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不在車道裏,它離得更近。它的影子從柏油路幾乎投到梅塞德斯車的前保險杠,這意味著它就在後麵遊廊上。那個長長的、拖著尾巴的影子看上去仿佛它屬於某種畸形動物展覽中展示的變態巨犬,她一看見就討厭它。


    別這麽神經兮兮的了,她責罵自己。狗影子怪模怪樣是因為太陽要落山了。現在,張開嘴發出些聲音吧,姑娘——或許它可能不是一隻迷途犬。


    夠真實了。也許這場景某處有個主人。但是她並不為這個想法抱多大的希望。她猜想,狗是被門外鐵絲蓋的垃圾箱引到屋後的。傑羅德有時將垃圾箱稱做整潔的小建築物,它的頂部是用雪鬆木板做的,蓋子是雙層拉閂,這是他們吸引烷熊的物件。這一次,它沒引來烷熊,卻招來了一隻狗。就這樣——幾乎可以肯定,這是一條迷犬。一條無人喂的、運氣不佳的野狗。


    她仍然必須嚐試。


    “喂!”她尖叫著,“喂,那裏有人嗎?要是有人,我需要幫助。那裏有人嗎?”


    狗即刻停止了吠叫。那細長、扭曲的影子摔然一動、轉身,開始移動……然後又停了下來。她和傑羅德從波特蘭開車來這兒的路上吃了三明治,那種很大的油乎乎的薩拉米香腸加奶酪的混合食品。她到達這裏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拾起殘屑和包紙,然後將它們倒入垃圾箱。那種油和肉的濃烈氣味也可能最先吸引了狗。也正是這種氣味阻止了狗在聽到她的聲音後衝回樹林。這種氣味要比它野性的衝動更強烈。


    “救命!”傑西叫道。她的一部分頭腦試圖警告她,喊叫也許是個錯誤,她隻會使喉嚨變得更幹渴。但是那個理智的告誡聲音根本沒有機會。她已經聞到她自己恐懼的味兒,那味兒就像三明治殘渣對狗一樣,有著強烈的吸引力。它很快使她進入一種狀態,那不隻是恐慌,而是一種暫時的瘋狂。“救救我,來人救救我!救命!救命!救——命!”


    她的聲音終於止息了,她盡可能把頭向右邊扭去,她的頭發粘在麵頰和額頭上,汗津津地一小綹一小綹攪在一起,眼睛鼓實著,她原先擔心被人發現全身赤裸縛在床上,丈夫躺在床下死了,現在她腦中想也不想這個問題了。這種新襲來的恐懼就像某種古怪的精神日食——它濾掉了理智與希望的明亮光線,使她看到了所有可能發生的最糟糕的事情:饑餓、幹渴導致的發狂、痙攣、死亡。她不是希瑟·洛克李爾,也不是維多利亞的校長,那是為美國有線電視網上扣人心弦的電影編出來的。沒有攝像機,沒有燈光照明,沒有導演喊停拍。這是正在發生的事。如果沒人來救援的話,這事很可能繼續下去,直至她不再作為一種生命形式。她想如果有人來救,她就不為自己被拘住的情形發愁,如果可能,她會感恩戴德,熱淚盈眶地歡迎毛瑞·波維奇以及《最新事件》的全體劇組成員的。


    然而,無人應答她的狂叫——沒有看門人到這裏來檢查湖邊他負責的地段,沒有好奇的當地人帶狗出來閑逛(也許試圖發現他的哪一位鄰居可能在颯颯低語的鬆林間栽種了大麻)。當然也沒有毛瑞·波維奇。隻有那個長長的、古怪的、令人不舒服的影子,那使她想到某種怪異的大形蜘蛛用四隻發熱的細腿平衡著身體。傑西戰栗著深深吸了口氣,試圖重新控製住她那難以駕馭的思維。她的喉嚨發熱發幹,她的鼻子濕乎乎的,被眼淚堵住了,很不舒服。


    現在怎麽辦呢?


    她不知道。她腦中跳動著失望,失望一時太強,容不得任何建設性的想法。她完全確信的隻是那隻狗無害於她,它隻會在後麵遊廊裏停一小會兒,當它意識到它夠不著那個吸引它來的東西時,它就會走開的。傑西悲哀地低叫了一聲,然後閉上了眼睛。淚水從她的睫毛下麵滲出來,緩緩順著她的麵頰往下流淌,在午後的陽光裏,它們看上去像是顆顆金珠。


    現在怎麽辦呢?


    她又問道。屋外,風在吹著,吹得鬆林低語,鬆散的屋門呼呼作響。


    怎麽辦呢,伯林格姆太太?露絲?怎麽辦呢,所有各種不明飛行物聲音及其隨從們?


    你們任何一個——我們中的任何一個——有什麽主意?我口渴,我要小便,我丈夫死了。


    我惟一的陪伴隻是一條林中野狗,它對天堂的理解便是從艾美多店裏買來的奶酪加薩拉米香腸三明治的殘屑。很快它就會認定聞到它的味道便是接近天堂了,然後它就會急速離開。所以……現在怎麽辦呢?


    沒有回答。腦子裏麵的所有聲音都靜默了。這可不好——至少它們都是陪伴呀——可是,恐懼也離去了,隻留給她強烈的回味。這很不錯。


    我要睡一會兒。


    她想,她驚詫地發現,假如她想睡,她真的能睡著。


    我要睡一會兒。等我醒來時,也許我就有主意了。至少,我可以擺脫一會兒恐懼。


    她緊閉的眼角上拉緊的細細皺紋以及眉宇間可以察覺到的兩三條紋路開始舒展開來。


    她能夠感到自己開始迷糊起來。她帶著寬慰、感激的心情由著自己避開自我關注。這次,當風兒吹起時,似乎遠了。門不斷發出的聲音更加遙遠:嘭嘭,嘭嘭,嘭。


    她昏昏欲睡,呼吸變沉變緩了。突然,她止住了呼吸。她的雙眼猛地一睜。在被奪去睡眠最初的迷惑中,她惟一意識到的感覺是一種莫名的激怒:她幾乎睡著了,該死的,這討厭的門——這討厭的門沒有像往常一樣發出嘭嘭兩聲響,情況就是這樣。傑西現在清楚地聽見腳爪在過道地板上發出的嗒嗒聲。那野狗從未閂上的門裏進來了。它在屋子裏。


    她迅即毫不含糊地做出了反應。“出去!”她向它大叫,她沒有意識到她過分緊張的聲音已經變得嘶啞、尖厲。“滾出去,你他媽的!聽見我的話嗎?你給我滾出我的屋子!”


    她停下來,呼吸短促,雙眼圓睜。她的皮膚似乎是用帶有低電流的銅線織成的,麵上的兩三層嗡嗡作聲、起雞皮疙瘩。她隱隱覺著她頸背上的汗毛像毫豬刺一樣豎了起來,想睡的念頭即刻到了爪哇國。


    她聽到了狗的腳爪在過道裏最初發出的嚓嚓聲……接著便無聲了。


    一定是我把它嚇跑了。也可能它又跑出門了。我是說,像那樣一條野狗,它會怕人、怕屋子的。


    我不曉得、寶貝。露絲的聲音說。這聲音聽起來毫無特色,疑慮重重。我沒有看到它在過道裏留下的影子。


    你當然看不到。也許它就繞著屋子另一邊回到樹林裏去了,或者去了湖邊,嚇得要死,奪路而逃。


    露絲的聲音沒有回答。伯林格姆太太的也沒有。盡管這時傑西會歡迎她們之中的任何一位。


    “我真的把它嚇跑了。”她說,“我確信是的。”


    然後,她依舊躺在那兒,盡力傾聽著,除了她耳朵裏呼呼的血流聲她什麽也聽不見,至少暫時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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