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小心翼翼地將杯子放回到床頭架上,仔細確保它沒放在邊沿。現在,她的舌頭感覺像是一塊5號的砂紙,她的喉嚨似乎真的感染了幹渴。這種感覺使她回想起十歲那年的秋天。流感及支氣管炎並發症使得她一個半月沒上學,那時的感覺就像這樣。在那場病中的漫漫長夜裏,她從困惑、煩躁的噩夢中醒來,卻記不得那些夢。


    可是你能夢到那塊煙熏黑的玻璃片;你夢到太陽如何熄滅,你夢到那令人傷心的淡淡氣味,那氣味就像井水裏的礦物質,你夢到他的雙手。


    她被汗濕透了,但是感到非常虛弱,不能伸手去拿床頭櫃上的水壺。她記得自己躺在那兒,身上濕淋淋、粘乎乎的,外表發燒,內心燥熱,頭腦充滿幻像。躺在那兒想著自己真正的病因不是支氣管炎,而是幹渴。現在,這麽多年過後,她有了完全相同的感覺。


    她的腦子不斷試圖回到那可怕的一刻,這時她突然意識到,她不可能連結杯子與她的嘴唇之間這最後一小段距離。她老是看到正在融化的冰塊裏的細霧狀的氣泡,老是聞到深埋在湖底部砂石含水層裏礦物質的淡淡氣味。這些形象縈繞在她心頭,就像肩胛骨之間撓不著的癢處。


    然而,她迫使自己等待。她身上伯林格姆太太的這一部分說,盡管那些形象縈繞心頭,喉嚨跳疼,她還是需要花一些時間讓肌肉停止痙攣,讓情緒平息一點。


    屋外,天空中最後一點光亮逐漸消失了,世界進入了一種肅穆憂鬱的灰色暗夜。湖麵上,那隻潛鳥尖厲的叫聲劃破了陰沉的夜空。


    “閉嘴吧,潛鳥先生。”傑西咯咯暗笑著,她的笑聲聽起來就像生了鏽的門鉸鏈發出的聲音。


    好的,親愛的。伯林格姆太太說。我想在天黑之前該試一試了。最好先把你的手弄幹。


    這一次,她將兩隻手都握住了床柱,上下搓動著直至它們發出吱吱聲。她舉起右手,將它扭到眼前。我若坐在鋼琴前他們會笑話我的。她想,然後,她把手伸過架子邊沿放杯子的地方。她又開始用手指在木板上拍打了。有一次,手銬鏈碰到了杯子,發出了哐啷聲,她僵住了,等著杯子翻倒。杯子沒翻倒,她又小心翼翼地繼續她的探索。


    她差不多已認定她在尋找的東西從床頭架滑落了——或者說完全滑下去了。突然,她終於觸到了雜誌插頁卡片的邊角。她用右手的前兩個手指鉗住卡片,小心地將它從床頭架和杯子那兒拿開。她用拇指穩住卡片,好奇地打量著。


    卡片是鮮豔的紫色,上部邊沿有些龍飛鳳舞的胡話。字裏行間夾雜著五彩紙屑與飄帶。卡片宣稱,《新聞周刊》正在舉行優惠酬賓活動,希望她也參加。《新聞周刊》的記者們會使她了解最新時事,了解世界各國領導人的幕後活動,為她提供有關藝術、政治、體育方麵全麵徹底的報道。盡管卡片沒有明言,卻十分清楚地暗示,《新聞周刊》


    能幫助傑西了解整個宇宙。最妙的是,《新聞周刊》訂閱部裏那些可愛的瘋子們為訂戶們提供的待遇令人非常驚異,以致使人們的小便蒸發、大腦爆炸。待遇如下:如果她用此卡訂三年的《新聞周刊》,她便能以報攤出售雜誌的一半價格得到每一期周刊!錢是個問題嗎?絕對不是!她可以以後再付賬。


    不知道他們可否為戴手銬的女士們提供直接的床上服務。傑西想。也許讓喬治·威爾或布蘭特·奎恩,要麽別的哪一個自負的老傻瓜為我翻雜誌頁麵——要知道,手銬使我十分難以那樣做。


    然而,自嘲之外,她感到一種古怪的緊張與茫然。她似乎是情不自禁地研究起那張紫色的卡片來。卡片的主題是“讓我們共聚一堂”,卡片上有讓她填寫姓名地址的空格處,有標記著證券交易所等等的小方塊。


    我一生都在詛咒這種卡片——尤其當我不得不彎腰揀起這些討厭的東西、或者自認為是另一個亂扔廢物的人時——根本沒想過,有一天我的理智,甚至也許是我的生命,都得依靠這麽一張卡片。


    她的生命?那真的有可能嗎?她真的不得不考慮到這種可怕的可能。傑西很不情願地相信了這一點,也可能她得在這裏待好長時間後才會有人發現她。是的,她想,生死之間的差別僅僅歸結於能否喝到一滴水,這幾乎不大可能。這個想法荒誕不經,但顯然似乎不再可笑了。


    和以前一樣,親愛的——從容輕鬆才能贏得比賽。


    是的……可是,誰會相信人生的終點竟然位於這樣不可思議的鄉間呢?


    然而,她還是小心翼翼地緩緩動彈起來。她寬慰地發現,用一隻手控製那張插頁卡片並沒有她所擔心的那樣困難。這部分原因是卡片尺寸是六乘四英寸——幾乎有兩張遊戲牌並在一起那麽大。但是,大部分是因為她並不打算用它做非常微細的工作。


    她用第一和第二個手指拿著卡片長邊的一端,然後用拇指沿著長邊卷起邊上的半英寸,接著一直卷了下去。她卷得並不均勻,但她想這能派用場。而且,沒有人過來評價她的作品。


    她將紫色的卡片緊緊地夾在第一和第二兩個手指之間,又卷了半英寸。這幾乎花了她三分鍾時間,卷了七道才卷到了卡片的盡頭。最終完成時,她便有了個看上去像個注射大麻的東西,這是她笨拙地用漂亮的紫色紙卷成的。或者,如果想象力再張開一點——那是個吸管。


    傑西將它伸進嘴裏,試圖用牙齒將它們彎曲的折疊部分咬合在一起。當她如自己所想的那樣把它牢牢地合攏住時,她又開始四處摸索尋找起杯子來。


    保持謹慎,傑西,現在別讓煩躁毀了計劃!


    感謝這個忠告,也要為這個念頭道謝。這太棒了——我真的那樣想,可是,現在我想讓你閉上嘴,給我足夠的時間進行嚐試,好嗎?


    當她的指尖碰上杯子光滑的表麵時,她小心翼翼地輕輕將手指滑過去攏住杯子,就像一個年輕的戀人第一次將手滑進男友的褲子拉鏈裏一樣。


    在杯子的新位置抓住它相對來說很簡單。她把它拿過來,盡手銬鏈允許的範圍舉起杯子。她看到最後的一些冰塊已經融化了,似箭的光陰歡快地流逝了,盡管自那條狗第一次出現以來,她覺得時光已在軌道上靜止了,但是她現在不願去想那隻狗。事實上,她要不停地動作,以使自己相信狗從未來過這裏。


    你善於使自己相信事情未曾發生過,是不是,寶貝兒?嗨,露絲——我在盡力控製這該死的杯子,也控製住自己,以防你注意不到。如果說在腦中做些遊戲能幫我做到那一點,我看不出有什麽大不了的。隻閉一會兒嘴,好嗎?別去管它,讓我繼續做我的事吧。


    然而,露絲顯然無意聽之任之。


    閉嘴?天哪,那使我回到了以前——這比收音機裏海灘男孩們的歌聲更強烈。傑西,你總是能很好地保持沉默——你可記得那天晚上,我們在內沃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參加覺悟小組會回到宿舍時的情景?


    我不想記得,露絲。


    我清楚,你不想記住。所以我們來一起回憶吧,這個交易如何?你不斷地說,令你煩躁不安的是那個rx房上有疤痕的姑娘。僅僅是她,沒有別的事了。當我試圖把你在廚房說過的話告訴你時——有關1963年太陽熄滅時,你和你父親怎樣單獨留在你所在的達克斯考湖岸的別墅,他怎樣對你做了些什麽——你讓我問嘴。我不願閉嘴,你試圖摑我嘴巴。我還是不願聞嘴時,你抓起你的外衣,跑出去在別的地方過了夜——也許是在蘇西·蒂默爾位於河畔的簡陋小屋裏度過的,我們過去常把那屋叫做蘇西的同性戀旅館。


    到了那個周末,你發現城裏有公寓的一些女孩來了,你需要另一個室友。呼的一下,是那樣的快……傑西,你一旦打定主意,總會迅速搬離。我敢說是這樣的。正如我說的那樣,你總是能很好地閉口不語。


    閉嘴——聽啊!我要告訴你什麽呢?


    別管我了!


    對那件事我也相當熟悉,你知道什麽事傷我最厲害,傑西?並不是信任這一點——甚至當時我就知道,那不是個人的問題,有了那天發生的事的經曆,你不可能相信任何人,包括你自己,使我傷心的是知道你差一聲、就要說出了一切。就在內沃斯牧師的廚房裏,我們背靠門相擁著坐在那兒,你開始說話了。你說:“我根本不能說,那會要了我媽的命。即使不要她的命,她也會離開他,而且,我愛他。我們大家都愛他,我們都需要他。他們會責怪我,此外,他並沒有做什麽,沒有真的做什麽。”我問你誰沒有做什麽?你脫口而出,好像你度過的最近九年時間,就是要等待某個人向你提出這個問題。


    “我爸爸。”你說,“太陽熄滅的那天,我們在達克斯考湖。”你本來會把別的都告訴我的——我知道你會的,可是那個討厭的傻瓜進來問道:“她沒事了嗎?”仿佛你看上去有事,你知道我的意思吧?天哪,有時候,我不能相信人們會有多傻。他們應該製定個法律,你先得有個執照,至少有個學習者的執照,然後才能得到允許說話。在你沒通過說話者的測試之前,應該保持沉默,這樣會解決很多問題。然而,情況並不以那種方式發生。你像個老虎鉗似地緘口不語了。我再也無法使你開口,盡管天知道我做過努力。


    你本來不該管我的事!傑西回答道。她手中的那杯水開始晃動,她嘴唇中的紫色替代品吸管在抖動。你本來應該不再幹涉此事了!這和你無關!


    有時候朋友們不由得不操心,傑西。


    她頭腦裏的那個聲音說。聲音裏充滿友愛,傑西沉默了。


    你知道,我查詢了此事,我猜出了你一直想說的事,我去查詢了。有關60年代早期日食的情況我一點兒也不記得了。但是,當時我就在佛羅裏達,和天文現象比起來,我對潛泳和那個叫德爾瑞的救生員感興趣得多——難以置信的是我狂熱地愛上了他。我想,我得確證這整個事情不是某種瘋狂的想象或別的什麽——也許是由那個rx房上有著可怖的燙傷疤痕的姑娘引起的。那不是幻想,緬因州確實發生了日全食,日食恰恰途經你們在達克斯考湖畔的別墅。1963年7月,一個女孩和她的父親觀看日全食,你不願告訴我你的老爸對你做了些什麽,但是我知道兩件事,傑西。他是你爸,這很糟糕。你已十歲,快到十一歲了,處於發育期邊緣……那更糟糕。


    露絲,請你閉嘴,你就不能找個恰當點的時間來翻出那件舊事嘛!


    可是,露絲不願閉嘴。一度做過傑西室友的那個露絲總是想說什麽就說什麽——每一句想說的話。而現在作為傑西腦子裏的朋友,顯然一點沒變。


    我知道的另一件事就是,你和女生聯誼會的三個小姑娘住在校園外——那些身著a字形連衣裙的公主們。毫無疑問,她們每個人都擁有一套上麵縫著一星期裏每一天字母的短褲。我想,就在那一段時間,你有意決定參加奧林匹克掃塵與地板上蠟小組。你排斥在內沃斯牧師廚房裏的那個夜晚,排斥眼淚、傷害。憤怒。排斥我。噢,偶爾我們還是見麵——分享比薩餅,共飲罐裝飲料——可是,我們的友誼真的結束了,是不是?當涉及到在我和1963年7月發生在你身上的事之間做出選擇時,你選擇了日食。


    那杯水在劇烈晃動。


    “為什麽現在問呢,露絲?”她問。她沒有意識到她實際上是在這逐漸變暗的臥室裏用口形默示這些話。


    為什麽現在問,這正是我想知道的——考慮到在這個特殊階段,你實際上是我的一部分。為什麽現在問呢?為什麽恰恰當我最經不起煩擾,不能分神時問呢?


    這個問題最明顯的答案也是最索然無味的。因為她的內心有個敵人,一個可憐的壞家夥,希望她保持現狀——戴著手銬,渾身疼痛,幹渴、恐懼、悲慘。這個敵人不願她的境況改善一丁點,隻要不改善她的處境,這個敵人什麽卑鄙的勾當都願幹。


    那天,日全食隻發生了一分多鍾,傑西……在你的頭腦中卻不是這樣。它仍在你腦中繼續著,是不是?


    她閉上雙眼,將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杯子上,保持它的平穩。現在,她無意識地在腦中與露絲對話,仿佛她真的在同另一個人對話,而不是她大腦中的一部分。這一部分突然決定,現在該對她自己幹點什麽了,正如諾拉·卡利根會這樣說的那樣。


    別管我了,露絲。要是等我喝到一口水後你還想和我討論這些事,那沒問題。可是現在,能不能請你——“閉上你該死的嘴巴。”她低低地說完這句話。


    我知道你內心有樣東西或有個人,試圖進行中傷。我知道,它有時使用我的聲音——它是個偉大的腹語術表演者,那一點毫無疑問,但那不是我。我當時愛你,現在還愛你,這就是我為什麽盡可能長時間地和你保持聯係——因為我愛你。而且,我想還因為我們這些人要處於有利地位,就得互相支持。


    傑西嘴裏含著那個吸管替代物微微笑了笑,或者說試圖笑出來。


    好了,傑西,開始幹吧,好好幹。


    傑西等了一會兒,可是沒別的東西了,露絲離去了,至少暫時走了。她又睜開了雙睛,然後慢慢地將頭朝前伸去,那卷起來的卡片從她嘴裏伸出來,像羅斯福總統的煙嘴。


    求求你了,上帝,求你……讓我成功吧。


    她的吸管替代物滑進了水中。傑西閉上眼睛吮吸起來。有一會兒啥也沒有,她腦子裏升起一片失望。接著,水便注滿了她的口腔,涼爽、甜潤,就在口中。她驚愕得進入一種狂妄狀態,要不是她使勁噘著嘴咬住那卷起來的雜誌訂閱卡,她會感激涕零的。實際上,她隻能從鼻子裏發出模糊不清的聲音。


    她吞咽著水,感到水就像液體的綢緞覆蓋住了她的喉嚨,接著她又吮吸起來。她就像饑餓的小羊羔吮吸母羊的xx頭一般,旁若無人地猛吸著。她的吸管遠非完美,吸上來的不是均勻的水流,而是時斷時續,時大時小。而且,她吸進管裏的大部分水又從不完善的封口及折疊部分溢了出去。在某種程度上,她知道這一點,能聽到水像雨點一樣拍打著床罩。然而她依舊心存感激,熱誠地相信,她的吸管是婦女思想中產生的最偉大的發明之一。此刻,從她已故丈夫的水杯中喝水是她一生的極點。


    別把水都喝完了,傑西——留點以後喝。


    她不知道這一次說話的是她幽靈伴侶中的哪一位,這也無關緊要,這是條很好的建議。一個十八歲的男孩,和女友狂熱地愛撫了半年之久,你卻告訴他這女孩是否最終願意和他性交無關緊要,這同樣是個好建議,如果他沒有避孕套,他就應該等著。她發現,有的時候,不管建議多麽好,卻又不可能采納這個建議。有時,身體會挺身反抗,拋卻所有的好建議。而且,她還發現了——屈服於那些簡單的身體需求會是一種難以言傳的舒心事。


    傑西繼續通過那卷起來的卡片吸水,她將杯子傾斜著,保持水麵漫過那個浸濕了的、走了形的紫色東西的末端。她腦子很清楚,卡片比先前漏得更厲害了,可她已瘋狂得不能停下來等著它晾幹,隻能繼續吸水。


    等她意識到她吸上來的隻是空氣時,已這樣空吸了幾秒鍾。傑羅德的杯子還剩有水,可是,她的吸管替代物的末端卻再也夠不著水了。在這卷起來的插頁卡片下方,床罩已濡濕變成深色了。


    可是我能得到剩下的水。我能。如果說,開始我需要抓住那惱人的杯子時,我能把手向後不自然地多彎曲一點的話,我想,我就能將頸子向前多伸一點,來得到最後的幾口水。你認為我能做到嗎?我知道我能。


    她確實知道,以後她可以測試這個想法。可是現在頂樓的白領們——那些有著所有明智見解的人們——又一次從那些操縱機器的勞工們和商店管理員們手中奪走了控製權。


    叛亂結束了。她的幹渴遠遠沒有消解,但是她的喉嚨已不再跳疼,她感到好受多了——精神上和肉體上都是如此。她的思維敏銳些了,見解也稍稍明智了一些。


    她發現,她為留下了杯中最後的一點水感到高興,通過漏水的吸管再吸兩口水也許沒什麽差別,是繼續被銬在床上呢?還是自己獨立找到辦法擺脫這種困境呢?畢竟,夜晚就要降臨,她的丈夫躺在附近死了。看上去她就像是在外麵野營。


    這幅畫可不太美,特別是再加上一隻野狗和她一起野營。可是,傑西發現自己仍然越來越困了。她試圖想些理由來抵抗漸濃的睡意,卻找不到很好的理由。甚至想到醒來後胳膊會一直麻到胳膊肘,似乎也沒有特別的說服力。她可以簡單地活動活動,直到血液再次歡流,那樣不可能舒服,但她對自己這樣做的能力毫無疑問。


    而且,你睡著了的時候也許會得到個想法,親愛的。伯林格姆太太說。書本中總會發生那樣的事兒。


    “也許你會的,”傑西說,“畢竟,到目前為止,你已經有了最好的想法。”


    她讓自己躺下來,用肩腫骨卷縮起枕頭,讓它盡可能向上地靠在床頭。她的肩膀疼痛,胳膊(尤其是左胳膊)跳疼著,剛才她的肚子用力支撐著上半部身體使勁前傾,通過吸管喝水,現在肚子上的肌肉還在顫抖……可是,真奇怪她還是感到滿足,心安理得。


    滿足?你怎麽能感到滿足呢?畢竟你的丈夫死了,而且你起了部分作用,傑西。假如你被別人發現了,假如你獲救了會怎樣呢?你可考慮過,不管是誰發現了你,情況在他看來會是怎樣的呢?你想,就這件事而言,在梯嘎頓警官看來會是怎樣的呢?你認為他會花多長時間才決定去給州警官打電話呢?三十秒?也許四十秒?在這鄉間,他們想問題要緩慢得多。難道不是嗎——也許要花他整整兩分鍾時間。


    對那些情況她無可爭辯。這是真的。


    那麽,你怎麽能感到滿足呢,傑西?有這樣一些事情籠罩著你,你怎麽可能就感到滿足呢?


    她不知道,可是她確實感到了滿足。夜晚,狂風夾雜著凍雨從西北吹來,而她此刻的安寧感就如同在寒冷的夜晚裏擁有羽毛絨被一樣暖和。她懷疑這種感覺主要來自於純生理上的原因:如果你口渴極了,顯然半杯水就有可能使你暈頭暈腦了。


    然而,還有精神方麵的因素。十年前,她很不情願地放棄了一個代課教師的工作,她最終是屈服於傑羅德堅持不懈的(也許“無情的”是她真正想要的字眼)邏輯推理。


    到那時他已差不多每年掙到十萬美元,和這相比,她的五至七千美元年薪看上去實在是微不足道了。事實上,付稅時這也真是煩人的事。那時,國內稅收人員四下探尋著他們的經濟收人,想弄清別的收入在哪裏。


    當她抱怨他們可疑的行為時,傑羅德看著她,表情裏混雜著愛與惱火。那種表情不完全是說你們女人怎麽總是這麽傻——再過五六年這種表情才會開始定期出現——但是已接近這種表情了。他們知道我掙多少錢,他告訴她。他們在車庫看到兩輛大德國車,他們看到了湖邊別墅的照片。然後,他們看著你的納稅表格,看到你在為他們認為是零花錢的工資而工作著。他們不能相信——在他們看來這是假的,是為別的事打掩護——所以他們四處打探,尋找什麽事情。他們不像我這樣了解你,就這麽回事。


    她無法向傑羅德解釋,代課合同對她意味著什麽……也許是他不願聽。不管是哪種情況,事實相同:教書,即便是部分時間去教,也以某種重要的方式使她感到充實。傑羅德不理解那一點。他也無法理解那個事實,即:代課形成了一座橋梁,連接了她在共和黨混合聚會上遇見傑羅德之前的生活。那時,她一直是瓦特維爾中學的專職英語教師,一個獨立謀生的婦女。她深受同事的喜愛與尊敬,而且不依賴任何人。她一直無法解釋(或者說他一直不願傾聽),放棄教學——即便是那最後一次的代課,如何使她感到悲哀、茫然,從某種角度來看她成了無用的人。


    那種無方向舵的感覺——也許因為她沒有能力受孕引起這種感覺,她決定不簽字交回代課合同也使她產生了這種感覺。一年多以後,這種感覺便從她的大腦表層消失了。


    然而從來沒有完全從她內心深處消失,有時,她感到這對她來說像個陳詞濫調——年輕的女教師嫁給了成功的律師。他已聲名遠揚,處於三十歲這樣一個微妙的年齡(用行話來說是這樣的)。這個年輕的(嗯,相對說來年輕)的婦女,最終步入了中年那個眾所周知的迷惑之宮,她四下打量,突然發現自己孤身一人——沒工作,沒孩子,隻有個丈夫。而丈夫的注意力幾乎完全集中於(人們會說固定於,那樣說確切,同時卻不友好)在那個虛構的成功階梯上攀登。


    這個婦女,突然麵對著四十歲這一人生道路的另一轉折點。恰恰是那種婦女,最有可能陷入吸毒、酗酒和另一個男人——通常是較年輕一些的男人有瓜葛。而對傑西而言,上述情況一件都沒有發生。可是,傑西仍然發現自己手中有著大量的時間——有時間從事園藝,有時間逛商店,有時間去聽課(繪畫、製陶、詩歌……如果她想的話,她本來可以和那個教詩歌的男人發生關係的,她也差不多想了),而且還有時間在她自己身上找點事做。這就是她怎樣碰巧遇上了諾拉。然而,這些事情中沒有哪一樣給她留下了和現在相同的感覺。仿佛她的疲倦與疼痛是她勇敢行為的勳章,她的困倦是她贏得的正當獎賞……你也許會說,這是作家米勒時代戴手銬婦女的版本。


    嗨,傑西——你喝到水的方式真是棒。


    這是另一個聲音,但這一次傑西不在乎了。隻要露絲有一會兒不出現就行。露絲很有趣,但也令人傷腦筋。


    許多人甚至拿不到杯子。她的無名的崇拜者繼續說道。用那個雜誌插頁卡當吸管……那可是件傑作。所以繼續幹下去,保持良好的感覺吧。你得到了允許,也得到許可小憩片刻。


    可是那條狗……伯林格姆太太疑惑地說。


    那條狗一點兒也不會煩擾你的……你知道那是為什麽。


    是的,狗就躺在臥室附近的地板上。現在,傑羅德隻是暮色中的一個暗影了。傑西為此心存感激。屋外,風又吹起來了,風聲颯颯吹過鬆林使人感到寬慰,又撩人睡意。


    傑西閉上了眼睛。


    可要小心你的夢境!伯林格姆太太突然驚恐地追著她叫道。然而她的聲音遙遠,並不十分令人信服。可是她還在叫著:小心你的夢境,傑西!我是說真的。


    是的,她當然是說真的。伯林格姆太太總是認真的,這也意味著她往往令人生厭。


    不管我做什麽夢,那不會是口渴。最近十年來,我沒有很多顯見的成功——大多數情況下,是一個又一個不明確的非正式約會——然而,喝到那杯水顯然是個勝利,是不是?


    是的,另一個人的聲音表示讚同。這是個模模糊糊的男性聲音。她發現自己在睡意朦朧中想到,這也許是她弟弟的聲音,威爾——回到60年代威爾還是孩子時的聲音。


    五分鍾以後,傑西沉沉地入睡了。她的胳膊舉著,軟軟地伸在那兒,成了個v形。


    手銬將她的手腕鬆鬆地縛在床柱上,她的頭懶懶地靠在肩膀上(那會疼得輕一些的),她的嘴裏緩緩發出了長長的呼嚕聲。在某個時刻——天黑以後很久,東方升起了一彎銀色月牙時,那條狗又出現在門廳。


    和傑西一樣,它現在鎮靜些了。最迫切的需要已經得到滿足,胃裏的喧囂在某種程度上止息了。它盯著她看了好久,它支著靈敏的耳朵,朝上抬了抬鼻子,試圖弄確切她是真的睡著了,還是僅僅假裝睡著了。它認定(主要根據氣味——現在已經幹了的汗味,完全沒有了劈啪聲響的腎上腺分泌的臭味)她睡著了。這一次,不會有踢腿和大叫了——如果它小心點,不把她弄醒就不會有了。


    狗輕輕地朝中間的地板上那堆向走去。盡管它的饑餓感已經減輕,但那肉味實際上更好聞了。這是因為吃第一口肉使它打破了那個與生俱來的古老禁忌,即不吃這種肉。


    盡管狗不知道這一點,即使知道也不在乎。


    它低下頭,帶著美食家所有的矜持,先嗅著這位亡故律師此刻誘人的香味,然後輕輕地將牙齒放在了傑羅德的下唇上。它拉著他的下唇,緩緩地施加壓力,將向越拉越長。


    看上去傑羅德仿佛在大生悶氣,嘴噘得很厲害。最後他的下唇被撕下來了,露出了他的下牙,咧著大嘴。狗一口便吞下了這塊精美的小肉,然後舔了舔嘴。它又開始搖起尾巴,這一次是心滿意足地緩緩擺動了。高高的天花板上有兩個小光點在搖曳,那是月光將傑羅德下麵臼齒的兩個補牙填充物反射上去的。這兩個牙上個星期剛剛補上,它們就像新鑄出的硬幣一樣新、光亮。


    狗再次舔了舔嘴,同時愛憐地瞧著傑羅德。然後它把脖子向前伸去,幾乎完全和傑西伸脖子以便最終把她的吸管放人杯中一樣。狗嗅了嗅傑羅德的臉,可是它並不僅僅是嗅嗅。它讓自己的鼻子在那兒停留著。它先在死去的主人左耳邊品味著棕色地板蠟的淡淡氣味,然後聞著他發際線那兒混雜的汗味,再在他的頭頂部喚著那誘人的血塊香味。


    它特別地在傑羅德的鼻子那兒逗留了很長時間,用它伸出去的、肮髒卻如此敏感的吻部仔細地作了研究——現在這兩個通道已沒有氣流出入了。它仍然具有那種美食家品嚐美味的感覺,那就是狗正在許多寶物中進行挑選的感覺。最終,它將尖利的牙齒深深插入傑羅德的左頰,緊緊咬住後便拉了起來。


    床上,傑西的眼皮後的眼球開始迅速地來回移動,現在她發出了呻吟——一種高高的、顫抖的聲音,充滿了恐懼。


    狗立刻抬頭看去,出於自責與害怕,它的身體本能地蜷縮起來。但這種情形沒持續多久,它已經開始將這唯肉視為私人的食物,它將為之戰鬥——也許是死亡——如果遇到挑戰的話。而且,這個聲音隻是那凶悍主人發出的,狗現在完全確信這個主人無能為力了。


    它埋下頭去,又一次咬住了傑羅德·伯林格姆的麵頰,向後拖去,一邊將頭歡快地兩邊擺動。死人臉上的一長條肉脫落下來,發出的聲音就像從自動售貨機的膠帶卷上拉出膠帶一樣。現在,傑羅德麵帶食肉動物似的獰笑,就像在高額賭注的撲克遊戲中得了個同花順。


    傑西又呻吟了,接著又發出一係列粗氣的、讓人無法理解的囈語。狗再次抬頭瞥了她一眼。它確信她起不了床,管不了這事,可是這些聲音同樣使它不安。古老的禁忌已淡化,但並沒有完全消失。而且,它的饑餓已消解,它正在做的不是吃東西,而是嚐點心。它轉身又跑出了屋子。傑羅德左頰上的大部分肉掛在它的嘴上,就像一個嬰兒的頭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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