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拋來一個東西,尚煙伸手接住。低頭一看,原來是一根小竹笛。


    他道:“最近我都在孟子山。若有人欺負你,便吹這笛子叫我。別的不說,動手揍人,我問題不大。”


    尚煙“噗嗤”一聲笑出來:“好的。”將竹笛舉起,晃了晃。


    “記得,夜晚少出門。”


    少年最後說了這一句話,便身形翩翩,消失在了夜色中。


    他方才言語上的關切,還不及雁晴氏平日噓寒問暖的十分之一。尚煙甚至沒看清他的臉。可奇怪的是,他的聲音也似孟子山的潺潺水流,帶來了一絲異鄉的溫暖。而她再看著雲嬸,似乎也不覺得雲嬸煩了。


    回房後,尚煙把玩著手裏的竹笛,忽然愣了一下——方才,她好像沒告訴過哥哥自己的名字?


    可少年已離去多時,也沒機會問他是怎麽回事了。


    尚煙照了照鏡子,發現眼睛已經腫得跟倆小桃子似的。她揉著眼睛,正巧看見父親從窗口裏丟下的袋子,過去打開一看,隻見裏麵裝著金條和孟子山錢幣,沉甸甸的。錢幣都是最大額的,哪怕她大手大腳花錢,也足夠用上好些年了。從小到大,在物質方麵,葉光紀一直都是盡可能地滿足她,但她從未因此感到開心過。


    她躺在床上,看著窗外的明月,心情亂極了。可想想明日起,她便暫時遠離這個糟心的家庭了,又覺得好受很多。


    “海天夜下清,詩酒飲千斤。相望原無意,明月卻多情……”


    她和爹爹鬧得不愉快,和雁晴氏母子三人鬧得不愉快,好似全天下的人都拋棄了她。可是,來到了孟子山,她又像看到了希望。


    原來,世間非但有好景,也有好人。


    哥哥父母的詩,也很美好。


    “相望原無意,明月卻多情……”


    尚煙反複念著這首詩,身體蜷縮貼牆,漸漸感到了些許睡意。


    這一夜發生的事太多,以至於她都忘了,自己已有了未婚夫一事。半夢半醒中,她還在想,若是很多年以後,也有一個男孩子能寫這樣一首詩給她,一生一世都隻有她一人,與她一起重新打造一個新的小家,那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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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紫修:多年不見,我越來越大男子主義了。煙煙,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尚煙:草(一種植物)。


    第12章 明月卻多情


    樹靈的風俗很是獨樹一幟。開學第一天,便有助教帶著即將入學的學生,乘坐飛轎,向他們做一日遊介紹。


    飛轎足足有一個書塾那麽寬,周圍停了八隻瞿如鳥,正在吃車夫送來的飼料。在陽光下,它們翅上的青羽亮得仿佛會冒油。


    上轎後,尚煙看見了坐在後排的芷姍。


    芷姍性格隨母,八麵玲瓏,廣結新友,猴子掰玉米似的,有了新的便和舊的來往少了,但總能與人極快熟絡起來。她與一群朋友坐在一起,原本聊得甚是開心,一見尚煙上來,二人對視一眼,芷姍笑容僵了些,便低頭在身邊的姑娘耳邊不知說了什麽,那姑娘不住地看尚煙,眼中生了些防備。


    尚煙也不想去招惹芷姍,自個兒在飛轎前排坐下。隨後,八隻瞿如鳥叫上兩聲,“瞿如”“瞿如”的,便似在呼喚自己名字,便展翅而起,拖曳著飛轎,翱翔在孟子山高空。


    樹靈飛行能力不強,所以遠行時,他們也會乘車轎或騎鳥。若不是到極遠的地方,譬如說隻想去高處一份粽葉飯,他們便會直接輕點足尖,吹散的蒲公英般,輕輕飛到鋪子前,以竹片貨幣做交易。


    雖然來之前,尚煙早已對孟子山做好了功課,當地風土人情,也了解得七七八八,但真的看見這一切,並且能與所學知識對比,她登時忘記了前一日的煩惱,小腦袋轉來轉去,好奇得不得了,都不知該把目光停在何處。她一邊忙不迭地環顧四周,一邊聽助教介紹:“……咱們孟子山雖外族住民極少,遊人卻多如過江之鯽,且多數是女子……”


    尚煙舉手道:“助教先生,為何多數是女子呢?”


    助教咳了兩聲:“因為姑娘都喜歡孟子山。”


    答了等於沒答。


    尚煙也不便再問。


    及至林間城中央,尚煙聽見了鼎沸人聲,絲竹之樂,其間夾雜著年輕男子的吆喝聲。


    她順勢望去,發現最熱鬧之處,有大片華樓翠閣,峻宇雕牆,參差錯落,美侖美奐,連屋簷都有六種豔麗的顏色,與其它樓房很是不同。


    “助教先生,那是什麽地方呀?”尚煙再次舉手。連她自己都意識到了,離家之後,她比平時開朗多了。


    助教又咳了兩聲:“那些是快活樓。”


    “什麽是‘快活樓’呢?”


    “就是讓客人快活的樓。”


    還是等於沒答。


    待瞿如轎輦經過大片“快活樓”上方,尚煙和所有學生一樣,貼在飛轎邊緣往下看,都看見崇樓華堂裏走出大量男子。他們招待著客人,個個都年輕俊美,穿著鮮豔衣裳,身材或是修長筆直,或是弱柳扶風,笑聲也比尋常男子清脆悅耳些,特別訓練過似的。


    尚煙吸了吸鼻子,還聞到了別樣的味道:有初熟果實的甜美,有月桂葉的清爽,有藍風鈴靈動芬芳的清柔,還有琥珀混合著木香的芳醇……這些香料不似女人的脂粉味那麽濃厚,卻又有一種異樣的誘人。


    尚煙再一次感到好奇。但先前提問都得到糊裏糊塗的答案,她有些挫敗,不知道該不該問。這時,一個聲音在她耳邊悄聲道:“不必問了,我來告訴你吧,這些啊,都是兔兒爺。”


    尚煙嚇了一跳,回頭一看,隻見身邊不知何時坐了個少女。這少女和她差不多年紀,生著火紅頭發,眉飛色舞的丹鳳眼。若隻論她的臉,可謂相當美貌,用“華如桃李”來描繪,再合適不過。然而,因為她頭發太打眼,以至於別人總先看到她的頭發,而不是美貌。


    少女如此親切熱情,整得尚煙都不好意思問她是何許人也,為何要和她擠在一處,隻又低頭看了看那些年輕男子:“兔兒爺?他們可是兔子精變的?”


    “不是不是,兔兒爺便是以色謀生的男子。”


    “什麽?!”


    見尚煙露出驚詫之色,紅發少女拉了拉她的袖口,又壓低聲音,鬼鬼祟祟道:“你方才不是問為何孟子山女遊人多嗎?因為,樹靈一族的外貌都很好看,尤其是男子,大多配得上‘玉樹臨風’這四個字。所以,樹靈的花街柳市也很是興旺呢。你看,這大片大片的六彩華樓,都是的——”


    尚煙低頭看了一會兒,歎道:“雖看不清這些兔兒爺的具體的樣子,卻我料想,他們以此謀生,臉蛋都不會差吧。”


    “何止是臉蛋。此處兔兒爺競爭激烈得很,隻靠臉是無法成為頭牌相公的。有名的相公,一般都是花魁大賽入選者。花魁大賽選出來的,個個兒都是十項全能美青年。”


    “花魁大賽?”尚煙像是聽了一門自己完全不懂的語言,“還是男花魁?”


    “對,男花魁大賽,五年一屆,整得可隆重了。今晚便有總決賽呢。咦?”少女湊過來看尚煙,“你……是不是在永生梵京念書啊?你看上去好眼熟!”


    “小時曾有過,現已不在了。”


    “啊!我記得了,我記得了!”少女擊掌道,“你是那個那個……就是爹爹為了納妾,把娘逼死的昭華氏!”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尚煙的臉都氣綠了,但也沒發作,隻淡淡道:“好好講話。”


    “哇,對不起!”少女趕緊捂住嘴,愧意滿滿道,“你可千萬別誤會,這事我是心疼你的!”


    原來,這少女便是個沒心沒肺,心直口快的姑娘,朋友一大堆,也經常得罪人。尚煙察覺到她也沒惡意,不打算和她計較太多,隻道:“沒事。”


    少女又湊近了一些,喜道:“我叫祝融火火,你叫什麽呢?”


    祝融氏是有名的火神氏族,在第六重天——火域天的地位,便與共工氏在水域天一樣。她姓祝融,又叫火火,真是好熱的名字……


    尚煙道:“我叫葉尚煙。”


    “‘葉’尚煙?你竟和爹姓?為何不和娘姓啊?”


    再次哪壺不開提哪壺。見尚煙麵無表情,火火忙道:“哦,我知道了,你爹凶,你不敢。”


    “……”殺人的心都有了。


    “可惜了,要是跟娘姓,‘昭華尚煙’,多朗朗上口,比‘葉尚煙’好聽多了。”


    尚煙沒好氣道:“你跟你娘姓嗎?”


    “我跟啊。連我爹都跟我娘姓。想我爹剛和我娘成親時,我爺爺奶奶哭得稀裏嘩啦,說什麽,以後你便不再是我們家人了,記得要愛老婆,敬老婆,守男德。我娘則在一旁寬慰,拍拍我爹的肩說:‘夫君既嫁到祝融家,我自不會虧待他。’我爹感激涕零,一把將我娘抱在懷裏,道:‘娘子,以後我便是祝融氏的男子了。’”


    “說得如此逼真,跟你親眼看見似的。”


    “我是親眼看見了啊。”


    “……”


    信息量太大,尚煙有點扛不住了。又想方才被火火氣了幾次,尚煙也想懟她看看,便道:“那你爹,聽上去,不怎麽守男德。”


    “是啊,婚前失貞,不守男德。”


    尚煙愕然道:“可以這麽說自己親爹的?”


    “那是我娘說的,可不是我說的。事實也是如此啊,直至今日,爹在家中也沒半點地位,動不動便給我娘揪耳朵。”


    聽祝融講了半天,尚煙覺得,開了眼界了。


    原來,火域天是母係社會,城市越大,便母得越厲害。祝融火火的家鄉是火域天首府彌勒,更是母得不要不要的。女人在家中的地位,跟蜂後、蟻後在它們各自巢穴一般。若是丈夫性情不溫柔,不夠三從四德,被妻子揪耳朵、甩五指山,是常有之事。


    尚煙忽的想起,她剛轉學到永生梵京第一天,在天階上遇到一家三口,那妻子便揪過丈夫耳朵。她擊掌道:“我想起來了,火火,咱們是見過的!”


    “你終於想起來啦。”火火撐著麵頰,笑盈盈道,“那時你還不會飛呢。”


    看了尚煙一會兒,火火的嘴微微張開,露出兩顆小虎牙:“你不會,現在,還不會飛吧?”不待尚煙回答,她擺擺手,似在安慰自己道:“不可能不可能,我娘說,隻有傻子才長大了還不會飛的。”


    “你娘可有想過,不是傻子,可能也不會飛的。”尚煙好心累。為何她年紀輕輕,便要承受這麽多。


    “對了,煙煙,你可知道,今天下午便是花魁大賽總決賽呢。”火火奸笑道,兩條斜飛的眉毛原頗有英氣,此刻卻跟毛毛蟲似的上下蠕動,“說實話,這便是我來孟子山修行的原因。如何,待會兒這邊結束了,咱倆一起去瞻仰一下大花魁的風采?”


    “我們倆?”尚煙指了指自己,小聲道,“可是,助教決口不提兔兒爺之事,他會同意我們去嗎?”


    “偷溜過去不就好啦?包在我身上!”火火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尚煙看了一眼幹巴巴做介紹的助教,一時間進退維穀。火火又道:“相信我,會很好玩的。因為,這一屆主辦人使了吃奶的力氣,用一個價值連城的愛物兒做獎品,所以參賽者多如牛毛,比賽過程撲朔迷離。我樓上賣粽葉飯的兩個大娘都在觀賽,為了大花魁花落誰家爭得唾沫橫飛,粽葉亂扔,都快打起來了。”


    “她們支持不同的花魁嗎?”


    “當然不是,她倆和我一樣,原本支持的是同一個人。他原本遙遙領先,可是這兩天殺出一個後起之秀,對他產生了極大的威脅。其中一個大娘認為,後起之秀肯定拿不了第一,另一個大娘觀點相反。”


    “為何?”


    “小紫公子在很多科目中表現太差,簡直像是來砸場子的,全靠那張小白臉罷了,當然沒我們支持的那位發揮穩定。小紫公子,還是嫩了點啊。”


    “小紫公子?”尚煙皺了皺眉,“這名字也太娘了吧?”


    “是啊,小紫公子,名字也不怎麽樣。”火火翻了個白眼,滿臉嫌棄,“真是完全比不上我們桃水相公。”


    “什麽相公?”


    “桃水相公。“


    “……”


    “你那是什麽表情?桃水,乃‘桃花有意隨流水’之意,豈不甚美?”


    尚煙想了想,道:“若取名‘橙果無心墜赤汁’,亦甚美。”


    途中,飛轎整個停了一下。隨後,在仆從的擁護下,一個騎著鸞鳥的少年飛了過來。助教特意親自攙他上轎,隻見他錦衣華袍,文質彬彬,但不管他說話多麽儒雅,都掩藏不住眼中的自命不凡:“各位,對不住,今早家父帶我會見了一位來自釋迦天宮的貴客,我急急忙忙從萬宗法城趕到孟子山,是以來晚了些,在下在此為各位賠不是了。”


    釋迦天宮是天帝的宮殿,萬宗法城是水域天的首府,稍微對神界有點了解的學生,都不由低聲討論起這位貴公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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