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南尋降香膏取出,小匣子恢複原狀,他看不清那些小字,便叫來了尹川給他讀信。


    巴掌大的紙上,囊括了千秋宴上的一應計劃,從兵器如何帶進宮,如何在宴席上掩人耳目,最後則是如何刺殺薑帝。


    衛南尋一邊聽著一邊眉頭皺緊,他臉色冷陰,手指捏緊了桌角,一字一句道:“我不是說計劃有變嗎?為何還送了人進宮?誰允許你們擅自行動?若沒有人做內應,刺殺後無論成與不成,這人都是要死的!”


    “雲娘說無論成與不成,她都會在刺出那一劍後服毒自盡。”


    尹川麵無表情,他不明白殿下為什麽突然改變計劃,他們籌謀這麽久不就是等這一天嗎?


    “胡鬧!”衛南尋的脂節發白,他冷冷的望著尹川,道:“你以為雲娘一個人死了,此事就能了了嗎?短短半月你們如何安置她的家人?如何不讓楊柳鬆那些人供出她來?到時候,但凡與她有一點相關的人,都會被嚴刑拷問,你覺得楊柳鬆那些人能撐得過幾日?”


    這計劃原本的刺客是衛南尋本人,他有四皇子夫人的身份,可以輕鬆入宮赴宴,他一身武藝功夫,有能力趁亂自保甚至是逃跑。


    而且他有景國皇子的身份,即便是不慎被捕,諒薑國也不會輕易殺了他,那麽他就有逃生的機會。


    可一旦這個人換成了任何一個旁人,都怕是會即可斃命。


    衛南尋攥著拳頭狠狠砸向桌角。


    尹川蹲下身子,一把握住衛南尋的手掌,小眉頭擰成一團,心疼的說:“殿下!您何必要傷害自己呢?玉娘替您去刺殺,仔細想想也是好事的。”


    衛南尋微眯著眼眸,一把抽出手掌,“我一向認為你是知大體的,玉娘在楊柳鬆經營多年,常常能給我們一些想不到的情報。


    可是這樣一場沒有勝算的刺殺,就要把我們辛苦經營多年的暗樁給毀掉嗎?好事?若真的是好事,我當初又為何要停掉這個計劃?!”


    “您為了蘇揚舲,您不像殺了他的父皇,您害怕失去他,您忘了當初來薑國的目的了!”尹川騰得站了起來,一邊搖頭一邊往後退,他的眸子裏含著淚水,卻倔強的不讓眼淚滴落下來。


    衛南尋的手掌抬得高高的,卻一直未曾落下來。終是無法下手,他聽在耳中深覺心口刺疼,一時間竟是五味陳雜,不知該說什麽好了。


    二人相視而站,一片靜默,都好似心思百轉千回,又好像什麽也沒想。


    最終卻是衛南尋先開了口:“哭什麽哭,多大了還哭?去備馬車吧。”


    尹川撅著嘴,擦了擦臉上的眼淚,畢竟還是個十三歲的孩子,王府裏養大的,哪有什麽旁的心思。


    他揉了揉眼睛才問:“殿下要去哪裏?”


    衛南尋從身後抄了一件月白色的薄披風,深邃的眸子望著窗外:“楊柳鬆。”


    ——


    蘇揚舲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然是第二日的清晨了。


    窗外陰雨濛濛,天色暗沉。


    他隻記得自己躺在某個人的腿上睡著了,之後的事情,就實在是想不出來了。


    蘇揚舲摸了摸旁邊的床,才發現竟然是空的,他猛地起身,目光掃向屋內其他的地方探尋。


    “衛南尋?”他雙腳挪到床邊,耳中仿佛聽見了什麽聲音,有人從窗外走過來。


    顧不上其他,蘇揚舲赤足向門口走了過去,他拉開門扉,小聲喊道:“衛南尋?衛質子?是你嗎?”


    “殿下,是我。”來人並不是衛南尋,而是烏墨,隻見他手裏捧著什麽東西,小心翼翼的走了過來。


    蘇揚舲臉上有幾分失望的神色,轉身向屋裏頭走,烏墨也跟著走了進來,將手裏捧著一個琉璃小盅放在桌上,笑著說:“主子,先用點瓊花乳潤潤喉嚨吧。”


    “瓊花乳?”蘇揚舲看了看那盅乳白色的東西,有些不可思議。


    這種東西一向是南疆人喜歡的,味道鮮甜,有點像現代的奶茶,但是古代運輸條件差,牛乳製品又極其容易變質,所以哪怕是一小口的瓊花乳也是非常難得的。


    更何況是這麽大一盅,蘇揚舲聞了聞,味道也很新鮮,便忍不住問道:“這東西哪來的?”


    “是陛下賞的,本來幾個皇子都有的,但是二皇子和七皇子殿下都說不喜愛甜食,便都送來了咱們樺霧府。”


    烏墨跟著蘇揚舲坐在了銅鏡前,烏墨將他的青絲卷起,在頭頂挽了一個發髻,又打開一個檀木盒子問蘇揚舲:“殿下今日要戴哪個簪子?”


    蘇揚舲想著剛才他說二皇子也將自己那份瓊花乳送來給他,心中突然有些愉悅起來,目光掃著那一排發簪後,指了指那支白玉蘭發簪,道:“就這一支吧。”


    “其實二哥還是疼我的吧。”


    “那是自然了,二皇子一向都是什麽好東西都往咱們樺霧府裏送的,畢竟您二位都是皇後娘娘的孩子,定是要比旁人更加親近一些。”烏墨手腳利索,說話間就將蘇揚舲的發髻盤好,又摸了一些雪鬆膏。


    他將瓊花乳捧到蘇揚舲麵前,道:“殿下快點喝了吧,奴婢將賞賜的瓊花乳放進了冰窖,想來應該可以儲藏一段時間的。”


    蘇揚舲接過琉璃盅,一口飲下。


    這東西口感確實很好,有瓊花的香氣,還帶著牛乳的甜,喝下去後還留著點茶的清香回甘。


    也難怪這麽難得,確實好喝。


    不自不覺間,蘇揚舲就喝完了這樣一盅瓊花乳。


    他又望了望窗外的陰雨,問烏墨:“衛南尋呢?”


    烏墨:“夫人天不亮就出門了,帶了那個尹川,乘著馬車去了城南。”


    “天不亮就出門了?可有說原因?”蘇揚舲估摸著時辰差不多要去禮部衙門點卯了,於是讓烏墨給他換了衣裳。


    一邊穿外衣,一邊吩咐:“你去把宋陽叫來,今日讓他陪我去當值。”


    從昨日起蘇揚舲就發現衛南尋的臉色不是很好,仿佛藏了什麽心事,都怪他昨日不爭氣,還沒問什麽就睡著了。


    睡便睡了,還一覺睡到了天亮。


    也不知怎麽的,一向睡眠不太好的蘇揚舲,好想自從衛南尋來了無塵院住之後,便睡得越來越好了呢,常常是一夜無夢到天亮。


    宋陽那個大高個子彎著腰站在他麵前時,蘇揚舲琢磨了一下,問道:“南尋去哪了?”


    “殿下去了南郊,應該是去見人了。”


    宋陽不僅是個大高個,還是個大木頭。


    第56章


    ◇


    尚書


    蘇揚舲美目半眯, 豔美與魅邪渾然一體,就那樣盯著宋陽看了好一會,直到把他看得手足無措,才長長歎了口氣。


    木頭就是木頭, 別指望能夠突然枯木逢春了。


    此時烏墨捧著個青玉藥瓶走了過來, 打開塞子倒出一顆藥丸遞到蘇揚舲麵前道:“主子, 該服藥了。”


    一股腥苦的味道撲鼻而入, 蘇揚舲蹙了蹙眉, 嫌棄的掀掀眼皮:“烏墨, 你去找甄大夫,讓他晌午去禮部衙門給我診診脈。”


    雖是極不情願, 但是蘇揚舲還是將這顆藥丸捏了起來, 放進口中, 和著溫水吞咽了下去。


    烏墨將懷裏的外衣罩到蘇揚舲的肩上, 應承著。


    蘇揚舲一邊向外走, 一邊對宋陽說:“你要是此刻還是信不過我, 那就是愚忠, 想想你們殿下的身份, 在這盛京城裏隻有我能護得了他。”


    說完,便抬起手阻住了宋陽, 冷聲道:“叫允樂跟著, 你去護著南尋吧。”


    蘇揚舲不喜歡用有異心的人, 宋陽雖然忠誠可是說到底這份忠誠也不是對他的。


    天色漸明,陰雨未止。


    盛京城已經在春雨瀝瀝中,變成了新綠的模樣, 車簾隨著馬車顛簸偶爾被撩起, 蘇揚舲慵懶的斜靠在車上, 望著外麵時而經過的匆匆行人。


    衛南尋的麵容總是在不經意間浮現出來,連他自己都開始分不清這種感情到底是什麽,是因為他是自己書中男主,還是同情他的際遇,亦或是逐漸繼承了原身的感情,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動了心?


    吹著窗隙間的涼風,想著前夜裏在書房發生的那些事,蘇揚舲臉上開始發燙。


    好像,解毒感覺還不錯。


    就,會不會上癮呢?


    蘇揚舲閉上了眼睛,嗅了嗅身上的殘香,味道幾乎淡不可聞。


    但就是這一絲絲味道,卻讓他感覺到十分滿足。


    ——


    蘇揚舲剛一踏入禮部衙門,就被一個灰衣官員叫住了,說是汪池有些事請他過去廳堂相商。


    都說汪池此人是最講規矩禮法的,所以才會一直拿古法做文章,數次上書要立長子珹王為太子。


    若是有人拿珹王非嫡子為由來反駁他,他便會說薑帝也非嫡子,那說明我朝沒有立嫡子繼位的傳統。


    每每如此,薑帝便會被他氣的臉色發白,卻又偏偏說不出任何反駁的話。


    卻如他所言,薑帝是先帝長子卻非嫡子。


    可畢竟在這皇位坐了二十多年,嚐遍了人間尊榮,當初的事實早已經不是現在他想聽見的事實。所以朝中每每有人提及此事,薑帝都會覺得胸口堵的難受,恨不得將這人推出去斬了才好。


    但汪池在禮部尚書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八年,不說功績卓著,至少從未有過任何差錯,薑帝並不昏庸,沒理由隻是不愛聽他說話就將他趕走,於是汪池便也在這二品重臣的位置上坐得很穩。


    不過,蘇揚舲很清楚,就算汪池再謹慎,再無差錯,他也有個無法跨越的軟肋。


    那就是他的獨子,汪聞。


    蘇揚舲走進廳堂的時候,汪池正在桌案前端正的坐著,見著他進來,汪池趕緊起身走了過來,請他坐下。


    “殿下,昨日之事多謝殿下才能如此迅速的解決,否則……”


    蘇揚舲一擺手打斷了他的說話,“汪大人,不必與我說這些客套話,若真的要謝,就莫要忘記上一道折子將此事報備中書省,否則日後若是被禦史言官上道彈劾你我的折子怕是就不太好了。”


    汪池怔愣了一下,眼珠轉了轉才打笑:“是是,是該跟中書省報備的。”


    蘇揚舲別開眼睛,望向他的桌案,慢悠悠道:“汪大人一早便喚我來,應該不是為了道謝吧。”


    汪池上來道謝自然是客套的話,真正想說的卻是千秋宴的事情。


    “殿下,千秋宴當日皇帝是要在西山獵場狩獵的,這是傳統,月餘前工部奉命重修獵場的寶華殿,本應在這幾日就竣工的,但是近期盛京城多雨,工期有所耽誤,怕是在千秋宴之前不能完工啊,這……”汪池側身從桌案上拿了本奏折,應是工部上奏的帖子,他將折子遞到蘇揚舲手中。


    蘇揚舲並未打開奏折,眉梢微挑道:“汪大人,工部不能如期完工,怕是與我司祭製無關吧。”


    汪池臉色沉了一下,又不好發作,隻好低眉恭敬的解釋:“本來也不用勞煩殿下,隻是最近禮部事多,眾人都抽不出空閑,隻好讓殿下來做這差事了。”


    “既然要我去做,你便直說即可,又何必吞吞吐吐拐彎抹角?”


    汪池垂著眼,道:“是是,臣現下需要殿下與工部一同在寶華殿盯住工人,務必要在千秋宴前完工,否則……否則怕是龍顏不悅呀!”


    蘇揚舲靜默一會,忽然站起身冷笑道:“父皇既然將我安置在禮部,我便會聽憑您的調派,告辭。”


    說完他便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汪池是個老狐狸,他打得什麽算盤蘇揚舲並不知曉,隻知道此事其中必有蹊蹺,否則汪池是不會特意交代給他去辦的。


    走出房間,蘇揚舲將手中捏著的奏折放進了袖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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