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西廚房裏的廚子叫哈可斯。他塊頭很大,穿著一身沾滿油跡的白色廚師服。他的膚色像原油一樣,因為他有四分之一的黑人血統,四分之一的黃種人血統,四分之一的血統來自於南邊島嶼——現在那裏早被人遺忘了(世界在變化著),另外的四分之一血統則無人知曉。他在三個屋頂很高的蒸汽間裏來回巡視,就像掛著低擋的拖拉機,他腳上巨大的拖鞋是哈裏發式樣的。在城裏,他是成人中很特別的一個,因為他能跟小孩很好地交流,而且他毫無偏袒地對待所有的孩子——他對孩子並不是寵溺式的,而是真像對待大人那樣對待孩子,有時會給你個擁抱,有時還會像辦完大事後那樣鄭重其事地同你握手。他甚至對那些開始接受槍俠訓練的男孩們也是一樣的喜愛,盡管他們和其他孩子不同——他們雖然貌似平常,卻總有些危險,不是成人式的危險,倒更像瘋癲孩子的行為——伯特也不是第一個在被柯特罰齋戒時到他那兒來覓食的學生。此刻,他正站在轟鳴作響的巨大的電爐前——這是整個城裏剩下的六台尚能運轉的電器之一。這裏是他的領地,他站在那裏看著兩個男孩狼吞虎咽地吃著他做的多汁的碎肉。前後左右都是忙碌的幫廚、各種分工不同的打雜的下手,在這充滿蒸氣的潮濕空氣裏穿來穿去。有人搖著鍋燒菜,有人攪拌著燉鍋裏的食物,有人蹲在那裏剝土豆或洗菜。放餐具的小間裏燈光昏暗,一個臉似麵團的清潔女傭麵色陰沉,一頭亂發由塊破布紮著,拿著拖把向地上灑水。


    一個男孩模樣的幫工跑過來,身後跟著個侍衛。“這個人,他找你,哈可斯。”


    “好。”哈可斯朝侍衛點點頭,侍衛也朝他回禮。“你們兩個孩子。”他說,“到麥琪那兒去,她會給你們餡餅吃。吃完你們就跑開吧。可別給我惹上麻煩。”


    後來他們兩人都清楚地記得哈可斯說過:別給我惹上麻煩。


    他們點點頭,跑到麥琪那裏。她把大塊的楔形餡餅放到盤子裏遞給他們,動作之快仿佛他們是會咬她的野狗。


    “我們坐到樓梯下麵吃吧。”庫斯伯特提議。


    “好。”


    他們麵前是一根粗大的石柱,廚房裏沒人能看得到他們。他們用手抓起餡餅吃得津津有味。他們坐定後不到幾秒鍾就聽到有人從樓梯上下來,影子投在遠處的牆上。羅蘭一把抓住庫斯伯特的手臂,說:“快跑,有人來了。”庫斯伯特朝上麵看,他一臉受驚的表情,臉上沾滿了餡餅裏的漿果。


    但是人影停住了,還是看不到人。從聲音判斷是哈可斯和剛才那個侍衛。兩個男孩坐在原地。如果他們現在跑開的話很可能會被發現。


    “……好人。”侍衛說。


    “法僧?”


    “兩個禮拜後,”侍衛回答他,“也許三個禮拜後,你必須跟我們走。貨運倉庫有一船貨……”一陣嘈雜的鍋盆敲擊聲,人們對那個倒黴的失了手的幫工一陣責罵,罵聲噓聲淹沒了侍衛的話;他們隻聽到他最後說:“……有毒的肉。”


    “太冒險了。”


    “不要問‘好人’能為你做什麽——”侍衛說。


    哈可斯歎了口氣,接著他說:“但要看你能為他做什麽。士兵,什麽都別問。”


    “你明白那意味著什麽。”侍衛輕聲說。


    “知道。而且我知道我對他應盡的責任;你不必教訓我。我和你一樣愛他。如果他開口,我會跟著他跳進海裏;我會做的。”


    “那就好。那些肉會做上短期儲存的標記,放在你的冷藏室裏。但是你要趕快行動。你得理解這點。”


    “唐屯那兒有孩子嗎?”廚師問。其實這並不是個值得問的問題。


    “到處都有孩子。”侍衛溫和地說,“而且我們——他——真正關心的就是孩子。”


    “有毒的肉。真是關心孩子的一種奇怪方式。”他重重地噓了一口氣。“他們會不會蜷縮起來,捂著肚子哭著喊媽媽?我猜他們會。”


    “就會像入睡那樣。”侍衛說,但他的聲音聽上去自信得難以讓人信服。


    “當然。”哈可斯說,幹笑了一聲。


    “你剛才自己說的。‘戰士,什麽都別問。’如果你知道這些孩子被他掌控著,準備開創一個新的世界,你還忍心看著他們在這裏處於槍的統治下嗎?”


    哈可斯沒有做聲。


    “再過二十分鍾,我要站崗值勤了。”侍衛說,他的聲音比剛才要平靜許多,“給我塊羊腿肉,我要去找個你的娘們,捏得她發笑。我走的時候——”


    “我的羊肉可不會讓你肚子絞痛,羅伯森。”


    “你能不能……”但是人影走開了,再也聽不到他們的聲音。


    我真該殺了他們,羅蘭坐在那裏出了神。我真該用我的刀殺了這兩人,就像殺豬那樣割開他們的喉嚨。他看著自己的雙手,現在手上除了在上練習課時沾上的塵土外還有肉汁和漿果。


    “羅蘭。”


    他看著庫斯伯特。兩人坐在還充滿餡餅香味的黑暗中對視了很長時間。羅蘭的喉嚨口有一股暖和的絕望的味道。他感到的可能是某種死亡的味道——像練習場上那隻鴿子的死亡一樣殘忍。哈可斯?他有些不知所措。是上次在我腿上敷泥罨幫我療傷的哈可斯?哈可斯?突然他的腦袋像短路那樣切斷了思維,他無法再集中注意力思考這個問題。


    他看到,在庫斯伯特那張幽默睿智的臉上也是一片茫然,什麽表情都沒有。庫斯伯特的眼神十分平靜,從中看不出絲毫對哈可斯行為的反應。在他眼裏,一切都是注定發生的。他給了他們食物,他們跑到樓梯下來吃餡餅,然後哈可斯帶著名叫羅伯森的侍衛鬼使神差地來到這個錯誤的角落密談他們的陰謀。有時,命運就這樣決定了一切,突然得就像大石塊猝不及防地滾下山坡一樣。一切就這樣決定了。


    庫斯伯特的眼睛就是槍俠的眼睛。


    10


    羅蘭的父親剛從山地回來,在主覲見廳華麗的絲絨簾幕之間,他的衣著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直到最近,羅蘭才被允許踏入這個大廳,這也象征著他的槍俠學徒期的正式開始。


    斯蒂文·德鄯穿著黑色牛仔褲和藍色工作衫。他的大氅隨意地搭在肩上,塵土汙跡明顯可見,還有一處被撕爛連襯裏都露了出來。這讓他和房間的優雅華貴形成了刺眼的對比。他十分瘦削,當他低頭看著兒子時,鼻子下麵濃密的八字形胡須似乎沉重得讓他抬不起頭。雙槍交叉懸在他的胯部,角度完美得能讓他在瞬間拔出槍。磨舊的檀木槍柄在室內慵懶的燈光下讓人絲毫提不起精神。


    “大廚子。”他的父親盡量溫和地說,“想像一下!在山地的鐵路起點處鐵軌被炸毀。翰德裏克森鎮上所有的牲畜屍橫遍野。甚至……想像那種場景!想像一下!”


    他湊近兒子的臉龐:“這有沒有讓你惴惴不安呢?”


    “就像獵鷹,”羅蘭說。“它有時也會讓人不安。”他不由得笑出聲來,倒不是因為那種情景輕鬆得能讓人發笑,而是覺得自己的比方竟如此貼切。


    他的父親微微一笑。


    “是的。”羅蘭說,“我猜這……這是讓我有些不安。”


    “庫斯伯特當時和你在一起。”他的父親說,“他肯定已經向他的父親匯報了此事。”


    “是。”


    “你們倆都在他那兒得到食物,但柯特——”


    “是的。”


    “還有庫斯伯特。你認為他是不是也為此不安呢?”


    “我不知道。”他心裏也壓根不在乎。他從不關心自己的感覺是不是跟別人不一樣。


    “這讓你不安是因為你覺得你造成了一個人的死亡?”


    羅蘭不情願地聳聳肩,討厭父親這樣對他苦苦逼問。


    “但你還是告訴了我。為什麽?”


    男孩的眼睛一下子睜得滾圓:“我怎麽能不說出來?謀反通敵是——”


    父親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如果你告訴我,隻是出於像課本裏講的那種低賤理由,那你是卑鄙的。我寧願看到所有的唐屯人都被毒死。”


    “不是!”他忍不住吼了出來,“我想殺了他——他們兩個!騙子!害人的騙子!蛇蠍!他們——”


    “接著說。”


    “他們傷害了我。”他說完了,但怒氣未消。“他們策劃了陰謀,這刺痛了我的心!我為此想殺了他們。當時我就想殺了他們。”


    他的父親點點頭。“那很殘忍,羅蘭,但卻不是卑劣的行為。不道德,但維護道德正義也不是你現在能做的。其實……”他盯著兒子的臉,“也許維持道義永遠在你的能力範圍之外。你反應不快,不像庫斯伯特或範內的兒子;不過,這沒什麽大不了。這會讓你變得令人生畏。”


    這個評價既讓男孩高興,又讓他困擾。“他會被——”


    “哦,他會被吊死。”


    男孩點點頭,說:“我要親眼看到。”


    老德鄯仰頭大笑。“並不像我想像的那樣令人生畏……也許還隻是孩子般的愚蠢吧。”他突然緊閉上嘴,伸手用力捏住男孩的手臂。羅蘭疼得齜牙咧嘴,但仍然牢牢地站在那兒。父親死死地盯著他,男孩毫不畏懼地回視著他的目光,盡管這比剛才給獵鷹套上頭罩要難得多。


    “好吧。”他說,“你能去。”他突然轉身就要離開。


    “父親?”


    “什麽?”


    “你知道他們說的是誰嗎?你知道‘好人’是誰嗎?”


    父親轉過身,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知道。我想我知道。”


    “如果你捉住他。”羅蘭說得非常緩慢,陷入了自己的沉思,“就不會再有人像廚子這樣被砍頭了。”


    父親抿嘴一笑。“也許暫時不會。但最終,總有人得人頭落地。人們需要這個。即使沒有叛徒,遲早,人們也會造個叛徒出來。”


    “是。”羅蘭回答,立刻吸收了這個概念——這個概念他今後也始終牢記著。“但,如果你捉到了‘好人’——”


    “不。”父親幹脆地回答。


    “為什麽不?為什麽那還不能算作了結?”


    那一刻,父親幾乎要張口解釋原因了,但最終他隻搖搖頭。“好了,我們談得夠多了。出去,離開這兒。”


    他很想提醒父親別忘了他的允諾,當哈可斯套上繩索時他要在場,但他對父親的情緒變化非常敏感。他一手握拳舉到前額,跨著弓步向父親鞠了一躬。他走出大廳,快速地關上門。他猜想現在父親想做的是去找母親尋歡。他清楚他的父母在一起做什麽,而且他也很懂是怎樣行那事的,但是一想到那幅場麵,他總感到不安,而且有種奇怪的負罪感。多年後,蘇珊告訴他俄狄浦斯王的故事,他隻是靜靜地聽著,痛苦地聽著每個字,想到由他父母和馬藤組成的那個罪惡的三角關係——馬藤,在有些地方人們叫他法僧,或“好人”。或許那是個四角關係,如果有人也願意把自己攪和進去的話。


    11


    蓋樂泗是唐屯附近的一座山,一個非常有詩意的地方;也許庫斯伯特很喜歡這兒的風景,但羅蘭卻不為所動。在他眼裏,高聳入藍天的絞刑架倒是非常壯觀,那個懸在客運車道上方骷髏般的側影讓他暗自興奮。


    羅蘭和庫斯伯特被免去了當天的晨練——他們都帶著父親寫給柯特的請假條。柯特讀紙條的時候非常吃力,他口中念念有詞,還不時點點頭。他看完兩張紙條後,小心翼翼地折好放進口袋。即使在薊犁這地方,紙也像黃金那樣貴重。在確保紙條存放安全後,他抬頭看了看漸露曙光的天空,向他們點了點頭。


    “等在這裏。”他說,朝他住著的那座歪斜的石屋走去。他回來時手裏拿著一片粗糙的沒有完全發酵的麵包,掰成兩半後分給男孩。


    “當絞刑結束後,你們倆都要把麵包放到他的腳下。一定要照我說的做,不然我會打得你們站不起來。”


    他們直到騎著庫斯伯特的老馬到了刑場以後才明白師父的用意。他們最早到那裏,比其他人整整早了兩個小時,而離行刑也還有四小時。整座蓋樂泗空無一人,除了些山石和烏鴉外別無他物。烏鴉多不勝數。它們嘈雜地站在活板上方疙疙瘩瘩的木欄杆上——這一套架子儼然是死神的盔甲。有些排成一排立在平台的邊緣,另一些推擠著爭搶台階上的位置。


    “人們把屍體留給這些鳥。”庫斯伯特喃喃自語。


    “我們爬到那上麵去。”羅蘭提議。


    庫斯伯特看著他,眼裏充滿恐懼:“上那裏?你不認為——”


    羅蘭一揮手打斷了同伴。“我們來得太早了。現在沒人會來。”


    “好吧。”


    他們朝絞刑架慢慢走去,烏鴉都飛起來,呱呱叫著在他們的頭頂盤旋,像一群被奪取土地後憤怒的農民。它們黑色的身子映襯著明淨的曙光顯得那樣壓抑。


    事發後,這是羅蘭第一次感到他對整個事件所負的重大責任;絞刑架的木頭非常普通,不是“文明社會”珍視的木材,隻是歪歪扭扭,枝節盤突的鬆木,上麵還覆滿了白色的鳥糞。到處都是那白色的斑點——台階上,扶欄上,平台上——而且氣味令人作嘔。


    羅蘭感到驚恐萬分,他轉過頭看庫斯伯特,發現同伴也是相同的表情。


    “我不能。”庫斯伯特小聲說,“羅,我不敢看那種場麵。”


    羅蘭慢慢搖搖頭。他意識到,這對他們會是一堂課,他們要看到的不是閃亮美好的,而是古老的,鏽跡斑斑,畸形醜陋的東西。這也是他們的父親讓他們來這裏的目的。這時羅蘭一貫的那種無法言表的固執占了上風,不管他會看到什麽,他都已下定決心。


    “伯特,你能行。”


    “如果我看了的話,晚上會睡不著覺。”


    “那就別睡。”羅蘭說,不明白睡不著覺和他們看絞刑有什麽關聯。


    庫斯伯特突然抓起羅蘭的一隻手,氣憤地看著他,一個字都吐不出來。這讓羅蘭又開始動搖,他真後悔那天和同伴去了西廚房。父親是對的:最好什麽都不知道。寧願讓唐屯的男女老少都被毒死,腐味比這裏還臭。


    但是,畢竟,畢竟……不管這教訓是什麽,不管會看到什麽半埋著的長滿銳角的東西,他都不會放棄,不會放棄自己的決心。


    “我們別上去了。”庫斯伯特說,“我們什麽都看到了。”


    羅蘭不情願地點點頭,覺得自己的決心又開始變弱。他知道,若柯特在這裏,會把他們打個麵朝天,然後逼他們一步一步走上平台……讓他們深呼吸充滿血腥味的空氣,然後那氣味順著喉嚨下去就像鹹果醬一樣。也許柯特還會親手在架子上係上麻繩,逼他們一個個將脖子套在圈裏,逼他們站在活板上感受那種絕望;如果他們失去控製哭出來或尿濕褲子的話,那柯特定是一陣拳腳相待。當然,柯特做的肯定會是正確的。第一次,羅蘭發現自己十分痛恨童年。他希望自己轉眼就變成大人。


    他費勁地從扶欄上撬下一塊木片,放在胸袋裏,轉身離去。


    “你為什麽那麽做?”庫斯伯特忍不住問。


    他希望自己能得意地向同伴炫耀:啊,這是絞刑架好運符……但他說不出口,隻是看著庫斯伯特搖了搖頭。“這樣,我就有這塊木片了。”他說,“永遠有這木片。”


    他們離開絞架,遠遠地找了個地方坐下,等待著。大約一小時後,鎮上來了些人,他們多是扶老攜幼坐著破舊的馬車和布卡前來,有人還帶著早點——挎籃裏裝著卷起來的薄煎餅,中間夾著野商陸做成的醬。羅蘭餓得肚子直叫,他絕望地看著眼前野餐似的場景,不知道所謂的尊嚴、莊重到哪去了。人們一直向他灌輸那些概念,但他此刻不得不懷疑那些教誨是否隻是謊言,或隻是被智者深深埋藏起來的寶藏。他想強迫自己相信那些概念,但在他心裏,哈可斯穿著肮髒的白色廚師服,在充滿蒸氣、不見陽光的廚房巡視,時不時朝幫手吼上幾句,那種形象可比眼前這些有尊嚴得多。他的手指擺弄著從絞刑架上剝下來的木片,不知所措。庫斯伯特躺在他身邊,臉上毫無表情。


    12


    最後,這並不像想像的那樣難熬,羅蘭長吐了口氣。哈可斯被綁在二輪平板車上,圓筒似的身軀讓人們老遠就認出了他;一塊寬大的黑布綁住了他的眼睛,甚至蓋住了他的整張臉。有幾個人朝他扔石塊,但大多數人隻是繼續吃他們的早餐。


    一個他倆都不熟悉的槍俠(看到父親沒有抽中黑石來行刑,羅蘭很高興)領著臃腫的廚師小心地走上台階。兩名守衛早站在活板兩側。當槍俠和哈可斯都走到平台上後,槍俠將絞索穿過絞架的橫梁,然後套到廚子的頭上,絞索往下滑,停在廚子的左耳下側。烏鴉都飛走了,但羅蘭清楚它們都在等待。


    “你想做最後的懺悔嗎?”槍俠問。


    “我沒什麽好懺悔的。”哈可斯說,他的聲音傳得很遠。盡管黑布罩住了他的臉,但他的聲音還是響亮而充滿尊嚴。在舒適的微風吹拂下,黑布微微飄動。“我沒有忘記我父親的臉;它永遠和我同在。”


    羅蘭仔細地觀察著眾人,讓他非常不安的是在眾人臉上他看到了同情,也可能是仰慕。他會向父親請教。如果叛徒被當成英雄(或英雄被看作叛徒,這個想法讓他皺起眉頭),那黑暗就將降臨世界。關於黑暗時期,他希望自己能了解得更多。他突然想到柯特,和他給他們的麵包。他感到一陣不屑;柯特服侍他的日子會日漸臨近。也許庫斯伯特享受不到;也許柯特的烈火把伯特的腰烤彎了,讓他再也直不起來,隻能當個聽差或馬夫(甚至更糟,他會變成一個塗著刺鼻香水的外交家,整天在接見廳內虛度光陰,或是陪年邁的君王、王子朝假水晶球內窺視),但是羅蘭不會這樣。他知道。他屬於開闊的大地,他要遠征跋涉。日後,當羅蘭獨處時回想起當年的抱負,不禁為之驚訝。


    “羅蘭?”


    “我在這兒。”他拉起庫斯伯特的手,兩人的手指像被焊住的鐵條一樣緊緊握在一起。


    “你被指控涉嫌屠殺和叛亂。”槍俠宣布,“你已經越過了白線,離開了善良的世界,我,查爾斯的兒子查爾斯,宣布你將永遠被禁錮在邪惡的黑色世界。”


    人群中一陣騷動,有人提出了抗議。


    “我從沒有——”


    “到地下去編你的故事吧。”查爾斯的查爾斯說,他用帶著黃色護手的雙手猛地拉下了控製杆。


    活板被打開。哈可斯猛地掉下去,他仍試圖說話。羅蘭永遠忘不了那一幕。廚子死的時候仍然想說話。他到哪裏才能說完他留在世上未完成的最後一句話呢?他最後的幾個字被一聲巨響給吞沒了,那響聲讓羅蘭想到了冬天,鬆果在火爐裏爆炸的聲音。


    不過,整個過程在羅蘭眼裏並不太殘忍。廚子的雙腿向前踢了一下,擺成個y形;人群中響起了滿意的口哨聲;兩個守衛改變了嚴肅的站姿,開始隨意地收拾起東西。查爾斯的兒子查爾斯慢慢走下台階,跨上馬,他粗魯地穿過一群野餐的村民;幾個走路慢吞吞的人挨了他幾下鞭子,撒腿就跑。


    這之後,人群很快就散開了,四十分鍾後,就剩兩個男孩孤零零地坐在小土丘上。烏鴉都飛回去檢驗它們的獎品。一隻烏鴉落到哈可斯的肩上,友好地坐在那裏;哈可斯右耳上一直戴著的耳環閃閃發亮,烏鴉忍不住伸嘴啄過去。


    “這看上去一點都不像他。”庫斯伯特說。


    “哦,不,我看像極了。”羅蘭自信地說。兩人手裏捏著麵包朝絞架走去。伯特一臉窘迫。


    他們在橫梁下駐足,抬頭看著晃蕩著的屍體。庫斯伯特要顯示自己並不害怕,他伸手戳了一下長滿毛的腳踝。屍體開始以另一條弧線晃動。


    他們非常迅速地將捏碎的麵包屑撒在哈可斯晃動的腳下。他們騎馬離開時,羅蘭隻回頭望了一眼。現在,那兒聚集了成千上萬隻烏鴉。難道,麵包隻是象征性的?他隱約有這個感覺。


    “這不賴。”庫斯伯特冷不丁地說,“這……我……我挺喜歡的。真的。”


    羅蘭並不吃驚,盡管他並沒有特別在意當時的場景。但是他覺得他也許能理解伯特的意思。也許,他最後的結局不會是個外交家,不會隻說說笑話來取悅人。


    “我說不清楚。”他說,“但這不錯。的確不錯。”


    在接下去的五年裏,他們的土地並沒有落到“好人”手裏,那時羅蘭已成為槍俠,他的父親去世了,而母親被他弑殺了——世界變化著。


    他的遠征跋涉生涯也開始了。


    13


    “看啊。”傑克說,指著前方。


    槍俠抬頭看,覺得右臀一陣刺痛。他眨了眨眼。他們進入這片山脈已有兩天,盡管水袋都快空了,但他們並不擔心。馬上他們就會有喝不完的水了。


    他順著傑克手指的方向望去,目光越過綠色的平地,看到遠處光禿禿的懸崖峭壁,最後停留在雪山頂上。


    隱約地,前方出現了一個小黑點(那也許會是人們眼前始終會看到的那種微粒),槍俠相信他看到了黑衣人,緩慢地在山坡上攀登,就像一麵巨大的花崗岩牆壁上的一隻微型蒼蠅。


    “是他嗎?”傑克問。


    看著遠處辨別不出人形的黑點,槍俠有點悲傷,他知道,這是種預兆。


    “是他,傑克。”


    “你說我們趕得上他嗎?”


    “在山的這一麵不行,在另一麵也許行。但我們若是站在這裏聊天可就趕不上了。”


    “那些山真高。”傑克說,“山另一麵是什麽?”


    “我不知道。”槍俠說,“我想沒人清楚。也許很久以前有人翻過山,看到過另一麵。走吧,孩子。”


    他們繼續往上走,有時會將些鬆動的小石塊踢下山,一直滾到身後的沙漠裏。遠處的沙漠就像一張褐色的烤麵包紙,綿延無邊。遠處,小黑點越爬越高,無法看到他有沒有回頭朝他們看。他似乎能跳躍幾乎不可能跨越的鴻溝。有一兩次他消失了,但總是又回到了他們的視線中,直到紫色的暮靄模糊了他的身影。當他們晚上宿營時,男孩的話很少,槍俠懷疑男孩是不是也有同他一樣的直覺。他想到了庫斯伯特的臉,沮喪的,興奮的,通紅的。他想到那半塊麵包,黑沉沉的烏鴉。結局就是這樣,他想。一次又一次,結局都是這樣重複著。許多條路都永遠向前延伸,但最終總會聚集到相同的一個終點——聚集到死亡的土地上。


    也許,通往塔樓的道路除外。在那裏,命運可能會露出真麵目。


    男孩,也將是個犧牲品,這難以避免。他的臉龐在微弱的火光下顯得非常稚嫩,他已經睡熟了。槍俠為他蓋上在馬房裏找到的毯子,自己也蜷縮著進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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