親經過學堂,說我影響我弟弟聽課,讓我回去,我爭辯說我是在聽課,他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便把我強行帶走了。”


    “這……”


    事實上,我朝先後有兩位太後參政,雖然後一位是亂政,但因著當年女子學堂和女官的設立,女子無才便是德這種說法,早就已經不流行了。


    馮靜儀似是看出了我的想法,道:“很可笑對不對?我父親就是這麽可笑的一個人,當年他不過是一潦倒的書生,隨軍出征,在邊陲小鎮認識了我母親,他騙得我母親隨他回京,做官後卻又說什麽,聘為妻奔為妾,惡心至極。”


    我道:“沒事,反正他現在已經死了。”


    馮靜儀道:“是啊,他已經死了,斬首示眾,鞭屍之辱,大夫人也殉夫上吊,嗬,我那嫡兄沒了他那個娘,現在恐怕正在街上討飯呢。”


    我從來沒見過馮靜儀這樣情緒失控的時候,一般當一個人對你敘述自己淒慘的過去時,最好的安慰方法是比她更慘,然而我想來想去,若是我說了我在家時的“慘事”,聽起來似乎更像炫耀。


    於是我像安撫哭泣的幼童那樣,輕輕拍了拍馮靜儀的背。


    馮靜儀像是被我整笑了,道:“你在做什麽?安慰我嗎?我不需要,我現在很高興。”


    我道:“行吧,你高興就好,就當我手癢在你背上蹭蹭。”


    馮靜儀繼續道:“因著我父親將我帶走,下課後,我嫡兄便嘲笑我弟弟,說他是庶出低賤之人,上課一個伴讀不夠,還要姐姐陪著,又說我一個庶女,怎麽會想聽課,說不定是為了趙方清才來的——趙方清小時候就長這樣,我經常說他清秀漂亮,像個小姑娘。”


    我道:“難怪你弟弟要跟他打架。”


    這要放在我家,怕不是要被我祖父活活打死以正家風。


    以嫡庶之分嘲諷兄弟姐妹,造謠中傷破壞女子清譽,兩個都是清流書香之家的大忌。


    “你父親居然沒有把他打到半身不遂。”


    馮靜儀道:“他還沒昏聵到這個地步,他若真聽見我嫡兄說這種話,想來也是要動用家法的,但他沒聽見,當時他剛把我送回我母親那兒,坐下喝了口茶,就聽見下人來報,說我弟弟出言不遜,挑釁兄長,打架鬥毆。”


    “那下人是馮家大夫人派去的吧。”


    “沒錯,”馮靜儀道,“我父親大怒,將我弟弟關入祠堂,我弟弟在祠堂跪了一天一夜,滴水未進,出來後便是一場大病,可憐他才……”


    馮靜儀說的動情,一時哽咽,停住了話頭。


    我往身上摸了摸,沒摸到手帕,才想起自己穿著寢衣,便拿衣袖給馮靜儀略擦了擦。


    馮靜儀拽住我的袖子,毫不客氣地揩了揩眼角,又道:“趙方清是我弟弟的書童,他若是能出手幫一幫我弟弟,也許我弟弟便不會傷得那麽重,他素得我父親喜愛,若是他能在我父親麵前說上幾句,也許我弟弟就不會被罰跪,我一直以為是他慫,怕得罪大夫人,直到後來,他從馮家逃走,我才知道,他是故意的,他就是要報複馮家。”


    “啥?”我懵了。


    馮靜儀道:“趙方清是河東郡籍人,你猜他為什麽會來我家當書童?”


    “河東郡,”我想了想,道,“莫非是因為當年的河東天災?”


    “天啟十三年,有河東平民進京,呈禦狀於天子案前,聲稱河東郡先有大旱,後有蝗蟲,天災頻發,朝廷卻遲遲未賑災救濟,以致餓殍遍野,民不聊生。”馮靜儀道。


    我道:“然而當時並沒有奏折提到河東天災,皇上大怒,命人嚴查,發現消息是在河東郡郡守那裏被截斷的,與此同時,當年還是戶部侍郎的馮安大人自請前往河東郡救災,皇上派了刑部大臣過去細查,處置了一大批官員,河東郡官帽掉了一地。”


    第18章 故人書信


    因著在河東郡救災有功,馮安沒多久就從戶部侍郎升為戶部尚書,與工部尚書聯名請奏,開始了泉州渠的工程。


    雖然當時我還沒出生,但馮安這種從漂泊不定的遊曆詩人做到權傾朝野的戶部尚書的傳奇人物,他的種種事跡,我還是有所耳聞的。


    而當年在重災險情前挺身而出這一段,更是說書先生的經典題材。


    我道:“所以這事有什麽內幕嗎?趙方清河東郡籍人,要報複去河東郡賑災的官員?”


    馮靜儀道:“河東大旱實際上是從天啟十年開始的,天啟十年,李老將軍班師回朝,我父親被引薦給皇上,皇上便讓他去河東郡做官。”


    我品了品,瞬間就明白了些什麽:“隱瞞災情?”


    馮靜儀點點頭,道:“我父親在河東郡待了大約一年,便被調到京城,進戶部任職,河東郡的大旱以遙水縣最為嚴重,農民顆粒無收,無法繳稅,他便將各郡縣賑災倉裏的糧食充當稅款,在他走後,下一任河東郡郡守不知為何,也延續了他的法子,於是河東郡未經救濟,災情愈發慘重,窮人幾乎全部餓死,略有錢的家族熬了一陣,有的死光,有的便讓家族中活下來的人上京麵聖,趙方清和那個呈禦狀的平民都是如此,趙方清當時還是個小孩子,抱著他父母的血書倒在街上,被我父親撿了回去。”


    我曾聽祖父說過,馮安是一個誌向極高,或者說野心勃勃的人,當年李老將軍遠征,他一介白衣書生,能撇下妻兒,冒險隨軍,精準狠快地抱上李家大腿,河東郡重災,民心動蕩,他卻敢鋌而走險,前往救災,並且救災成功,足見此人心性。


    河東郡為官是他入仕的第一步,這樣欺上瞞下,粉飾太平,爆發後主動善後立功,滴水不漏,難怪我祖父說,馮安是天生的權臣,合該為官入仕,位極人臣,卻不許我們向他學。


    我道:“趙方清一個小孩子,怎麽從河東郡到京城的?”


    馮靜儀道:“據他說,他有一位家仆護送,他原本也算是家境殷實,且是家中獨子,但他家裏人全死了,他父母靠著家中的存糧,盼著朝廷的救濟,勉強熬了兩年,便熬不住了,他父親和母親喝了一鍋毒粥,然後將家中僅剩的一小袋米交給唯一活著的家仆,讓家仆帶著趙方清逃離河東郡,一路乞討進京,後來家仆在京城因為偷饅頭被抓,當時正是冬天,趙方清暈倒在街上,我父親便將他帶回家,一開始趙方清還成天念著要麵聖,我父親每每都糊弄過去,他便不再說了,那時候我同情他父母雙亡,給了他不少好處,現在想想,真是喂了狗了。”


    這其中種種隱情,過於複雜,我消化了許久才捋明白。


    我道:“那他最後怎麽離開馮家的?趙方清當初參加的不是河東郡的考試嗎?”


    馮靜儀道:“我父親一直不讓趙方清麵聖,趙方清肯定起疑心了唄,我弟弟去世後沒多久,趙方清的家仆從牢裏放出來,趙方清便被他接應著,偷偷溜走了,我那天晚上睡不著,出來給我弟弟燒紙時,正好撞見趙方清翻牆,趙方清那家仆也不是什麽好人,他舉著把刀,逼我拿錢給他們做路費,趙方清也沒攔著,我隻好把攢了許多年的壓歲錢拿出來保命,他們倆走之前,我想著我弟弟的事,問趙方清緣由,他說他跟我父親有仇,父債當子償。”


    “所以你也開始搜查你父親的罪證?然後還跟趙方清合作,一塊兒扳倒了你父親。”


    “別用這種眼神看我,我還沒那麽主次不分,我弟弟的死,若說趙方清是從犯,馮家那群人便是主犯,主犯與從犯,我自然是要先報複罪魁禍首了,自我弟弟離世,我便一直暗暗留意著馮家的罪過,想著哪天馮家出事,我能補上一刀,奈何一直沒有機會,後來趙方清來了,他那睚眥必報的性子,必定不能釋懷這滅族滅城之仇,但他畢竟是外人,對於馮家的事,不如我那麽清楚,有我指點方向,他在前朝周旋,合作行事,方能無往不利。”


    “所以後來馮家倒台,皇上不但留了你的命,還連冷宮都沒讓你進,莫非就是因為趙方清為你求了情?”


    “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


    馮靜儀打了個哈欠。


    我道:“最後一個問題,你留著趙方清的書信,還大半夜在寢殿裏翻看,你是想做什麽?”


    馮靜儀道:“這你就別管了,我這麽做,自有我的道理。”


    我琢磨著馮靜儀和趙方清的關係,若說馮靜儀對趙方清舊情難忘,應當是不太可能的,留下書信,還可以說是留下趙方清的罪證,以便日後要挾,但翻看……


    我道:“你是不是有求於趙方清,在想法子要挾他,想從書信裏找茬?”


    馮靜儀道:“算是吧。”


    馮靜儀並不是在意榮華富貴的人,馮家倒台後,她可以說是無牽無掛一身輕,唯一在世的親人……


    我道:“你是想讓趙方清照拂你母親嗎?”


    馮靜儀道:“差不多,我是想讓他幫忙找到我母親,我當初想報複馮家,又怕連累我母親,便設計將我母親送去了鄉下,雖然我母親當時帶夠了銀錢,可難保我父親入獄時,她不會把錢花了打點關係,若我在宮中錦衣玉食,我母親卻貧困交加,我心如何能安?”


    難怪馮靜儀聲稱生母早逝,她母親本非京城人士,又早早去了鄉下,現下幾乎可以說是查無此人。


    我道:“趙方清能把你父親搞下來,恐怕也不是什麽善茬,你確定你要跟他一起查案?”


    馮靜儀道:“馮家樹大根深,怎麽可能會被一個官場新人整倒?趙方清不過是捅我父親的一把刀,拿刀的手,和控製手的那個人,才是關鍵。”


    這話題再聊下去就要犯忌諱了,我不再搭話,隻沉默地陪她坐著。


    馮靜儀又兀自出了一會兒神,才推開門,道:“你回去睡吧,我也要睡了,你看,阿柳都快睡著了。”


    我回頭一看,見阿柳靠在廊柱上,燈籠在地上,頭已經開始一點一點。


    我拍了拍阿柳,阿柳驚醒道:“姑娘。”


    我道:“走吧,不知不覺就聊了這麽久。”


    阿柳道:“姑娘還要早起,明天中午可得多睡會兒。”


    在三皇子來之前,我與馮靜儀也是能睡到吃午飯的時辰,然而自從收養了三皇子,三皇子每天清早起床讀書,我也就不好意思晚起了。


    唉,養孩子真是辛苦。


    第二天早上,馮靜儀起床沒多久,剛洗漱完,坐下吃早飯,便聽得太監道:“二位娘娘,趙大人來了。”


    我道:“帶趙大人先去外殿喝茶,我隨後就到。”


    話音剛落,趙方清已經進來了,拱手道:“容嬪娘娘,馮靜儀。”


    皇上還給趙方清派了個帶路太監,此時那小太監正震驚地看著馮靜儀。


    披頭散發,素麵朝天的馮靜儀。


    領趙方清過來的我殿內的那個太監,給趙方清搬了把椅子。


    我一臉無語。


    這太監是內務府派來的宮人之一,我看中他憨厚老實,便給他升了職,在我殿內的太監裏,地位僅次於順子。


    可是這太監憨厚有餘,機靈不足,馮靜儀現在雖然沒有衣衫不整,被男人看見也沒什麽,但這幅樣子,絕對不適合見客,我讓他帶趙方清去外殿,就是想給馮靜儀梳妝的時間,可這太監,他居然直接把趙方清領進飯廳!


    還給趙方清搬了把椅子。


    人家都坐下了,我還能讓人挪屁股不成?


    隻能期待趙方清自己識趣了。


    趙方清從從容容地坐在椅子上,麵向我和馮靜儀,道:“容嬪娘娘的茶,想來必定不同於民間的凡品,隻是下官來青藻宮,是為查案,並非為了娘娘的茶,娘娘的心意,臣心領了。”


    好吧,這是個不識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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