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時間不能倒流,他隻能借著這一碗小小的桃漿,去想象那個打赤膊在巷口玩耍的小男孩的模樣了。


    沈雨澤用勺子盛了一口,含進嘴裏。桃漿軟滑,枸杞、葡萄幹又很有嚼勁,配上濃稠的紅糖,這一碗熱熱鬧鬧、甜甜蜜蜜,確實是小朋友們喜歡的味道。


    不過沈雨澤不喜歡吃太甜的東西,淺嚐輒止後,就推回到陸平麵前。


    勺子沈雨澤已經用過了,陸平問老板:“麻煩再給我們一個勺子。”


    老板對著跳操視頻哼哼哈兮,明明聽到了卻裝沒聽到。


    拜托,兩個人吃一碗八塊錢的桃漿,還想讓他多給個勺子?小細佬想的真美!


    陸平:“……”


    算了,反正他和沈雨澤都是男生,共用一個勺子,也沒什麽大不了……吧?


    勺柄上還帶著沈雨澤的體溫,陸平盛了一勺送進口中。第一口桃漿吞進肚裏,他居然什麽味道都沒嚐出來,明明是他心心念念想吃的東西,可他滿腦子都在想:他和沈雨澤這不算是間接接吻吧?不算吧?不算吧?不算吧?


    他做賊心虛,悄悄抬起頭看向沈雨澤,卻剛好撞進了一雙沉靜的眼睛。


    原來沈雨澤一直在看著他。


    陸平咬著勺子,含糊地問:“你看我做什麽?”


    沈雨澤笑了:“我就想看看,你的胃到底有沒有極限,明明剛才撐的都走不動路了,現在居然還能塞下這麽大一碗。”


    “我還在長身體呢。”陸平說,“吃得多,才能長得高。”


    “你想長多高?”


    “至少……要比你高!”陸平做夢當然要做個大的!


    “那你可要加把勁了。”沈雨澤‘善意’的提醒他,“前幾天家庭醫生給我檢查身體時,為我量了一下身高,我又漲了一厘米,現在我有一米八七了。對了,你多高?”


    陸平:“……比你矮一點。”


    “一點?”話尾上挑。


    陸平加重語氣:“嗯,一點。”


    ——論自欺欺人,陸平從沒輸過。


    他有點後悔剛才沒多花五塊錢買牛奶桃漿了,牛奶可是長個子的呀,說不定今天喝了一碗牛奶桃漿,明天睜眼就長高三厘米呢!


    桌上的紅糖桃漿吃到後半碗時,陸平實在吃不動了,可他又舍不得浪費糧食,隻能放慢速度,一邊慢慢攪和,一邊與沈雨澤閑聊。


    他看向沈雨澤:“其實我原本以為,你可能拿不到這次比賽的冠軍了。”


    沈雨澤:“這麽不信任我?”


    “不是不信任你,”陸平說,“是因為王詩雅。”他越說越生氣,下午憋了一肚子的火氣現在又冒出來了,“她怎麽會是這次比賽的評委?而且她那個打分,一看就是在故意搞你!你不知道,第一輪比賽結束,觀眾席都是噓聲,他們都說比賽有黑幕,王詩雅故意給別的選手壓分,就是為了給你打高分!”


    他的聲音逐漸提高,正在跳減肥操的老板都被他影響了,很不耐煩地把手機音量又調大了幾格。


    甜水店裏環繞著動感的健身操“一二一”的口號,配上老舊的桌椅板凳和吃了一半的紅糖桃漿,即老舊又時髦,充滿了詭異的融合感。


    沈雨澤沒被這古怪的氣氛打擾,他看著麵前氣得眉頭都打成結的男孩,語氣淡淡:“以她的本事,也就隻能使出這樣的手段了。”


    他沒有告訴陸平關於王詩雅懷孕的事情,沈家的這些醃臢事情,根本不應該讓陸平這個家庭和睦的孩子知道,隻會汙了陸平的耳朵。


    陸平還是要為自己的好友鳴不平:“她為什麽非要往你麵前湊啊。不管她……她和你爸、你媽之間有什麽問題,那都是他們的事情,他們三個人搞清楚就夠了,她做什麽要打擾你呢?”


    看,這麽簡單的道理,陸平能懂,但是那三位當事人卻沒一個人能搞懂。


    “可能因為她腦子不好使吧。”沈雨澤搖搖頭,“你知道嗎,我今天出來的時候之所以耽誤了時間,是因為她攔下我,和我說她想捧我出道。”


    陸平:“???”他震驚,手一抖,勺子掉在地上,碗中剩下的桃膠看樣子是不用再吃了。“是我以為的那個‘出道’嗎?”


    “嗯。她有個傳媒公司,和一些藝人經紀公司有合作,她說以我的形象和背景,若想走那條路會很容易。”


    “……………………”陸平真不知道該如何評價了。


    他想嘲笑王詩雅腦子進水,但他看看坐在自己對麵的沈雨澤,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今天演講比賽時,沈雨澤站在聚光燈下的模樣。在那幾分鍾裏,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逐著他、纏繞著他,而他坦然地昂起頭,接受著那些炙熱的打量。若這世界上有一個人可以擁有全世界所有人的崇拜,為什麽不能是沈雨澤呢?


    陸平訥訥道:“其實,如果你未來真當大明星了,也挺好的。”雖然這樣的話,他和沈雨澤的距離又要變遠了。“那麽以後我就可以和別人炫耀,說我曾經和大明星做過同桌。”


    “抱歉,你這個願望要落空了。”沈雨澤衝他眨了眨眼睛,“如果我做了明星的話,肯定會忙的一天到晚都沒有私人空間,休假不可能,和朋友聚會也不可能,記者來采訪我,問我:‘能回憶一下你的高中生活嗎?說說你高中最好的朋友?’我隻能說:‘對不起,我太忙了,我已經忘了我高中同學的名字了……’”


    “喂!”陸平怒視他,“你可是下午才在舞台上說我是你的港灣呢?”


    “有嗎?對不起,我太忙了,我已經忘了。”


    陸平:“……”靠,怎麽以前沒發現沈雨澤也有這麽幼稚的一麵呢?


    兩人又笑鬧了一陣,沈雨澤問他:“你有沒有想過未來要做什麽?”


    高中可以說是每個學生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事情,不光是因為十七八歲正值青春期,更因為他們即將迎來關乎一生的高考。課間時,偶爾也會有同學討論未來誌願的事情。


    “未來……”陸平念著這兩個字。之前他和家裏人也有討論過這件事,親戚七嘴八舌,有說讓他報小語種的,以後出國工作,賺大錢;又說讓他讀法律的,以後家裏人有事幫得上。陸平每次聽到這些聲音,都敷衍的應下來,因為對於他來說,未來不管選什麽專業、做什麽工作,都和他真正的夢想距離太遠了。


    陸平小聲說:“我可以告訴你未來我想做什麽,但是你不能笑話我。”


    沈雨澤好奇起來:“你說。”


    “你先發誓。”


    “我發誓。”沈雨澤鄭重地說,“不管陸平說未來的夢想是什麽,我都不會笑話他,就算他說想當外星人,我也會表示鼓勵。”


    陸平被他逗笑了:“和當外星人相比,我的夢想沒那麽複雜。”


    男孩臉上帶著羞赧:“我想開小吃店,連鎖的那種。就賣……就賣我們椒江當地特產的食物。早上賣嵌糕、食餅筒和炊圓,中午做麥蝦和薑湯麵,晚上即能做正餐,也能賣些泡蝦和小腸卷這樣的夜市小吃。我想把小吃店開的全國到處都是,就像金陵的鹽水鴨,川省的麻辣燙,津城的煎餅果子……我想讓所有人都知道,椒江這座城市雖然不起眼,但它的食物很好吃,歡迎所有人來品嚐。”


    說這些話時,陸平的眼睛亮晶晶的,有著沈雨澤最喜歡看到的光。


    那種充滿夢想的、對未來有所期盼的光。


    這種光一直存在,他在陸平的靈魂深處閃閃發亮,看似微弱如螢火,但在某些時候,它又會璀璨如烈陽。


    “當然,我知道這件事要實現會有多難。我家裏情況你也看到了,一直推著三輪車‘打遊擊’,第一筆啟動資金都沒有;我也不知道糯嘰嘰的食物,外地人能不能吃得慣;但是……”陸平的聲音變得輕緩而堅定,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透明碗的邊角,一字一頓道,“但是,不管是十年,二十年,還是三十年,我相信隻要我不放棄這個夢想,夢想也不會放棄我的。”


    他才十七歲,他未來還有無數的時間可以去觸碰他的夢想。從一輛走街串巷的三輪車開始,他會把從小陪伴他長大的嵌糕,送到更多的人手中。他希望雲遊在外的椒江遊子,可以吃到熟悉的家鄉味道;他希望從沒有來過椒江的外省人,能夠因為一隻小小的嵌糕,對這個城市產生好奇。


    他的夢想很大,他想用嵌糕包裹住全世界。他的夢想很小,始於一隻白白嫩嫩的大號餃子。


    這是陸平第一次和朋友談起未來,這個膽大包天的想法,他一直藏在心底。隻有在沈雨澤麵前,他才能講這些不切實際的大話。


    他緊張地看向沈雨澤,他害怕從對方臉上看到一丁點不讚同的表情,他怕聽到沈雨澤說“你要務實一點”或者“你的想法很有趣,但是我建議……”,可是那些通通沒有——在昏暗的甜水鋪裏,沈雨澤溫柔地望著他。


    在那樣的目光下,陸平的忐忑與緊張忽然消退殆盡,他像是被注入了一股力量。


    沈雨澤伸出手,身子越過大半張桌子,覆在了陸平的手背上,指尖輕輕摩挲著他的掌心。


    “平平,你的夢想一定會實現。”沈雨澤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不管要用十年,二十年,還是三十年……別擔心,我會在你身邊的。”


    ……


    陸平到家時,夜已經很深了。


    車子停在陸家巷子口,巷子裏的路燈壞了,沈雨澤不放心,陪陸平走完了這一段昏暗的小路。


    送至陸家門口,兩人站在門外的廊燈下你眼望我眼,誰也不舍得說再見。


    夜風驟起,陸平狠下心來,催促沈雨澤:“你快走吧,天太冷了。”


    沈雨澤搖了搖頭:“你先進去吧,我看到你進去了再走。”


    “你說什麽傻話?我就站在我家門口,難道還能丟了?倒是你,這一路上一點路燈都沒有,你一個人走這麽黑的巷子,小心摔跤。”


    “我不是一個人。”沈雨澤指了指夜空,說,“我有月亮。”


    頭頂月色正濃。剛剛月亮被雲層遮住,現在雲層散開,月光溫柔地灑下來,落在少年們的肩膀。


    巷子裏並不安靜。在朦朧的月色中,不知從巷中哪戶人家傳來電視機的聲音,正在上演一出浪漫愛情喜劇。


    沈雨澤想起了什麽:“對了,這個東西忘了給你。”


    陸平尚未反應過來,手裏忽然多了一個沉甸甸的、棱角分明的東西,他借著月光一看,意外發現手中捧著的居然是演講比賽的玻璃獎杯!


    陸平驚訝:“為什麽給我?”


    “本來就是打算給你玩的……”沈雨澤低聲道。


    “你說什麽?我沒聽清。”


    “我說,”沈雨澤換了個借口,“我家沒地方放,我看你書櫃上有地方,替我收著吧。”


    陸平:“???”這是什麽奇怪發言,沈雨澤那套高層公寓有兩百多平米誒,哪裏放不下這一尊玻璃獎杯?


    不過,陸平確實挺喜歡它的。玻璃獎杯造型別致,宛如一個工藝品,獎杯正中刻著比賽的全稱,底座還有沈雨澤的名字。這麽有紀念意義的東西擺在書櫃上,以後陸平隻要看看它,就能想起這個意義非凡的一天。


    “可是,你把這個東西給了我,我沒有同等的禮物可以送給你啊。”陸平堅持公平原則,覺得自己拿了沈雨澤的東西,就要回送對方一個同樣分量的紀念品。


    “可以先欠著。”


    “怎麽又是‘先欠著’?”陸平總覺得,他和沈雨澤相識以來,好像一直在虧欠他,有時候是人情,有時候是東西,怎麽也還不清。


    沈雨澤輕輕一笑,別有深意地說:“沒事,欠著就欠著,欠多了……可以‘零存整取’。”


    陸平:“?”


    他怎麽聽不懂了?


    兩人又在陸家大門口“你先走”“不,你先走”了一會兒,最終沈雨澤妥協下來,一步一回頭地向巷子口走去。


    在月光的注視下,少年的影子在地上鋪出一片曖昧的陰影,陸平望啊望啊,直到那道身影登上了巷口的車,他才放下心。


    陸平一手小心抱著那座獎杯,一隻手推開了院子大門。


    現在已經很晚了,妹妹睡了,媽媽為了趕明早的集市也休息了。陸爸爸一直沒睡熟,聽到大門口的動靜,披著衣服走了出來。


    “平平,你回來了?”


    “爸你還沒睡?”


    “你還沒回來,爸哪裏睡得踏實?”陸爸爸趿拉著拖鞋走向院門,和兒子一起把院門反鎖好。“小沈送你回來的?”


    陸平:“嗯。我本來想坐公交車回來的,但他說太晚了,就讓司機送我回來了。”


    “真是太麻煩人家了……”陸爸爸打了個哈欠,喃喃道,“小沈這個朋友是真沒話說,平平,你可不能辜負這麽好的朋友。”


    陸平重重點了點頭。


    爸爸去睡了,陸平怕吵醒其他人,換好拖鞋,躡手躡腳地回到了二樓的臥室裏。


    回到房間的第一件事,陸平把抱在懷中的獎杯小心放到了書架上。剛開始,他把獎杯和那些祖國版樂高放在同一層,覺得不太搭調,隻能把樂高移走;但一層若隻放一座獎杯,又顯得空蕩蕩,他左看右看,幹脆把床頭櫃上兩人的合影拿過來,放到了獎杯旁邊。


    照片中,兩名少年肩並肩微笑,一旁的玻璃獎杯折射出台燈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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