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她閉著眼睛在暗中想象的不是她的身體,而是整個房間。當然,她仍然處於房間中央。天哪,是的——傑西·梅赫特·伯林格姆,年齡不過四十,身高五點七英尺,體重一百二十五磅,風韻猶存。灰色的眼睛,棕紅色的頭發(大約五年前,頭發已開始漸漸轉灰,她用一種有光澤的染發劑染了頭發。她確信傑羅德蒙在鼓裏)。傑西·梅赫特·伯林格姆,莫名其妙地將自己陷入了這種困境。傑西·梅赫特·伯林格姆,現在可能成了傑羅德的寡婦,仍然無兒無女,被兩副警察手銬縛在了這該死的床上,她頭腦中主管想象的神經與上述內容連結了起來。她閉目凝思,額頭顯出皺紋。


    一共有四隻手銬。每一副由六英寸的帶橡膠套的鋼鏈連接,每一隻上都有m-17的字樣——她推測那是序號——刻在鎖板上。她記得,遊戲伊始時傑羅德曾告訴她,每一隻手銬都有一個帶凹口的伸縮臂,這就使手銬可以調節。也可以將手銬收緊,直至囚犯的雙手擠在一起,手腕對手腕,疼痛難忍。但是傑羅德給了她手銬最大活動範圍。


    到底為什麽不這樣呢?她此刻想道。畢竟,那隻是場遊戲而已……對嗎,傑羅德?


    然而,現在她想起了以前不明白的問題。她又詫異起來,對傑羅德而言,這是否一直真的隻是場遊戲。


    女人是什麽?


    某個別的聲音——一個不明飛行物的聲音——在她內心深處的暗井中柔聲低語。因其xx道而成的生命維持係統。


    走開。傑西想到。走開,別摻和。


    但是,不明飛行物的聲音拒絕服從命令。


    為什麽女人有嘴、有xx道呢?它反而又發問了。這樣她就能同時小解、呻吟。小婦人,還有其他問題嗎?


    沒有了。考慮到這答案使人困窘的超現實性,她沒有別的問題了。她的手在銬裏轉動著。她手腕上不多的皮肉在鋼銬上拉扯著,使得她皺眉蹙眼。但是疼痛不算厲害,她足以自如地轉動手腕。傑羅德也可能相信,也可能不相信,女人的惟一目的就是因其xx道作為生命維持係統。但是他沒有將手銬鎖得使她感到疼。當然,甚至在今天以前她就本應回避這件事。大約如此,她告訴自己,對這個問題,她內心沒有哪個聲音卑鄙到和她爭辯的地步。可是,手銬仍然太緊,手脫不出來。


    是這樣的嗎?


    傑西試探地扯了一下。隨著她的手往下抽。手銬就往上移,然後,鋼手銬便緊緊地楔入骨頭和軟骨的接合處,在那兒,手腕和手組成了複雜牢固的聯盟。


    她更加用力地拉扯。現在疼痛得更厲害了。她突然記起來,那一次爸爸關那輛舊鄉紳旅行車司機一側的車門,他不知道梅迪沒有從自己坐的一側下車,而是改變方向滑到他那一側下,結果門壓了她的左手。她叫得多慘啊!某塊骨頭給壓壞了——傑西記不得那骨頭的名稱。但是,她確實記得梅迪自豪地炫耀她的石膏,說“我還拉斷了我的後部韌帶”。這句話讓傑西和威爾感到好笑,因為每個人都知道後部是屁股的科學用語。他們都笑了,與其說出於輕蔑,倒不如說是由於驚奇。但是梅迪還是臉陰沉得像雷雨將至的天空,暴怒地跑去告訴媽媽。


    後部韌帶,她想。盡管疼痛在加劇,她還是有意增大了壓力。


    後部韌帶和挽尺骨或是別的什麽,那無關緊要,要是你能從這手銬中滑脫出來,我想你最好這麽做,寶貝兒。讓某個醫生以後再費心修複那弄碎的東西吧。


    她慢慢地、持續不斷地增添著壓力,希望手銬能下滑脫落。要是它們能移動一點點——四分之一英寸也許就成,半英寸幾乎肯定能行了——她就能越過骨頭最突出的部位,她就可以處理比較好對付的肌肉組織了。或者說她希望如此。當然,還有大拇指處的骨頭,但她可以到時候再操心了。


    她更使勁地往下拉,疼痛與用力使得她齜牙咧嘴,現在她前臂的肌肉突出,形成了淺淺的白色弧線。她的眉毛、麵頰甚至鼻子下麵人中的小小四溝都開始滲出汗珠。她伸出舌頭舔去人中上的汗,甚至都沒有意識到這個動作。


    疼得很厲害,但是疼並非是使她停下的原因。原因很簡單,意識到她用的力已達到肌肉所能承受的最大極限,可是並沒有讓手銬比原先多移動一點。她隻想將手擠拉出來的簡單希望閃現了一下,然後便熄滅了。


    你確信你盡可能用力拉了嗎?或者也許你隻是有點自我欺騙,因為手拉得太疼了?


    “不,”她說,她仍然沒睜眼,“我盡可能用力拉了,真的。”


    然而,那另一個聲音仍在那兒,與其說是聽到的,倒不如說是模糊感覺到的——有點像是連環漫畫冊中的問號。


    她手腕的肉裏有著白色的深溝——在大拇指墊的下麵,穿過手背,越過下麵纖細的藍色血管——手銬就在那裏咬住了。盡管她舉起了雙手,直到能抓住床頭的橫檔,以此擺脫手銬的壓力,她的手腕還是繼續在抽痛。“哎唷,天哪!”她的聲音發顫,這不是恰恰卡住了大頭嗎?


    她沒有盡力拉嗎?沒有真的用力嗎?沒關係。她想。她抬頭看著反射在左天花板上的微光。


    沒關係,我來告訴你為什麽——要是我能更用力地拉,那麽車門壓住梅迪左腕發生的情況也會發生在我身上:骨頭將折斷,後部韌帶會如橡膠帶一樣折斷,撓尺骨上不知叫什麽的部位就要像射擊陳列館裏的泥鴿子一樣突然破裂。惟一有所改變的便是,我不是躺在這裏雙手被捆,口渴難忍,另外還加上一雙破碎的手腕。它們也會腫起來的。我是這樣想的!傑羅德還沒有機會開始幹就死了,可他同樣徹底毀了我。


    好吧,還有什麽別的選擇呢?


    沒有。伯林格姆太太以無精打采的語調說。這種語調屬於那種瀕臨徹底崩潰的婦人。


    傑西等待著,看看是否有別的聲音——露絲的聲音——會提供一條意見。但沒有。


    就她所知,露絲正漂浮在辦公室的涼爽水麵上和別的潛鳥們在一起呢。無論如何,露絲的退出使傑西隻好自我照料了。


    那麽,好吧,照料自己。她想。既然你已確定,蛻出手銬是不可能的,你打算對它們做些什麽呢?你能做什麽呢?


    一副手銬有兩隻——那個年輕的聲音,那個她尚未想到名字的聲音,猶猶豫豫地說起話了。你已經試過要從銬住手的那一隻手銬中滑脫,那行不通——可是,另一隻怎麽樣呢?那個約住床柱的那一隻?你可想到過它們?


    傑西將後腦勺壓著枕頭,弓起脖子,這樣就能看到床板和床柱了。她幾乎沒注意到她在倒看著這些東西。床有某種花哨的名稱——也許叫宮廷弄臣吧,或者禦內女總管。


    隨著年齡的增長,她發現越來越難以記清這種事情了。她不知道人們將這種情況稱為明白事理還是老之將至。無論如何,她發現她現在身處其中的這張床用來做愛還行,但讓他倆在這張床上愜意地擁券共眠卻有點太小了。


    對她和傑羅德來說,這並不是個缺憾。因為近五年來,無論在這裏,還是在波特蘭,他們都分室就寢。這是她的決定,不是他的。她厭倦了他的呼嚕聲,他的打鼾毛病逐年加重。偶爾他們有客人在這兒過夜時,她和傑羅德便睡在一起——很不舒服地睡在一個屋裏。否則他們隻有在做愛時才共享這張床。他的打鼾並非她搬出去的真正原因,這樣說最策略。真正的原因是嗅覺問題。傑西先是漸漸不喜歡,繼而是嫌惡她丈夫盜汗的氣味。即便他上床前衝了澡,到了淩晨兩點,那種蘇格蘭威士忌的酸味便開始從他的毛孔裏散發開來。


    直至今年以前,他們一直處在這種模式中,越來越敷衍了事地做愛,隨之而來的是昏昏欲睡(實際上這成了整個房事中她最喜歡的部分),事畢他起身淋浴然後便離開她。


    然而,三月裏事情有了些變化。圍巾和手銬——尤其是後者——似乎在某種程度上耗盡了傑羅德的精力,而那種古老乏味的傳教士式的性愛根本做不到這一點。他常常倒在她身邊,和她肩並肩地沉沉入睡。她也不在乎了。這種事大多數發生在午後,事後傑羅德身上發出的是清淡的汗味,而不是淡威士忌酒摻水的酸氣味了。他打的呼嚕也不厲害了。


    可是所有那些場合——所有那些使用圍巾或手銬的場合——都是在波特蘭的屋子裏。


    她想,我們在這裏度過了七月的大部分日子以及八月的一些時光。可是當我們做愛的那些場合——沒有很多次,卻有一些次數——那都是古老乏味的罐裝土豆塊、土豆泥方式:


    人猿泰山在上位,簡在下麵。直到令天我們從未在這裏做過這個遊戲。為什麽會這樣呢?


    我不明白。


    也許是那些窗子的緣故,它們太高了,掛上窗簾顯得形狀古怪。他們根本抽不出時間來用反射玻璃替換掉那白玻璃,盡管傑羅德仍在談論要那樣做,直到……嗯……直到今天。伯林格姆太太結束了這句話。傑西感激她的靈活應變。


    而且你說對了——也許就是那些窗子。至少很大程度上是如此。他不會喜歡弗雷德·拉格蘭或者傑米·布魯克開車過來,一時衝動之下問他是否願意打一場九個洞的高爾夫球,結果看到他正在粗魯地對待伯林格姆夫人,夫人正巧被一副克雷格手銬縛在了床柱上。這類事的閑話也許會傳開的。弗雷德和傑米兩個人是不錯的,我想——要是問我的話,那是一對令人惡心的家夥。露絲生氣地插嘴。


    可他們隻是常人啊。像那樣的故事太精彩了,無法不談論,而且還有別的事,傑西……傑西沒讓她說完。這可不是她想聽到的、用伯林格姆太太那悅耳卻拘謹蒼白的聲音說出來的想法。


    傑羅德從不要她到這裏來做這個遊戲,有可能是因為他擔心某種荒唐的隱患會突然冒出頭來,什麽隱患呢?嗯,她想,我們這麽說吧,傑羅德身上有那麽一部分思維真的相信,女人隻是其xx道而成為生命維持係統……另一部分,由於缺少一個較清楚的術語,我可以將之稱為“傑羅德的善良天性”,知道這一盧、,這一部分會一直擔心事情失去控製,畢竟,難道這不就是發生了的事嗎?


    這種想法難以爭辯了。如果這種情況不符合失去控製這一定義的話,傑西不知道什麽是符合的了。


    有一會兒,她感到悲切,她得抑製一種欲望,不去回頭看傑羅德躺著的地方。她不知道自己對已故丈夫是否感到傷心,但是,她的確知道,即便感到傷心,現在也不是時候。然而,回憶和她共處許多年時間的人的一些好處真不錯。記起他有時做愛後在她身邊熟睡的樣子就很好。她那時不喜歡圍巾,漸漸也憎惡起手銬。但是她喜歡看著他迷迷糊糊睡去,喜歡看著他粉紅色大臉膛上的皺紋舒展開來。


    而且,從某種意義來說,此刻他又睡在了她的身邊……是不是?


    這個想法甚至使她大腿上部的肌肉感到發冷,漸漸變窄的一片陽光就照在那兒。她驅開這個想法——或者至少試圖驅開,回過頭來研究床頭。


    床柱緊挨床邊,使她能伸著胳膊卻不是那樣難受,特別是由於手銬鏈為她提供了六英寸左右的自由活動範圍。在兩根床柱之間有四塊平行的檔板。這些也是紅木的,雕刻著簡單卻悅目的波紋。傑羅德曾提議將他們姓名的首位字母刻在中間板上,他說他認識格倫市塔什莫那兒的一個人,他會樂意開車過來做這件事但是她對他的這想法澆了冷水。


    在她看來,這似乎既惹人注目,又異常孩子氣,就像少年情人們在自修室書桌上雕刻心形圖案一樣。


    床架安放在床頭板上方,架子的高度足以保證他們猛然坐起時不會撞到頭。架上放著傑羅德的那杯水,還有夏天留下來的一些平裝書。在她的這一側,散放著一些化妝品,也是夏天留下來的。她想,現在它們已經風幹了。也真丟人——這一點點鄉村清晨玫瑰紅化妝品,比任何東西都能有效地使一個被手銬縛住的婦人振作起來。所有的婦女雜誌都如是說。


    傑西慢慢地舉起雙手,以很小的角度伸出手臂,這樣她的拳頭就不會碰著架子的底邊。她仰著頭,想看看手銬鏈盡頭是怎麽回事。另外兩隻手銬固定在第二和第三根橫檔板之間的床柱上。她舉起捏成拳頭的雙手,看上去就像個婦人在推舉看不見的杠鈴。手銬沿著床柱往上滑去,到達上一塊橫檔板下部,要是她能拉脫那塊檔板,以及它上麵的那一塊,她就能輕而易舉將手銬從床柱的盡頭滑脫下來。瞧,就這樣!


    也許太好了,不會是真的,親愛的——太容易了,不會是真的——但是你倒不妨嚐試一下。無論如何,這是個消磨時間的辦法。


    她用手攥住那塊刻有波紋的橫板,眼下,這塊板阻擋了夾在床柱上的手銬的上行運動。她深深吸了口氣,屏住呼吸,拽了起來。但使勁一拉便足以告訴她那條路行不通。


    這就好比試圖從混凝土牆裏拉出鑄在其中的鋼筋。她連一毫米的鬆動都感覺不到。


    這討厭鬼即便拽上十年也休想搖動它,更不用說把它拉下床柱了。她想著,將手放回床上方以前手銬支撐著的鬆弛位置。她發出了絕望的輕呼。在她聽來,那就像是口渴的烏鴉的叫聲。


    “我打算做什麽呢?”她問天花板上的微光。她終於絕望、恐怖地放聲哭了起來。


    “我究竟打算怎麽辦呢?”


    那隻狗又開始吠叫,仿佛作答。這一次它離得那樣近,嚇得她尖叫起來。事實上,聽起來它就在東窗外麵,在車道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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