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西想嘔吐的欲望消失得緩慢,但確實消失了。她仰麵躺著,眼睛緊緊地閉著,現在她開始真正感到肩膀的跳疼了。疼痛緩緩蠕動著,波浪般陣陣襲來。她沮喪地想,這僅僅是開始。


    我想睡覺。她想,這又是露絲那孩子般的聲音了。現在聽起來讓人心涼肉跳。這聲音對邏輯不感興趣,也無所顧忌。那劣狗來時我幾乎要睡著了,這就是我現在要做的事——睡覺。


    她全身心地受到了感應,問題是她不再真的感到困倦了。她剛剛看到一隻狗從她丈夫身上扯下去一塊肉,她一點兒也不困了。


    她感到的是口渴。


    傑西睜開了眼睛,看到的第一個東西便是傑羅德,他躺在光鑒照人的臥室地板上自己的倒影裏,像是一種奇異的人形環狀珊瑚島。他的眼睛仍然睜著,仍然憤怒地凝視著天花板,但是他的眼鏡現在戴歪了,一隻眼鏡腿伸進了耳朵裏,而不是掛在耳朵上。他的頭歪著,角度極小,以至於他肥胖的左麵頰幾乎貼到了左肩。他的右肩和右肘之間隻剩下一塊帶有白色邊緣的深紅色傷口。


    “我的老天哪!”傑西低聲驚呼起來。她趕忙扭頭朝西窗外看去。金色的光線——現在差不多是落日的光線了——使她目眩。她又閉上了眼睛,隨著心髒將血流泵入閉著的眼簾,她看見紅黑兩色一起一落。這樣看了一會兒後,她注意到這種血流湧動模式一遍又一遍地反複,差不多就像在顯微鏡下觀看原生動物。那種幻燈片上帶有紅色血跡的原生動物,她發現這種不斷重複的模式既有趣也令人寬慰。她推想,考慮到眼下這種情形,並不一定非得是天才,才能理解這種簡單重複的模式所具有的吸引力。當一個人的正常生活模式被打亂——這樣令人震驚、令人猝不及防地被打亂,他得找件能抓撓住的東西,那種既正常又可想而知的東西。如果最終你所發現的隻是薄薄的眼皮裏有序的血流湧動,以及十月裏一天的斜陽,那麽,你就接受它,並深致謝忱。因為,如果你找不著某種東西來把握的話,至少有某種意義上的東西,那麽,這個新世界的秩序裏那種異己因素很可能讓你發瘋。


    比如說,現在從門廳傳來的聲音就是種異己因素。這是一條肮髒的野狗在吃一個人的部分身體發出的聲音。那個人曾帶你第一次去看伯格曼導演的電影。曾帶你去果園海灘的娛樂公園,將你哄上了那條海盜大船,船在空中前後搖蕩,像是個鍾擺,他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後來你說還要再來這裏。那個人曾有一次在浴缸裏和你做愛,直到你快活得大叫起來。那個人現在成了一塊塊的肉,正在往狗的咽喉裏下滑。


    那樣的異己因素。


    “奇怪的日子,漂亮的夫人。”她說,“的確奇怪。”她說話的聲音變得痛苦、嘶啞、幹巴巴的。她想,幹脆閉上眼睛,不去管它了。可是,臥室裏靜了下來時,她聽到恐懼仍在,仍在用它軟軟的大腳掌四處潛行,尋找出口,等待她放鬆警惕。除此之外,並沒有真正安靜下來。使鏈鋸的家夥已結束一天的勞作,可是那隻潛鳥仍不時發出叫聲。


    隨著夜幕的降臨,風刮起來了,把門刮得嘭嘭作響,比以前更響——而且更加頻繁。


    而且,還加上狗吃她丈夫的聲音。當傑羅德在阿美托店等著為三明治付賬時,傑西走進了隔壁的米碩德市場。那兒出售的魚總是不錯——正如她奶奶所描述的那樣,新鮮得活蹦亂跳。她買了一些很好的鰨魚片,心想如果他決定在此過夜,她就能在平底鍋中快烙魚片,鰨魚味道好極了。要是由著傑羅德的話,他的食譜裏隻會有烤牛肉和油炸雞(偶爾為了營養的目的,加一些炸得很老的蘑菇)。他說過喜歡吃鰨魚。她買魚時,沒有絲毫不祥的預感。他還沒吃到魚,自己就被狗吃了。


    “這兒是個叢林,孩子。”傑西用她幹巴巴的嘶啞聲音說。她意識到她現在不僅僅用露絲·尼爾瑞的聲音思考,聽起來竟然也像露絲了。她們讀大學的日子裏,如果聽任露絲自便,她會成天不吃飯,光是喝杜瓦酒,抽萬寶路煙。


    那個並非胡言的粗嗓門又說起話來了,仿佛傑西摩擦了一個神燈。


    可記得去年冬天的一個日子,你上完製陶課回家時,聽著wblm電台裏尼克·洛伊的歌聲,那首讓你發笑的歌?


    她記得。她不想去追憶,但是她記得起來。她相信,那首尼克·洛伊唱的曲子名為《我們一直是贏家》。這是抒發孤獨之感的通俗唱詞,既悲觀又好笑,配上那悅耳的曲子顯得不太協調。去年冬天好笑得要死,的確如此,露絲說得對。可是現在不那麽好笑了。


    “住口,露絲。”她嘶叫著,“你要是打算在我腦子裏占便宜的話,至少你得大氣些,不要取笑我了。”


    取笑你?天哪,寶貝兒,我沒在取笑你,我在試圖弄醒你!


    “我是醒的!”她抱怨道,湖麵上,那隻潛鳥又叫了,仿佛就這一點為她撐腰。


    “多多少少還得感謝你!”


    不,你不是醒的,你一直不清醒——真正的清醒——有好長時間了。傑西,發生了糟糕的事情時,你可知道你做了什麽?你對自己說,“這不是該擔心的事,這隻是個噩夢,我時不時做噩夢,它們沒什麽大不了的。我一旦翻過身來,就沒事了。”這就是你所做的,你這可憐的傻瓜,那正是你的所作所為。


    傑西張開嘴來回答——不管她是不是嘴發幹,喉嚨疼痛,這種不實之詞不可不答。


    可是,傑西自己還沒來得及開始組織思想,伯林格姆太太便登上防禦城堡了。


    你怎能說出這種討厭的事呢?你真可怕!走開!


    露絲並非胡言的聲音又發出了嘲諷的大笑。傑西想,這多麽讓人煩惱——讓人煩惱得可怕——聽到自己的部分大腦,假托一個老熟人的聲音大笑,而這個熟人早就去了隻有上帝才知道的地方。


    走開?那樣你會高興的,是不是?心愛的寶貝兒,肉餡布丁,爸爸的小姑娘,每當過於接近事情真相,每當你開始懷疑,夢也許不僅僅是夢,你就跑開了。


    這很滑稽。


    是嗎?那麽,諾拉·卡利根怎麽樣了呢?


    有一會兒,伯林格姆太太的聲音——以及她自己的聲音,它通常在她腦子裏以“我”


    的身份大聲說話——被那句話震驚得沉默了。然而,沉默中組成了一個奇怪又熟悉的形象:一圈說說笑笑、指指點點的人——大部分是女人——圍著一個年輕姑娘站著,姑娘的頭和雙手戴著枷鎖。很難看清楚她的模樣,因為天很黑——本來應該是有日光的,但是由於某種原因,天色依舊很暗。然而,即便天很亮,那姑娘的臉還是會被遮蓋起來的。


    她的頭發垂下來,像是懺悔者的麵罩,盡管很難相信,她能做出任何非常可怕的事來。


    顯然,她不過十二歲左右。不管她在為什麽事情受罰,不可能因為她傷害了丈夫。夏娃這個特別的女兒太年輕了,甚至還沒開始行經,更不用說有丈夫了。


    不。那不真實。


    她頭腦深層的一個聲音突然說話了。這個聲音既有樂感,又強烈得令人可怕,像是一條鯨魚的叫聲。


    她隻有十歲半時就開始行經了。也許問題就在那兒。也許他聞到了血腥味,就像外麵門廳裏的那條狗。也許正是那使他發狂。


    閉嘴!傑西叫道,她自己突然變得狂起來。閉嘴!我們不談那件事!


    說到氣味,那另一種氣味是什麽?露絲發問,現在,頭腦裏的聲音刺耳,而且急不可耐……那是一個探礦者的聲音。他終於碰巧發現了早就懷疑卻根本無法找到的礦脈。


    那種礦物的氣味,像鹽和舊銅幣的氣味——我們不談那件事,我說過!


    她躺在床罩上,冰冷的皮膚下肌肉緊張,她的被囚及丈夫的死亡都已忘卻——至少暫時忘卻了——在這新的威脅麵前。她能感到,露絲,或者說露絲說起的她身上某個分離出來的部分在爭辯是否繼續這個話題。它決定不繼續(至少不直接談論),傑西和伯林格姆太太都寬慰地舒了口氣。


    好吧——讓我們來談談諾拉作為替代吧。露絲說。諾拉,你的心理治療醫生?諾拉,你的谘詢顧問?那段時間你停止畫畫了,因為一些畫使你感到害怕,那時你開始去看的那個人?不管是否巧合,是不是那段時間傑羅德對你性方麵的興趣似乎開始消失,而你開始聞他的襯衫領,尋找香水味兒?你記得諾拉,記得嗎?


    諾拉·卡利根是個好管閑事的壞女人!伯林格姆太太吼道。


    “不。”傑西嘟噥道,“她是善良的,我一點兒也不懷疑。隻是總把事情做過頭,一個問題問得太仔細。”


    你說過你很喜歡她。我難道不是聽你這樣說過嗎?


    “我想停止思考了。”傑西說,她的聲音遊移不定,“我也特別想不再聽見那些聲音並回應它們的話了——都是些廢話。”


    嗯,你最好還是聽一聽。露絲嚴厲地說。因為你不能以逃離諾拉的方式回避這件事……就那件事來說,你想以逃離我的方式來避免被觸及。


    我從來沒有逃離你,露絲。急於否認,但並不太使人信服。她當然那樣做過,她簡單地收拾起她的包,從她和露絲合住的那套漂亮而又愉快的宿舍搬了出去。她那樣做並不是因為露絲開始問她太多不適宜的問題——有關傑西童年時期的問題,有關達克斯考湖的問題,有關傑西開始行經後,那個暑期可能發生的問題。不,隻有壞朋友才會出於這種原因搬走。傑西搬出去並不是因為露絲開始問起問題來。她搬出去是因為露絲要她別再這麽問下去了,她卻不願停止提問。在傑西看來,那就使露絲成為一個壞朋友了。


    露絲看到了傑西在地下劃的界線……然後她卻故意跨越了它們,就像幾年後諾拉·卡利根做的那樣。


    除此之外,在現在這樣的條件下,逃離這個想法顯得荒唐可笑,是不是?畢竟,她被銬在了床上。


    別損害我的才智,可人兒。露絲說。你的頭腦並沒有被銬在床上,我倆都知道這一點。如果想跑開,你仍然能做到的。可是,我的建議——我的強烈建議——是你別這麽做。因為我是你擁有的惟一機會。如果你隻是躺在那裏,假想這是你向左側睡時所做的一個裏夢的話,你將戴著手銬死去。這就是你想要的嗎?這就是你戴著手銬度過整個一生得到的獎賞嗎?自從——“我不要想那件事!”傑西朝空空的屋子叫喊著。


    露絲沉默了一會兒。但是傑西還沒開始希望她離開,露絲就又回來了……衝著她回來了,像豬犬騷擾衣衫襤褸的人一樣騷擾她。


    來吧,傑西——你也許想使自己相信你神誌不清了,而不願去翻那陳年往事。可是,要知道,你並非真實的自我。我就是你,身為太太的你……事實上,我們大家都是你。


    那天在達克斯考湖,家裏別的人都走了,發生了些什麽我相當清楚。我真正感到好奇的事和事件本身並沒很大關係。我想知道的是:你身上有沒有一部分——我不知道哪一部分——在等明天這個時候,也想和傑羅德在狗的腸胃裏分享地盤呢?我這麽問,隻是因為在我聽來這樣做不像忠烈之舉,而像是精神錯亂!


    淚水又順著她的麵頰往下流了。但是她不知道,她哭是因為有這種可能性——終於說出來的可能性——即:她竟然可能死在這裏呢!至少四年以來的第一次,她開始思索另一個消夏場所了,位於達克斯考湖畔的那一個。思索太陽熄滅的那一天所發生的事情。


    從前有一次,在一個婦女覺悟小組會上她差點說出了那個秘密——那是70年代早期的事了。當然,參加那樣的會議是她室友的主意。但傑西是自願前往的,至少開始是這樣的。那似乎無關緊要,隻是那令人驚異、紮染花色一般的生命豐盈時期的另一種活動罷了。那是大學時期,對傑西來說,大學生活的開頭兩年——特別是有露絲·尼爾瑞這樣的人帶她去看各種球賽、開車兜風、參觀展覽——大部分情況下,她日子過得相當美妙。在那段時間裏,天不怕地不怕似乎是理所當然,有所作為也順理成章。那些日子裏,宿舍裏沒有彼得·馬克斯的招貼畫就不算完整。若是厭倦了披頭士樂隊——並非每個人都如此,你可以換個口味聽點別的音樂。這一切都有點過於歡快,不像是真的,就像發高燒又不至於威脅生命時所看到的事物。事實上,開頭的兩年一直是狂歡。


    第一次參加婦女覺悟小組會後,狂歡便結束了。在那兒,傑西發現了一個可怖的灰色世界。這個世界為她預演了80年代展現在她麵前的未來成年人生活,同時也低聲說出了陰暗的童年時期的秘密,這個秘密已經在60年代被活埋了——但是它並沒有安安靜靜地躺在那兒。在與紐沃斯跨教派的教堂相連的一間小起居室裏,有二十個婦女,一些坐在沙發上,另一些隱在幾把巨大笨重的牧師椅扶手投射的陰影中。大多數人在地上盤腿坐成了一圈——二十個婦女,年齡在十八至四十歲左右。會議開始時,她們手拉手,靜默了一會兒。這個儀式結束後,傑西被一些可怖的強xx、騷擾、身體折磨故事震撼了。


    如果她能活到一百歲,她也決忘不了那個安靜美麗的金發碧眼姑娘。那姑娘卷起羊毛衫展示了她rx房下側的香煙烙痕。


    那一次結束了傑西·梅赫特的狂歡時代。結束了嗎?沒有,那樣說不對。這仿佛讓她短暫地瞥見狂歡會後麵的情景。讓她看到了秋天裏空曠的灰色田野,那是真實的,在高高的草叢裏,隻有香煙包皮紙、用過的避孕套,以及一些弄壞了的廉價獎品。這些東西不是等著被風吹走,就是讓冬雪覆蓋。越過這幅薄薄一層碎料拚製的帆布油畫,她看到這個寂靜、愚昧、乏味的世界在等待她,這幅油畫將這個世界與中間的狂歡、廣告商行的大吹大擂以及對開車出遊的漫無目的著魔分隔了開來。這嚇壞了她。隻有這展現在她眼前,隻有這,再也沒別的了,想到這裏真是糟糕透了。再想想她過去的事,在拚湊起來的俗豔而又不值錢的畫布上有著她自己修複的記憶,畫布不能完全遮住它。想到這她難以承受了。


    那個美麗的金發碧眼女孩展示了rx房傷痕後,拉上了毛衣。她解釋道,這是她父母去了蒙特利爾的那個周末,她哥哥的朋友們對她的所作所為。而她什麽也不能對父母說,因為這也可能意味著,在去年一年裏,她的哥哥斷斷續續地對她做了些什麽將會泄露出來,她的父母決不會相信那些。


    女孩的聲音和她的臉一樣沉靜,她的語調十分理智。她說完了,一陣雷擊般的停頓——在這一刻,傑西感到身體內部有某個東西在撕擄,她聽到腦子裏有一百個夾雜著希望與恐怖的聲音在尖叫——接著,露絲說話了。


    “為什麽他們不會相信你呢?”她問。“耶穌啊,燃著的——他們用點燃的香煙燙你!我是說,你有這些燙傷作為證據!為什麽他們不會相信你呢?難道他們不愛你?”


    是的,傑西想。是的,他們愛她,可是——“是的,”金發碧眼姑娘說,“他們愛我,他們仍然愛我。可是他們寵愛我哥哥巴利。”


    傑西坐在露絲旁邊,用不太穩的手掌根抵著前額,她記得自己低聲說:“而且,那會殺了她。”


    露絲轉向她,開口道:“什麽?”金發姑娘仍然沒哭,仍然平靜得令人迷惑不解。


    她說:“而且,發現了那樣的事會殺了我媽。”


    然後,傑西知道,要是她不離開這裏就要爆發了。於是,她站了起來,從椅子裏一躍而起,幾乎碰翻了那個醜陋笨重的物件。她從屋裏全速衝了出來,她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看著她,她不在乎。她們想些什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太陽曾熄滅了,就是那太陽自身。如果她說出她的故事,隻要上帝是仁慈的,人們就不會相信她。假如上帝情緒不好,傑西才會被人相信……即使媽媽不被殺,也會炸毀家庭,就像爛南瓜裏放進一個炸藥棒那樣。


    所以,她跑出屋子,穿過廚房,本來可以直接穿過後門的,可是後門鎖上了。露絲在後麵追趕她,叫著讓她停下。傑西停住了,可這隻是因為該死的鎖著的門阻止了她。


    她將臉貼在冰冷的深色玻璃上,竟然考慮——是的,隻那麽一會兒她想到——要將頭直接撞在玻璃上,割斷喉嚨,做任何事來抹掉未來灰色的前景以及留在身後的往事。然而,她最終隻是轉身滑倒在地,緊緊抱住短裙擺下麵的光腿,將額頭抵在弓起的雙膝上,然後閉上了眼睛。露絲在她身邊坐下,用一隻胳膊擁住她,前後搖著她,撫著她的頭發,對她低聲勸慰,鼓勵她說出來,擺脫它,嘔吐掉,放開手。


    此刻,躺在卡什威克馬克湖岸邊的這座屋子裏,她想著那個不流淚的、鎮靜得令人驚異的金發姑娘情況怎麽樣了。那個姑娘給她們講述了她的哥哥巴利及其朋友們的事情——顯然那些年輕人認為,女人正是因其xx道而成為生命維持係統。對一個年輕姑娘來說,打上烙印是恰到好處的懲罰。這個姑娘多多少少感覺到和哥哥幹那事無所謂,但和哥哥的好友們幹就不是一回事了。更切中要點的是,傑西在想,那天她和露絲背靠著上鎖的廚房門相擁著坐在那兒時,她對露絲說了些什麽。她惟一能確切記起的是這樣的話:


    “他從來不燙我,他從來不燙我,他根本就沒燙過我。”可是,她說的話一定不止這些。


    因為,露絲拒絕停止發問的那些問題都清楚地指著一個方向:朝著達克斯考湖,以及太陽熄滅的那一天。


    她最終離開了露絲,而沒有說出來……正如她離開了諾拉,沒說出來一樣。她盡雙腿所能達到的最快速度跑開了。傑西·梅赫特·伯林格姆,以驚人的俗豔而出名的女孩,她是猶疑時期的最後一個奇跡。太陽熄滅那一天的幸存者,現在卻被銬在了床上,再也無法跑開了。


    “救救我。”她對著空屋說道。傑西既然已經記起了那個金發姑娘,那個臉和聲音異常鎮靜。原本可愛的雙乳點刻著圓圓傷疤的姑娘,腦子就無法擺脫她了,也無法擺脫這種認識,即:那根本就不是鎮靜,而是處於與發生在她身上的那件可怕事情完全分離的狀態。不知怎的,金發姑娘的臉變成了她的臉,傑西說起話時,她用的是一種不敬神者的顫抖、低聲下氣的聲音,這個不敬神者被剝奪了一切,隻剩下最後一個不可能如願的祈禱,“請救救我吧。”


    回答她的不是上帝,而是她的一部分,這一部分顯然隻有假扮成露絲·尼爾瑞時才能說話。現在這聲音聽起來很溫和,但並不很有希望。


    我來試試,可是你得幫助我。我知道你願意做痛苦的事,但是你也許還得想一想痛苦的事,你可準備好了?


    “這不是關於想一想的問題。”傑西聲音顫抖地說,她想:這就是伯林格姆太太大聲說話時聽起來的感覺,“那是關於……嗯……逃離。


    也許你得迫使她保持沉默,露絲說,她是你身上可取的一部分,傑西——我們的一部分——她真的不是壞人,但是,聽憑她操縱局勢的時間太長了。在這樣一種形勢下,她處理事情的方式並不太好,就這一點你想爭辯嗎?


    這一點,或者任何其他的,傑西都不想爭辯,她太累了。隨著落日的臨近,透過西窗的陽光變得越來越熱,越來越紅了。風陣陣吹著,吹得樹葉沿著靠湖一側的平台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平台現在是空的,平台上所有的家具都堆在了起居室。鬆林沙沙作響,後門嘭嘭發聲,狗停止了動作,然後又繼續咂嘴、撕咬。咀嚼,發出難聽的聲音。


    “我太渴了。”她哀哀地說。


    好吧,那麽——那就是我們該開始的地方。


    她將頭朝另一個方向轉去,頸子左邊感到了陽光的餘熱,濕漉漉的頭發貼在她的麵頰上,然後她又睜開了眼睛。她發現自己正盯著傑羅德的那杯水,她的喉嚨即刻發出了燥熱的迫切呼聲。


    我們忘掉狗,開始這方麵的行動吧。露絲說。狗隻是在做賴以活命必須做的事。你得同樣這麽辦。


    “我不知道是否能忘了它。”傑西說。


    我想你能,寶貝兒——我真的這麽想。如果你能將太陽熄滅那天發生的事掃到地毯下麵,我想,你就能將任何事情掃到地毯下,不去再想。


    有一會兒,她幾乎全說了出來。她懂得,如果她真想這麽做,她能夠全說出來。那天的秘密從來就沒有完全沉沒於她的潛意識裏,正如電視肥皂劇及電影情節劇裏那樣,這樣的秘密沉沒不了。這個秘密至多被埋進了一個淺淺的墳墓裏。有些選擇性的遺忘,但那是一種完全自願的遺忘。如果她想記住太陽熄滅那天發生的事,她想她也許能記得。


    仿佛這個念頭是個邀請,她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一幅清晰的傷心情景:一把烤肉鉗夾著一塊玻璃片,戴著烤爐抗熱手套的一隻手拿著玻璃片,正在草皮上燃著的煙火中兩麵翻轉著。


    傑西在床上僵住了,她努力驅走了這幅畫麵。


    讓我們弄清一件事。她想。她推測她是在對露絲的聲音說話,但是不完全確定。她不再對任何事確實相信了。


    我不想回憶了,明白嗎?那天的事件和這個事件毫無聯係。它們是蘋果和橘子,要理解兩者之間的聯係非常容易——兩個湖,兩座消夏別墅,兩件事。


    (秘密、沉默、傷害、破損。)性把戲——可是,現在回憶1963年發生的事一點兒也幫不上我,隻會增加我的痛苦。


    所以,我們放下這整個話題,巴,好嗎?讓我們忘掉達克斯考湖。


    “你看如何,露絲?”她低聲問道。她的目光穿過屋子轉到蠟染蝴蝶上。另一個形象出現了一會兒——一個小女孩,某個人可愛的小寶貝蛋,聞著剃須後搽的潤膚水香味,透過一片煙熏黑的玻璃片仰頭看著天空——接著,這個形象仁慈地消失了。


    她多看了一會兒蝴蝶,等著弄確實那些往事的回憶消失得無蹤無影了,然後,她回過頭來看傑羅德的那杯水。盡管越來越暗的屋子還保留著午後陽光的熱度,水杯裏仍然飄浮著一些碎銀般的冰塊,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傑西由著目光在杯子上移動,任它盯住凝結在杯子上的涼爽水珠。她不能真切地看到杯子下麵的墊子——床頭架擋住了。但是,不用看她就能想象到,隨著凝結的涼水珠不斷從杯沿滴落,在杯底聚攏,在墊子上擴展,已形成了一圈深色的水印。


    傑西伸出舌頭,舔了舔上唇,沒有讓嘴唇濕潤起來。


    我想喝水!那個恐懼的、提著要求的孩子聲音——某個人可愛的小寶貝蛋的聲音叫道,我要喝,我馬上就要……現在就要!


    可是,她夠不著杯子。情況很明朗,杯子那麽近,卻又那麽遠。


    別那麽輕易地放棄努力——既然你能用煙灰缸擊中那條該死的狗,也就可能拿到杯子,也許你能。


    傑西又舉起了右手,以她跳疼著的肩膀允許的程度用力去夠,仍然至少相差兩英寸半。她咽了口唾沫,衝著梗起的粗筋與發緊的喉嚨做了個鬼臉。


    “瞧見了嗎?”她問,“你現在高興了?”


    露絲沒有回答。但是伯林格姆太太答話了。她在傑西腦子裏柔聲地、幾乎道歉似地說起話來。她說拿到它,不是夠著它。它們……它們也可能不是一碼事。她尷尬地笑了,像是多管了閑事。傑西有一會兒又在想,你身上的一部分那樣笑法,感受到的這一點真是稀奇古怪,仿佛那真是與一個整體完全分離的一部分。要是我再多有一些聲音,傑西想,我們這裏可以來一場該死的橋牌錦標賽了。


    她又看了一會杯子,然後將頭在枕頭上來回擺動,這樣她就可以研究床頭架底邊的情況了。她看到架子並沒有附在牆上。它放在四個鋼托架上,托架看上去像倒寫的大寫字母l。床頭架也沒附在托架上——她確信這一點。她記得,有一次傑羅德在打電話,心不在焉地企圖靠在床頭架上。床頭架靠她的這一端抬了起來,像翹翹板一樣升起了。


    要不是傑羅德立即放開了手,架子就會像遊戲中的一個圓片一樣被他翻倒了。


    想到電話使她分了一會兒神,可是僅僅是一會兒。電話放在東窗前的矮桌子上,落窗臨著車道的景色及梅塞德斯車。眼下,對她來說,電話就像是放在另一顆星球上。她的目光又回到床頭架底部。先研究木板本身,接著又掃視l形的托架。


    當傑羅德靠向他那一端時,她的這端翹起來了。如果在她這一端施加足夠的壓力來抬起他那一端,那杯水……“也許會滑過來。”她若有所思地啞聲說道。它也許會滑到我這頭來。“當然,也許它會歡快地直接滑過她這一頭,摔碎在地板上,也可能在架子上碰到某個沒看見的障礙物,沒到她麵前就打翻了。然而,這值得一試,對嗎?”


    確實,我想是這樣的。她想,我的意思是,我打算乘坐我的李爾飛機飛到紐約——在四季餐廳用餐,在伯德蘭德跳一整夜的舞——可是,傑羅德死了,我想,那樣做有點不合意,而且,現在所有的好書都得不到——就此而言,所有的壞書也沒有——我想,我不妨試試安慰獎吧。


    好的,她應該怎樣著手呢?


    “非常小心,”她說,“就是這樣。”


    她又借著手銬抬起身來,再研究了一下杯子。隻是不能確切看到架子的表麵,她非常清楚架子上她這一端有些什麽。但是,傑羅德的那一端及中間的交界處有些什麽她不太清楚。當然這不足為奇,除了有曆曆在目記憶力的人,誰能輕而易舉地列出一個臥室床頭架上所有東西的清單呢?誰又會想到這些東西竟然舉足輕重呢?


    嗯,現在,它們至關緊要。我身處的這個世界裏,一切視角都改變了。


    不錯,確實如此。在這個世界,一隻野狗可能比弗雷帝·克留格更可怕。放電話的地方光線黯淡。人們尋求的沙漠綠洲、一百個沙漠羅曼史中牢騷滿腹的外籍軍團士兵們的奮鬥目標,便是麵上飄浮著一些碎銀般冰塊的一杯水。在這個新世界的秩序中,臥室床頭架變成了一條和巴拿馬運河一樣重要的大洋航線。一本放錯了位置的平裝書,不管是西方小說,還是神秘小說,都可能成為危險的路障。


    你難道不認為你有點誇大其辭嗎?她不安地自問,可是事實上她並沒有誇大。在最好的情況下,這個行動成功的可能性也很難說定。但是如果道上有雜物的話——一本薄薄的偵探小說或者《星際旅行》係列小說中的任何一本,傑羅德讀完後,像用過的餐巾一樣扔下的都足以阻擋或弄翻水杯。不,她沒有誇張。這個世界的視角真的已經改變了,改變得足以使她想起了那部科幻電影,電影裏的主人公害怕起家裏養的貓,開始收縮自己,一直縮小到住進了他女兒的玩偶屋裏。傑西盤算著得臨時抱佛腳地學點新規則——活學活用。


    傑西,別失去勇氣。露絲的聲音低語道。


    “別擔心,”她說,“我打算試試——我真的打算。可是有時候知道你反感些什麽很好,我想,有時候情況會有所不同的。”


    她盡可能地將右手腕朝身體外的方向轉動,然後舉起了胳膊。這種姿勢使她看上去像是一個用埃及象形符號組成的女人形體。她又開始用手指在架子上拍摸,沿著那一段架子摸索碰著的東西,她希望杯子就在這一段範圍內。


    她觸到了一片有相當厚度的紙,用拇指摸了一會兒,試圖想起來這會是什麽東西。


    她的第一個猜測是拍紙簿裏的一張紙,拍紙簿通常塞在電話桌上那一堆亂糟糟的東西中。


    可是這片紙不夠薄,不會是拍紙。她的眼睛偶然看到了一本雜誌——不是《時代》,就是《新聞周刊》,傑羅德把兩本雜誌都帶來了——封麵朝下放在電話旁。她記得傑羅德一邊脫襪子、解襯衫鈕扣,一邊迅速翻閱著其中的一本。床頭架上的這片紙也可能是一張討厭的雜誌插頁訂閱卡,報攤出售的那些雜誌裏總是插有這種卡。傑羅德常把這種卡片放在一邊,後來用做書簽。這也許是別的什麽東西,但是,傑西認定,無論如何這不影響她的計劃。它足夠硬,能擋住或傾翻水杯。架上沒有別的東西了,至少在她伸出去蠕動著的手指夠得到的範圍之內。


    “好的。”傑西說。她的心髒開始猛烈跳動。她頭腦裏某個施虐狂的非法電視台試圖播放一幅水杯從架上翻倒的畫麵,她立即驅趕走這幅畫麵。“放鬆,放鬆才能行。舒緩放鬆才能贏比賽,我希望如此。”


    盡管手朝那個與身體相反的方向彎曲並沒什麽作用,而且疼得要命,她還是將右手保持著那種姿勢,然後又舉起了左手(我扔煙灰缸的手,她帶著一絲幽默自嘲地想)。


    她用這隻手抓住床頭架上遠遠超過她這一端的最後一個托架。


    我們開始吧,她想。她開始用左手往下施加壓力,什麽也沒發生。


    也許我離最後一個支架大近了,得不到足夠的杠杆效應。問題是這該死的手銬鏈。


    我沒有足夠的活動餘地,在架子上手伸不到需要的距離。


    這也許是真的情況。但是這個見解並不改變事實。即她左手的這個位置對床頭架不起任何作用。她得把手指叉開伸得更遠一點,也就是說,如果可能的話——希望那樣足夠了。這是滑稽連環畫冊上的物理現象,簡單卻至關重要。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她能把手伸到床頭架底部,隻要願意,隨時都能把它推起來。然而,那樣做有個小問題——會把杯子朝不正確的方向推去,從傑羅德那一端滑落到地上。仔細考慮一下,你會發現情況確實有其好笑的一麵。就像從地獄寄來的《全美最滑稽的家庭錄像》片斷。


    突然,風止息了,從門廳傳來的聲音似乎非常響亮。“他的味道不錯吧,你這畜生!”傑西尖叫道。疼痛撕扯著她的喉嚨,但是她沒有——也不能住口。“但願如此,我解開手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折你的頭。”


    吹大牛,她想,這個女人真是吹大牛,她甚至記不起來傑羅德的獵槍——那杆屬於他爸的槍,是在這裏,還是在波特蘭家裏的閣樓上。


    然而,臥室門那邊幽冥昏暗的世界令人快意地靜默了一刻,仿佛那狗在非常認真、縝密地對這個威脅進行思考。


    接著,砸嘴、咀嚼又開始了。


    傑西的右腕抽搐起來,威脅著又要痙攣,警告她最好立即動手……也就是說,如果她真的要做什麽的話。


    她向左靠去,盡手銬鏈允許的範圍伸出手。然後她又往床頭架施加壓力。開始沒有動靜,她更加用力地拉,嘴角往下撤著,眼睛眯得幾乎閉上了——這是張等待吃苦藥的孩子的臉。接著,她鼓起的胳膊肌肉還沒使上最大的力量,她便感到木板輕輕地移動。


    這均勻拉動過程中引力的變化如此細微,與其說是實際感受到的,倒不如說是憑直覺體會的。


    一廂情願的想法,傑西——這就是你感受到的。僅僅如此,再無其他了。


    不,這個感覺輸入端也許被恐懼置於最高處,但這不是一廂情願的想法。


    她鬆開床頭架,躺了一會兒,緩緩地、深深地呼吸著,使她的肌肉恢複一下,她不想讓它們在關鍵時刻抽搐,或者痙攣。沒這種情況,她的問題也已經夠多的了。當她認為已經像她所能感到的那樣準備好了時,她將左拳鬆鬆地握住床柱,在上麵上下滑動,直摩挲得紅木嘎吱作響,她手心的汗被擦幹。然後,她又伸出胳膊,抓住了床頭架,是時候了。


    可是,得小心哪。不錯,架子移動了,它還會繼續動。不過,要使那杯子移動得花掉我所有的力氣……也就是,如果我能做到的話。當一個人力氣即將耗盡時;控製力就不均衡了。


    這是真的,但這不是隱蔽的難點。難點是她摸不到床頭架的傾斜點,絕對摸不到。


    傑西回憶起和姐姐梅迪在法爾茅斯小學後麵的操場玩蹺蹺板的情景——那個夏天,她們很早就從湖邊別墅回來了。她與梅迪為伴,在蹺蹺板上一上一下。在她看來,她似乎整個八月都是在那個油漆剝落的蹺蹺板上度過的。隻要願意,她們能非常完美地保持平衡。梅迪稍微重些,隻要她往中間挪一挪屁股就能做到。一個個漫長悶熱的下午,她們練習著,一邊蹺上蹺下,一邊唱著跳繩歌。練習使她們能夠幾乎以科學性的精確度找到每一塊蹺蹺板的傾斜點。熱騰騰的地麵上,那六塊彎曲的綠色木板列成一排,在她們看來仿佛具有生命。現在,她手指下麵一點感覺不到那種熱切的活力了。她隻有盡自己努力,希望情況說得過去。


    不管《聖經》上也許說的正相反,別讓你的左手忘記你的右手應該做的事。你的左手可能是你扔煙灰缸的手,但是接住杯子的手最好是你的右手,傑西。床頭架上隻有幾英寸的地方讓你有機會抓住杯子。如果杯子滑過那個區域,即便它停住也無所謂了——你會和現在一樣夠不著它。


    傑西想,她不可能忘記右手正在做的事——它疼得非常厲害。然而,它是否能做到她需要它做的事,這完全是另一個問題了。她盡力平穩、逐漸地增加了架子左邊的力量。


    一滴引起刺痛的汗珠流進了她的一隻眼角,她將它眨掉了。什麽時候後門又嘭嘭作響了,然而,它和電話一起已經位於另一個字宙了。這裏隻有杯子、床頭架和傑西。她身上的一部分期待床頭架像個無理性的玩具跳偶一樣突然豎起來,將所有的東西都彈射下來。


    她試圖使自己堅強起來,迎接這種可能得到的失望。


    擔心著這件事是否會發生吧,寶貝兒。你可別分散了注意力。我想,有件事要發生了。


    確實有事發生,她又能感覺到輕微的移動了——感到床頭架在傑羅德那一端的某一點開始脫開。這一次,傑西沒放鬆,反而加大了力量,她左上臂的肌肉鼓起了硬硬的小塊,緊張得發抖。她爆發出一連串嘟嚕聲。架子脫開的感覺變得越來越強了。


    突然,傑羅德的杯子裏圓圓的水平麵傾斜了,木板右邊那頭真的豎了起來,她聽到了杯子裏最後一些冰塊碰撞發出的微弱聲音。然而,杯子本身並沒有移動。她起了個可怕的念頭:要是一些水順著杯沿滴落到墊子上怎麽辦呢?要是這些水形成了密封層,將杯子吸附在架子上怎麽辦呢?


    “不,那不可能發生。”這句低語是脫口而出的,就像一個困倦的孩子機械地作禱告。她使足全力,在架子的左端更加用勁地往下壓。每一匹馬都套著馬具在飛奔,馬廄已空。“請別讓它發生,求求你了。”


    傑羅德那一端的架子繼續在抬起,它的末端狂亂地搖晃著。一支馬克斯法陀口紅從傑羅德那端晃落,掉在了地板上。在狗過來將傑羅德從床邊拖走之前,他的頭就靠在附近。現在她又想到了一個新的可能性——說實在的應是偶然性。假如她再增大架子的角度,它就會順著l型托架滑下來,杯子及所有的東西就會像平底雪橇順著雪山往下滑那樣。把床頭架想做蹺蹺板會使她陷入麻煩。它不是蹺蹺板,它沒有依附其上的中心支點。


    “滑呀,你這該死的!”她氣喘籲籲地朝杯子大聲叫道。她已忘記了傑羅德,忘記了她的口渴,忘記了一切,隻記得這杯子。現在杯子傾斜的角度很大,水幾乎都要從邊緣潑出來了。她不理解為什麽它不翻倒。然而,它沒翻,它隻是仍然停留在它一直待著的地方,仿佛已經被粘在那裏了。“滑呀!”


    突然,它滑動了。


    杯子的運動和她盲目的想象截然相反,以致她幾乎沒弄懂發生的事兒。以後她會想到,杯子滑動的過程暗示著她那不敢恭維的精神狀態:她以某種方式做好了失敗的準備。


    成功使她震驚得目瞪口呆。


    杯子順著床頭架短短的距離平穩地朝她的右手滑來。這使傑西大為吃驚,她的左手幾乎更加用力了。這個動作差一點使傾斜得晃晃蕩蕩的床頭架失去平衡,將杯子摔落地上打碎。接著,她的手指真的觸到了杯子,她又尖叫起來。這是個剛剛贏了彩票的女人發出的興奮卻無言語的尖叫。


    架子搖晃了,開始滑動,然後停下來,仿佛它有一個未成熟的頭腦,正在考慮它是否真的想這樣做。


    沒多少時間了,寶貝,露絲警告道。趁著好抓的時候,抓住這該死的東西。


    傑西試著去抓,但是她的手掌心隻是在杯子滑溜溜、濕漉漉的表麵直打滑,似乎無處可抓。在這該詛咒的東西上麵,她找不到手指可放之處,抓不住它。水晃動著流到她手上,現在她意識到,即便架子穩住,杯子很快也會翻倒。


    那是想象,寶貝——像你這樣一個可憐的小寶貝蛋兒從來就做不對任何事情。這是習慣思維。


    這話沒有離題——當然非常近乎幹安慰——但是它也沒有切中主題。杯子是在準備翻倒,確實如此。她一點兒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麽來阻止它發生。她為什麽有這樣粗短、肥胖、醜陋的手指呢?為什麽呢?要是她的手指頭能稍稍長一點能攏住杯子就好了……她想起了某個電視商業片中噩夢般的情景:一個微笑著的婦女頭發梳成50年代的式樣。手上戴著一副藍色的橡膠手套。


    手套如此有彈性你可以戴著它撿起一枚硬幣!那女人在笑著大叫。你沒有這樣一雙手套太糟糕了,小寶貝蛋或伯林格姆太太或管你是誰!也許,沒等架子上那些該死的一切東西登上直達電梯,你就能抓住那可惡的杯子!


    傑西突然認出來,那個戴著普雷泰克斯牌橡膠手套、笑著大叫的婦女是她的媽媽,她無淚地嗚咽起來。


    別放棄,傑西!露絲叫道。還不到放棄的時候!你已經接近了,我發誓是這樣的!


    她在架子左邊使上最後一絲力氣,並斷斷續續地祈禱杯子別滑——暫且別滑。噢,求求你上帝,噢,不管你是誰,求求你別讓它滑,現在別滑,暫且別滑。


    木板的確在滑……但隻滑了一丁點,然後便穩住了,也許暫時被一塊碎木片阻住了,或者被翹曲的木板隔擋了。杯子又往她的手心滑動了一點點,現在——越來越荒唐了——它似乎也說起了話,這可惡的杯子。聽起來它就像那些牢騷滿腹的大城市出租車司機,他們對這個世界永遠心懷不滿。天哪!夫人,你想要我做點別的什麽?我自己長出一個討厭的把手,為你變成個該死的帶柄水罐?又一滴水落在傑西拉緊的右手上,現在杯子將倒下來了,這是不可避免的了。在她的想象中,她已經能感覺到冷冰冰的水浸濕她的頸背了。


    “水!”


    她把右肩朝前扭曲了一點,將手伸得更開一點,讓杯子往她繃緊的手心深處再滑進一丁點。手銬嵌進了那隻手,刺痛一直傳到她的胳膊肘,可是傑西不去管它。現在,她左臂的肌肉猛烈地抽搐起來,肌肉的抖動傳到了傾斜不穩的床頭架上。又一支化妝品翻到地下了,最後一些冰塊發出微弱的碰撞聲。在架子上方,她看見了杯子映在牆上的影子,在落日拉長的光線中,它看上去就像是被草原狂風吹歪了的穀物筒倉。


    過來一點……稍稍再過來一點……不能再來了!


    最好來一點,必須再過來一點。


    她將右手伸到肌腱吱吱作響的程度,感到杯子順著架子又往前移了一小點。然後她又攏住手指,禱告著這終於足以拿住杯子了。因為杯子真的過不來了——她已經智窮力竭了。這幾乎還是不夠,她還是能感到潮濕的水杯試圖蠕動開去。在她看來,它似乎成了一個活生生的東西了,一個有知覺力的東西,心胸狹窄得如同公路上的收費通道。它的目標便是不斷地挑逗她,然後蠕動著離她而去,直至她失去理智。她躺在黃昏的影子裏,戴著手銬,胡言亂語。


    別讓它離開,傑西,你難道能讓那可惡的杯子離你而去——盡管杯子再過不來了,一點壓力也沒有了,四分之一英寸的距離也伸不到了,她還是勉強朝木板轉動有腕又最後伸出了一點距離。這一次,當她彎曲手指攏住杯子時,杯子一動不動了。


    我想,也許我拿住它了,不一定真是這樣,但也許,也許是的。


    也許這樣,也許那樣,哪一種也許都不再重要了。實際上那是個安慰。肯定的是這一點——她不能再抓住床頭架了,不管怎樣,她隻將它傾斜了三或四英寸,至多五英寸。


    可是感覺上仿佛她彎曲身體壓著一個屋角抬起了整座屋子。


    一切都是視角問題……我想,還有向你描述世界的那些聲音。你頭腦裏的那些聲音,它們至關重要。


    她斷斷續續地祈禱著,當沒有床頭架支撐的時候,杯子會留在她的手中,然後她鬆開了左手。床頭架砰的一聲回到了托架上,隻稍稍有些傾斜,朝左邊偏離了一二英寸。


    杯子確實留在了她的手中。現在她可以看到那個杯墊了,它粘在杯底像個飛碟。


    天哪,求求你現在別讓我把它摔落了,別讓我摔——一陣痙攣揪緊了她的左臂,她猛地拉回身體靠在了床頭板上。她的臉也揪緊了。她痛苦地擠著臉,嘴唇咬得發白,眼睛眯成了縫。


    等等,就會過去的……會過去的……是的,當然會過去。她一生中經曆過夠多的肌肉痙攣,知道那一點。可是天哪,真疼!她知道要是她能用右手去摸左臂的二頭肌,那裏的皮膚摸上去就像是有一些光滑的小石子用看不見的精巧細線縫在裏麵。這感覺不像抽筋,倒像該死的僵硬。


    不,傑西,這隻是抽筋,就像你早些時候有過的那樣。等它過去,就這樣。看在基督的份上,等它過去,別摔掉了那杯水。


    她等待著。過了似乎無窮無盡的一會兒後,她臂上的肌肉開始鬆弛,疼痛開始減緩。


    傑西寬慰地發出一聲刺耳的長歎,然後準備飲用酬勞她的瓊漿。


    喝吧,好的。伯林格姆太太說。可是,我認為,除了甘美的冷飲之外,你還欠你自己點什麽,親愛的。享用你的酬勞吧……可是要帶著尊嚴地享用,別作牛飲狀!


    太太,你從來不改變自己。她想。


    可是,當她舉起杯子時,卻不顧上齶帶有堿性的幹燥及喉嚨渴極的陣陣衝動,穩重得鎮靜得如同參加宮廷宴會的貴賓。因為你可以隨心所欲地讓伯林格姆太太沉默——實際上,她有時為此乞求你——但是,在這些情形下,帶點尊嚴地行事(尤其是在這些情形下)是個不錯的主意。她為這杯水奮鬥過,為什麽不從容行事,享用這成果,禮待自己呢?啜飲的第一口涼水滑過嘴唇,蜿蜒流過滾熱的舌苔,品嚐起來是勝利的滋味……她剛剛經過一番倒運之後,現在確實該品嚐回味了。


    傑西將杯子朝嘴邊送去,她的注意力集中在即將到嘴的濕潤喉嚨的甘露。期待使她的味蕾痙攣起來,她的腳趾綣縮著,她能感覺到下巴頦下麵的脈搏狂怒地跳動著。她意識到她的乳頭變得堅挺了,就像有時她的性欲被激發起來時那樣。


    傑羅德,你做夢也沒想到過女人性方麵的這些秘密。用手銬把我縛在床柱上,什麽也沒發生。然而,給我一杯水,我就變成了一個性欲狂。


    這個想法使她發笑,杯子在離她臉還有一英尺距離處突然停住了,水灑到了她赤裸的臀部,那兒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開始時笑容還停留在臉上。在最初的幾秒鍾裏,她沒什麽感覺,隻有種傻乎乎的驚異。


    怎麽回事?哪兒出問題了?


    你知道是哪裏。一個聲音說道。那聲音鎮靜肯定,傑西發現很可怕。是的,她想,她的內心某處確實知道。但是,她不想麵對。


    有些事實簡直太殘忍了,不能承認,太不公平了。


    不幸的是,有些事實不言自明。傑西盯著水杯,充血的腫眼開始蓄滿可怕的理解。


    那手銬鏈是她喝不到水的原因。這可咒的手銬鏈太短了。這個事實過於明顯,以致她當時完全忽略了。


    傑西突然發現自己在回憶喬治·布什被選為總統的那個夜晚。她和傑羅德受邀去參加在索內斯塔飯店樓頂餐廳舉行的高檔次慶祝會。參議員威廉·科恩是貴賓。午夜前不久,預計當選總統的喬治本人將在閉路電視上講話。傑羅德為這個場合租了輛霧色的轎車,七點鍾準時將車開進了他們的車道。可是過了十分鍾後,她仍然穿著她最好的黑禮服坐在床上,一邊咒罵著,一邊在珠寶盒裏翻找著她的一副特別的耳環。傑羅德不耐煩地將頭伸進屋,看看是什麽耽擱了她。他聽著她發牢騷,臉上掛著那種“你們女人怎麽總是這麽傻”的表情,一看這表情她立馬來火。然後他說,他不敢確證,但是他想她正戴著那副正在尋找的耳環。她確實戴著。這使她感到自己卑微愚鈍,他也完全有理由露出那種表情。這還使她想用腳上穿的高跟鞋踢掉他假牙上漂亮的齒冠。這雙高跟鞋很性感,但穿著非常不舒服。然而,和她現在的感覺相比,當時的感覺就不那麽強烈了。要說有誰活該被敲掉牙齒,那就是她自己了。


    她盡可能遠地伸出頭去,嘴唇噘著,像是某個感傷的、描寫愛情的黑白影片中的女主人公。她離杯子那麽近,以至於能看見夾在剩下的一些冰塊間的細霧狀的氣泡,近得足以聞到井水中的礦物質氣味(或者說想象中能聞到),她卻不能接近到能喝著水的距離。當她達到再也伸不了的那一點時,她噘起的嘴唇仍然離杯子相差足足四英寸。差不多就要夠著了,可隻是差不多,正如傑羅德一直喜歡說的那樣,以馬虎來計算。


    “我不相信。”她聽見自己在用一種新的、像是喝蘇格蘭威士忌酒、抽萬寶路煙的嘶啞聲音說話。“我隻是不相信。”


    她內心的憤怒突然蘇醒。露絲·尼爾瑞的聲音叫著要她把杯子扔向屋子。露絲的聲音宣稱,如果她不能從杯子裏喝到水,她應懲罰它。要是她不能用杯中物滿足她的口渴,她至少能將它扔到牆上,把它摔成上千塊的碎片,讓這聲音滿足她的精神。


    她握住杯子的手握得更緊了。當她抽回手來扔它時,手銬鏈成了鬆弛的弧形。不公平!真是他媽的不公平!


    伯林格姆太太試探性的柔和聲音阻止了她的行動。


    也許有個辦法,傑西,暫且別放棄努力——也許還有個辦法。


    對此露絲沒用言語作答。但是無疑,她在笑著表示不相信。那種微笑鐵一般沉重,和噴出的檸檬汁一樣酸苦。露絲仍然希望她扔掉杯子。毫無疑問,諾拉·卡利根會說,露絲的報複心深重。


    別在意她。伯林格姆太太說。她的聲音失去了通常試探性的腔調,現在聽起來幾乎是興奮的了。把它放回到床頭架上,傑西。


    然後再怎麽辦呢?露絲問。再怎麽辦呢?噢,偉大的白人領袖,噢,塔珀家用塑料製品的女神,郵購品商店的守護神?


    伯林格姆太太告訴她怎麽辦。露絲的聲音靜默了。傑西和她頭腦裏的所有其他聲音都在洗耳恭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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