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戈爾德曼說。麻煩就這麽開始了,瑞琪兒的父親接著說:“她嫁給你時我就知道了,我對她說:‘你會受很多痛苦的,有的你都承受不了。’看看這些,看看這——這一團糟。”


    路易斯慢慢地看著他的嶽父,戈爾德曼像個戴著便帽的邪惡的中傷者一樣。接著路易斯本能地向門口看去,瑞琪兒下午應該在門口的架子旁接待來吊唁的人,但瑞琪兒沒在那兒。下午吊唁時,人少了些,大約半小時以後,路易斯走到前排坐在過道的椅子上,腦子裏一片空白,隻覺得又累又困。他想到可能是因為喝了啤酒的緣故。他的大腦可能要休息了,也許是件好事,也許睡它12或16個小時以後,他能安慰一下瑞琪兒。


    過一會,他的頭就點一下,眼睛就會看到垂放在兩膝間的手,後麵人們的嗡嗡聲聽起來讓人感到寬慰。他們四個吃完午飯回來後,沒看見瑞琪兒的父母,路易斯鬆了口氣,但他本來應該知道他們不可能長時間離開這兒的。


    路易斯現在麵對著嶽父問:“瑞琪兒在哪兒?”


    “和媽媽在一起,在她該在的地方。”戈爾德曼帶著一個剛做完一大筆生意的成功的口氣說,他的氣息裏帶著酒味,很濃。他站在路易斯麵前像個區律師站在一個受審的人麵前,一個罪人麵前一樣,他有些站立不穩。


    路易斯開始覺得有些驚慌,他說:“你跟她說什麽了?”路易斯從戈爾德曼的臉上看得出來他對瑞琪兒說過些什麽。


    “沒什麽,隻不過是實情。我告訴她這就是她不聽父母的話嫁給你給她帶來的下場。我告訴她——”路易斯難以置信地問:“你對她說這話了?你沒真的對她說這話吧,是嗎?”


    “說了,還有更多的呢。”戈爾德曼說,“我一直就知道會發生這種或別的像這樣的事,我第一次見到你就知道你是個什麽樣的人了。”他身體前傾,口裏散發著酒味接著說:“我早就看透了你。你這個神氣活現的江湖騙子,你誘騙我女兒嫁給你這個愚蠢的不中用的家夥,你把她變成了一個整天洗碗涮碟的女仆,你讓她的兒子在公路上被撞死,撞得像個——像個金花鼠。”


    這些話大部分沒進到路易斯的腦子裏,他還在想這個愚蠢的小個子竟能——


    “你對她說這話了?”路易斯又說道,“你對她說了?”


    “我真希望你下地獄爛掉!”戈爾德曼說,很多人順著他的聲音轉過頭來看。戈爾德曼充血的棕色眼睛裏開始擠出淚來。他的禿頭在燈光下閃閃發亮,他接著說:“你把我的好女兒變成了個洗碗涮碟的女仆——毀了她的前途——搶走了她——讓我的外孫子慘死在一個鄉下的公路上。”他的聲音逐漸變成了一種尖聲咆哮:“蓋基在路上玩時你在哪兒?沉著屁股坐著想著你那愚蠢的醫學文章嗎?你個臭狗屎,你在幹什麽?你這個臭狗屎,謀殺孩子們的凶手!凶手——”


    他們就在那兒,在東廳靠近棺材的前邊,他們就在那兒,路易斯看見自己伸出了胳膊,看到襯衫鏈扣一閃,他的拳頭打在了戈爾德曼的嘴上。他感覺到老頭的嘴唇被砸癟了,那種感覺很讓人惡心,就像拳頭打到了鼻濞蟲身上的感覺吧。但這還不夠,路易斯覺得老頭嘴巴裏堅硬的假牙還沒掉下來。


    戈爾德曼向後麵踉蹌了一下,手扶住蓋基的棺材,把它碰斜了,上麵的一個裝滿鮮花的花瓶掉下來摔碎了。有人尖叫起來,是瑞琪兒,她正掙紮著要從她媽媽手裏掙脫出來,而她媽媽正試圖拉住她。那裏的人,大概有10或15個人,在恐懼和尷尬中全但住不動了,路易斯暗地裏有點高興,乍得不在這兒,史蒂夫送他回路德樓鎮了。路易斯不希望乍得看到這一幕。


    瑞琪兒尖叫著:“別傷著他,路易斯,別傷著我爸爸!”


    高傲的戈爾德曼尖聲大叫道:“你喜歡打老頭,是不是?”他咧著滿是血的嘴說:“你喜歡打老頭嗎?我一點都不吃驚,你這個臭流氓。我一點都不吃驚。”


    路易斯麵對著戈爾德曼,戈爾德曼扇了路易斯一巴掌,雖然有些笨拙,像劈柴似地一掌打在了路易斯的脖子上,路易斯一點防備也沒有,他脖子上一麻,後來兩小時裏他喉嚨痛得難以下咽東西。路易斯被打得向後一晃,他一條腿跪在了過道上。路易斯想,先是鮮花摔下來,現在輪到我了,拉蒙茲怎麽說的?嘿——嗬,讓我們走吧!他以為自己想要大笑起來,但他沒笑出來,從他受傷的喉嚨裏發出的是痛苦的呻吟聲。


    瑞琪兒又尖叫起來。


    戈爾德曼嘴巴裏流著血,走到女婿跪著的地方,迅速地在路易斯腰上踢了一腳。一陣巨痛像火一樣燃起來,路易斯雙手扶在地毯上以使自己不跌趴在地上。戈爾德曼粗著嗓子興奮地大叫著:“你連個老頭都打不過,龜兒子!”他又向路易斯踢了一腳,這次沒踢在腰上,踢在了路易斯的左邊屁股上。路易斯疼得直哼,這次他確實被踢趴在地毯上了。他的下巴撞在地上,發出一聲響,路易斯咬了舌頭一下。


    “來!”戈爾德曼高聲叫著,“我第一次見你來圍著我女兒打轉就該踢你屁股幾腳,你這個混蛋。來!”他又抬腳踢了路易斯右邊屁股一下。老頭又哭又笑的,路易斯第一次看到老頭沒有刮臉,一種悲哀的跡象。殯儀主持人飛快地向兩個人跑來,瑞琪兒也掙開母親,邊尖叫邊向他們跑來。


    路易斯笨拙地滾到一旁坐了起來。他的嶽父又向他踢來。這次路易斯雙手抓住了他的鞋,他手掌中緊握著鞋就像牢牢地抓著一隻足球,然後路易斯用力向後一推。


    戈爾德曼大聲叫著斜著飛了出去。他伸出兩臂想保持平衡,但卻落在了蓋基的棺材上。路易斯頭暈眼花地想,渥茲恐怖大帝剛剛掉到我兒子的棺材上了。棺材從基座上哢嚓一聲掉下來,先是左邊,接著是右邊。後來又聽到鎖斷開的聲音,即使在眾人的尖叫大喊下,在戈爾德曼的咆哮聲中,路易斯還是聽到了鎖的斷裂聲。


    棺材並沒真的全敞開,露出益基那可憐的被撞爛的屍體。路易斯清楚地意識到他們沒被棺材砸到是因為棺材掉下來時是底部先落地的,而不是側麵先落地。要是側麵先落地的話,棺材蓋就會掉了。然而就在蓋子脫離棺材又合上了的刹那,路易斯看到裏麵有灰色的東西一閃,那是他給蓋基買的灰色衣服,還有一點粉紅色,可能是蓋基的手。


    路易斯坐在地板上,手捂住臉開始哭起來了。他已經對嶽父、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此時此刻,路易斯希望自己死掉了才好。突然他腦子裏閃現出一種不可思議的景象:蓋基在米老鼠的耳朵裏大笑著,在迪斯尼世界正跟一個怪人握手。他清楚地看到了這一切。


    棺材架的一個支柱倒了,另一個斜靠在聖台上。戈爾德曼四肢攤開地躺在散落在地上的花上,也在哭泣,從倒了的瓶子裏不斷地流出水來。那些花有的壓碎了,有的弄亂了,散發出更濃烈的花香。


    瑞琪兒在一遍遍地尖叫。


    路易斯對妻子的尖叫毫無反應。蓋基在米老鼠耳朵裏的形象逐漸消失了,但消失前他還聽到有個聲音說那天晚上晚些時候還要放焰火,路易斯捂著臉,坐在那兒,不願人們看到他,看到他那沾滿淚痕的臉,他的失落,他的罪過,他的痛苦,他的恥辱,他那懦夫似地想以死來逃避的想法。


    葬禮主持人和瑞琪兒的媽媽把瑞琪兒扶了出去。她仍在尖叫著,後來,在另一間為特別悲痛的人準備的屋子裏,瑞琪兒變得異常沉默。路易斯雖然有些頭暈眼花,但還神智清醒,還能控製自己,這次他親自給妻子打了一針鎮靜劑,不過是在堅持讓眾人離開,隻剩下他們夫妻二人以後。


    回到家後,路易斯把妻子送到樓上,讓她上了床,然後又給她打了一針。接著他給妻子把被子蓋好,一直拉到她的下頜處。路易斯看著妻子那蒼白的臉說:“瑞琪兒,對不起。我寧願付出一切來挽回那件事。”


    瑞琪兒聲音平淡而又奇怪地說:“沒關係。”然後她就轉過身去,側躺著,不看路易斯了。


    路易斯剛想問那句老話:“你沒事吧?”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這個問題太不真實了,這不是他真正想知道的,他最後問:“你覺得很糟糕嗎?”


    “糟透了,路易斯。”瑞琪兒說,接著發出一聲可能是大笑的聲音,然後說:“實際上,我糟透了。”


    好像該再說點什麽,但路易斯說不出來。他突然覺得恨瑞琪兒,恨史蒂夫,恨丹得麗芝太太和她那長著尖尖的喉頭的丈夫,恨所有的人。為什麽必須是他來安慰他們?這是什麽狗屁事?


    路易斯關了燈,離開了妻子,他發覺自己也安慰不了女兒。


    有一個狂亂的時刻,他以為女兒昏暗的房間裏的人是蓋基,他腦子裏想,白天裏發生的一切都是一場可怕的噩夢,就像他夢見跟帕斯科去了樹林裏一樣,有一會他疲憊的腦子裏閃現出這個念頭。房間裏的暗影幫了他的忙,隻有乍得搬到樓上來讓艾麗消磨時光的電視閃亮的光影。艾麗在這兒過了很長很長的時間。


    但是,當然這人不是蓋基,是艾麗,她現在不僅手中緊抓著她用雪橇拉著蓋基的照片,而且還坐在蓋基的椅子上。她自己把蓋基的椅子從他的房間裏搬到了自己的房間裏。這是一把小椅子,座位是帆布的,靠背上有一個帆布條,上麵用蠟筆寫著“蓋基”。瑞琪兒郵購了四把這種椅子,家裏每人一把,靠背上都用蠟筆寫了各自的名字。


    蓋基的椅子對艾麗來說太小了。她幾乎把整個椅子塞滿了,帆布的底座向下凹著,看著很危險。艾麗手裏拿著照片放在胸前,眼睛盯著電視,電視裏正在放電影。


    路易斯啪地關上電視說:“艾麗,該上床睡覺了。”


    艾麗從椅子裏站起身來,然後折疊好椅子,顯然她想把椅子也拿到床上去。


    路易斯猶豫了,他想說點關於不讓她拿椅子的話,但最後卻說:“你要讓我給你蓋被子嗎?”


    艾麗回答:“好吧。”


    “你——你想今晚跟媽媽一起睡嗎?”


    “不想。”


    “你肯定不想嗎?”


    艾麗笑了一下說:“對,她老拽被子。”


    路易斯也對女兒笑了一下說:“那好,走吧。”


    艾麗沒把椅子放在床上,而是把椅子打開,然後放在床頭了,路易斯產生了一種荒謬的印象,好像這兒是世界上最小的精神病醫生的谘詢室。


    艾麗把照片放在枕頭上,脫了衣服,穿上她的小睡衣,拿起照片,進了廁所,把照片放在洗手池上,然後涮牙、洗臉,吃了自己的藥片,接著又拿起照片上床了。


    路易斯坐在艾麗的身邊說:“艾麗,我想讓你知道,隻要我們大家繼續彼此相愛,我們會渡過這個難關的。”


    每個字仿佛都是用了極大的力氣說出來的,說完後路易斯覺得精疲力盡了。


    艾麗安靜地說:“我會努力祈禱的,向上帝祈禱讓蓋基回來。”


    “艾麗,上帝不會那麽做的。”路易斯不安地說。他腦子裏又浮現出丘吉蹲伏在蓋著蓋的馬桶上,在路易斯躺在浴缸裏洗澡時,瞪著那雙模糊的眼睛看著他。


    艾麗說:“他是這麽做的。在星期日禮拜學校裏老師告訴我們關於拉撒路的事了。他死了,上帝又讓他複活了。他說:‘拉撒路,出來吧。’老師說隻要他說‘出來吧’,也許在那個墳地裏的每個人都會出來的,但耶穌隻想要拉撒路。”


    一句荒謬的話從路易斯嘴裏脫口而出:“艾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艾麗說:“我要把他的一切東西都準備好,我有他的照片,我還要坐他的椅子。”


    路易斯抓住女兒熱得發燙的手說:“艾麗,蓋基的椅子你坐大小了,你會坐壞的。”


    艾麗說:“上帝會幫助它不變破的。”她聲音安詳,但路易斯看到她的眼睛下有兩個半月形的黑暈。看著女兒使他感到非常心痛,他隻好轉過頭去。也許等蓋基的椅子壞了,她就會開始更清楚地理解發生了什麽事了。


    艾麗說:“我要拿著照片,坐他的椅子,還吃他的早飯。”蓋基和艾麗吃的早飯燕麥粥是不一樣的,有一次艾麗說蓋基吃的粥味道難吃死了。要是家裏隻有蓋基吃的那種可可熊牌的燕麥粥的話,艾麗有時就隻吃一個煮雞蛋——或什麽也不吃了。“我要吃利馬豆,即使我討厭這種豆子,我還要讀完蓋基所有的圖畫書,然後,我要——我要——你知道——準備好一切……萬一……”


    她現在大聲哭了起來。路易斯沒安慰她,隻是把女兒額頭上的頭發拂到了後麵。女兒說的話有種讓人發瘋的感覺。把一切都保持原狀,使蓋基仿佛仍然存在,不要讓他消失,記住蓋基做過的事,是的,蓋基,多好的一個孩子啊。等蓋基的死不再使艾麗痛苦時,他的死也就不重要了。路易斯想,也許艾麗明白讓益基死去是多麽容易的事啊。


    路易斯說:“艾麗,別哭了。這事會過去的。”


    艾麗又哭了15分鍾,好像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實際上她邊哭邊睡著了,但最後她真正睡實的時候,樓下寂靜的房子裏的鍾已敲了十下。


    路易斯親了一下女兒,想,艾麗,要是你想讓蓋基永遠活著的話,就讓他活過來吧。也許神經科醫生說這種想法是有病的,但我卻支持這種想法。因為我知道那一天會來的,也許就是這個星期五,當你忘了拿那張照片,我會看到照片放在空屋子裏的床上,而你在外邊騎車玩或在房後的田裏走著或去凱茜家做衣服。蓋基沒跟你在一起,因為他發著高燒。突然一切好像是發生在1984年,過去的事又冒出來了。


    路易斯離開女兒的房間,在樓梯口站了一會,不太在意地想著是否要上床睡覺。


    他知道自己需要什麽,於是走到樓下去喝酒了。


    路易斯下定決心要喝個一醉方休。樓下有五箱啤酒,路易斯拿了一箱,把啤酒一罐罐地放進冰箱。然後拿出一罐,關上冰箱門,打開了啤酒罐。丘吉聽到冰箱門關上的聲音,悄悄笨拙地從餐具室裏走了過來,抬著頭疑問似地盯著路易斯。小貓沒有太靠近他,也許是路易斯踢它的次數太多了的緣故吧。


    路易斯對貓說:“沒什麽給你吃的。你今天已經吃了一盒貓食了,要是你還要吃東西的話,去抓隻鳥吃去吧。”


    小貓站在那兒,還是抬著頭看著他。路易斯一口氣喝了半罐啤酒,覺得酒勁一下上到頭上了。他問小貓:“你根本不吃鳥和老鼠,是嗎?你隻是咬死它們。”


    顯然丘吉看出路易斯不會給它吃的,就慢慢地走進了客廳。過了一會,路易斯跟著貓也進了客廳。


    路易斯腦子裏又無意識地想起了那句話:嘿——嗬,讓我們走吧。


    路易斯坐在椅子上又看著丘吉。小貓躺在電視櫃旁的地毯上,小心翼翼地看著路易斯,也許準備著萬一路易斯突然發起火要踢它時好逃跑吧。


    但路易斯卻向小貓舉起啤酒罐說:“為了蓋基,為了我的兒子,他本來可以成為一個藝術家或是奧林匹克遊泳運動員,或是美國總統什麽的。你怎麽看,笨蛋?”


    丘吉用那雙無神的眼睛奇怪地打量著路易斯。


    路易斯大口大口地喝完了剩下的啤酒,站起身到冰箱旁又取了一罐。


    三罐啤酒下肚後,路易斯一天裏第一次覺得心情有點平靜下來了,到他喝下六罐後,他覺得自己真可能一小時左右後就要睡著了。路易斯腦中突然自然而然地產生了一個念頭,仿佛這念頭在他腦中已等待了好久:你什麽時候做?你什麽時候把蓋基埋到寵物公墓那邊的米克邁克墳場裏去?


    緊跟著他的腦海中又響起了:拉撒路,出來吧。


    接著女兒帶著睡意的迷亂的聲音也隨之響起:老師說隻要他說“出來吧,”也許那個墳地裏的每個人都會出來的。


    突然路易斯覺得一陣發冷,他緊緊地抱住自己。他突然想起艾麗第一天上學回來給他和妻子講學校裏的事時,兒子在他膝頭睡著了,他說要把蓋基放到床上去,當他抱著孩子上樓時,腦子裏有個可怕的預兆,現在他明白了。早在去年九月時他就模糊地知道蓋基要死了,他就已經知道渥茲恐怖大帝已近在眼前了。也許這是胡說,也許這是迷信——但是這是真的。他早就知道兒子要死去的事了。路易斯手一抖,啤酒撒在襯衫上。丘吉疲倦地抬起頭想弄清楚是否這意味著那天晚上路易斯的踢貓活動要開始了。


    路易斯突然想起他問過乍得的一個問題,當時乍得胳膊一抖,撞翻了桌上的兩個空啤酒瓶的情景,有一個瓶子碎了。乍得當時說:你不要再談論這些事,路易斯!


    但路易斯確實想談論這些事——或者至少要想一想這些事。寵物公墓,寵物公墓那邊的那個地方。這種想法有一種致命的吸引力。路易斯無法抗拒。丘吉在公路上被撞死了,蓋基也在路上被撞死了。可丘吉又複活了,就在這兒趴著,雖然變了,變得有些令人討厭,但它就在這兒。艾麗、蓋基和瑞琪兒都對小貓產生了一種慢慢不喜歡它了的情緒,因為它捕殺小鳥,的確,還把幾隻老鼠咬得血肉模糊,腸子都出來了,但捕殺小動物是貓的天性。丘吉沒變得十惡不赦,在很多方麵,它還是跟以前一樣好。


    一個聲音小聲說:你再理智地想想,它不像以前那樣好了,它變得像鬼似的,那隻烏鴉,路易斯——還記得那隻烏鴉嗎?


    “上帝啊。”路易斯聲音顫抖心煩意亂地大聲說,他聲音怪異得自己都聽不出是他自己的聲音了。


    噢,上帝,是的,對,當然。如果要提到幽靈或鬼的話,這丘吉可真是個鬼般的東西。路易斯在想什麽呢?他在欺騙自己。他沒有合情合理地思考,而簡直是在欺騙自己。


    那真相是什麽呢?你那麽想知道真相,到底真相是什麽呢?


    真相是自從丘吉複活後,它就再也不是隻真正的貓了。它看起來像貓,動作也像貓,但它隻是在假裝。人們很難看破偽裝的東西,但人們可以感覺出它不是真的。路易斯想起有一天晚上查爾頓小姐來家做客,那是聖誕前夕的一個晚上。大家吃過飯後坐在一起聊天,丘吉曾跳到查爾頓小姐的膝蓋上,她立刻把貓推到了地上,嘴裏還本能地發出一種厭惡的聲音。


    這不是什麽重要的事,大家也沒對這事說什麽。但是——這事是有的。查爾頓已經覺察出來了小貓的真實麵目。路易斯又喝完了一罐啤酒,走回到冰箱旁又拿了一罐,一邊想,要是蓋基複活後也變成這樣,那可太可惡了。


    路易斯打開蓋,大口大口地喝著。他現在又喝醉了,醉得很厲害,明天他肯定又是頭暈腦脹的了。他可以寫本《我怎樣帶著宿醉去參加兒子的葬禮》;再寫本《我怎樣在關鍵時刻失去了他》等等數不清的著作。


    醉了,的確。路易斯現在想起他懷疑當時醉的原因是可以在酪配大醉中認真思考那個瘋狂的想法。不管怎麽說,那個想法有一種致命的吸引力,有一種魔力,是的,最重要的是——那想法有一種魔力。


    乍得的話又在路易斯的腦中響起來了:人們那麽做是因為人們被它給控製住了。人們那麽做是因為那個墳場是個神秘的地方。人們想把這秘密告訴別人……他們就編出種種理由來……看起來像是好借口……但大多數情況下人們那麽做是因為他們想要那麽做,或者因為他們必須那麽做,路易斯,這些事都是些秘密的事……男人的心腸更硬些……就像古老的米克邁克墳場上的土。一個男人會種豆得豆,種瓜得瓜……他做了什麽會得到什麽


    路易斯開始回憶起乍得給他講過的關於米克邁克墳場的其他的事了。他開始整理分析那些話語,就像準備參加大考之前的複習一樣。


    那隻狗,斯波特。乍得說,我能看到帶刺的電線刮傷它的所有痕跡,但這些傷口處都沒有毛,皮肉好像凹陷進去了。


    那頭公牛。摩根把他那頭得過獎的公牛埋在了米克邁克墳場,他一路用雪橇把牛拖到山上去的……兩周後又開槍打死了它。那頭牛變壞了,真的變得邪惡了,但我隻聽說過這一例是變壞了的複活的動物。男人的心腸更硬些。它真的變得邪惡了。我隻聽說過這一例。大多情況下人們那麽做是因為一旦他們去過那兒,這些人就屬於那兒了。皮肉好像凹陷進去了。一個男人會種豆得豆,種瓜得瓜的。我把貓給埋了,讓它死而複生。於是它就捕食老鼠和小鳥,那也是你的地方,一個神秘的地方。這地方屬於你,你也屬於它。


    它真的變得邪惡了,但我隻聽說過這一例。


    路易斯,你下一步想做什麽?趁風高夜黑之時再去那個地方一次嗎?再爬那些石階?你想讓兒子就那麽死了呢還是看看他死而複生後會怎麽樣?


    嘿——嗬,讓我們走吧。


    變壞了……惟一的動物……皮肉看上去……一個男人……是你的……他的……


    路易斯腦中漫無目的、思緒零亂地想著。他把剩下的啤酒倒進水池,突然覺得想吐,房子也旋轉起來了似的。


    就在這時,突然有人敲門。


    有很長一段時間,好像是很長時間,路易斯以為這隻是他腦子裏的幻覺。但敲門聲一直在繼續。突然路易斯想起猴爪子的故事了,心裏一陣恐懼。他不自覺地走到門口,顫抖著手指拉開門閂,邊打開門邊想,這會是帕斯科吧,穿著運動短褲站在門口,一副慘相地又來告誡我:不要去那兒。有一首老歌怎麽唱的來的?寶貝請別走,寶貝請別走,你知道我愛你沒有夠,寶貝請別走……


    門開了,站在門前台階上的是乍得,他那稀少的白發被冷風吹得亂成一團。


    路易斯想大笑。時間好像在逆轉,又回到了感恩節。很快他們就要把艾麗的小貓裝進塑料袋去埋掉了。噢,別問這是什麽,讓我們走吧,去看一看。


    乍得問:“路易斯,我能進來嗎?”說完他從襯衣兜裏拿出盒煙,抽出一根放到嘴裏。


    路易斯說:“告訴你吧,天晚了,我喝了一大堆啤酒。”


    “啊,是啊,我能聞出來。”乍得說。他擦亮了一根火柴,風給吹滅了。他用手攏著火又擦亮了一根,但乍得兩手顫抖,火柴又被風給吹滅了。他拿出第三根火柴,準備擦亮時,抬起頭看著站在門口的路易斯問:“我點不著火柴,路易斯,你是讓我進去呢,還是不讓?”


    路易斯退到一邊,讓乍得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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