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眸,莫名道:“怎麽?”


    她抿了抿笑,說道:“我有個想法,不如前麵那些枯燥等魚的工夫還是你來做,等魚兒上了鉤,你再把它從水裏扯出來,然後將竿子遞給我,由我來做這個最後‘要緊’的一步——將它放在簍子裏。”


    陸玄失笑道:“你倒會偷懶……”話音未落,他迎著她調侃目光,忽而反應了過來,隨即朗聲而笑。


    他伸手輕捏了下陶雲蔚的下巴,笑道:“你個陶綿綿,也好意思來笑我。”他說,“我那時給你做膾好歹是自己要挽袖子上陣的,你倒好,就最後把魚放進簍子裏便算是你釣給我的了?瞧你這心眼兒裏隻怕裝的全是算盤珠子吧!”


    陶雲蔚也笑了起來。


    “好好釣,等你釣起來你人生中第一條魚,我便又給你做膾吃。”陸玄笑罷,便將竿子塞到了她手裏,“不然,晚上就罰你做功課了。”


    陶雲蔚一愣,反問道:“那你釣的魚就不給我吃麽?”


    陸玄回身往旁邊的交椅上一坐,優哉遊哉道:“反正我釣的魚你又不喜歡吃,去年此時若非我追著讓人打著送你家裏的旗號,隻怕是難得陶大姑娘問津了。”


    陶雲蔚一臉無語。


    她忍著笑,將魚竿換到了左手握著,然後伸出右手去輕撫了撫身畔某人的心口,說道:“都這麽久了,你怎麽還記著。”


    陸玄目不斜視地看著河麵,眉梢微挑,說道:“主要是經你這麽一提醒我才想起,以前我在你這裏受的委屈好像不少。”


    “那我在你這裏受的委屈呢?”她說。


    他頓時不服氣了,愕然回眸,瞪著她:“我幾時給你委屈受了?”


    陶雲蔚就攤開了手給他看:“你還給我加功課,昨天讓我抄書抄得手都麻了。”


    陸玄頓了頓,便放下竿子來給她揉手,口中道:“你怎麽不說?”又解釋道,“讀書是這樣辛苦的了,你底子差了些,雖於譜學上有天賦,但要有所建樹卻不是光有天賦就可以的。”


    這回卻換作她頓了一下。


    “你想要我有什麽建樹?”她問道。


    “怎麽是我想要你有建樹,”他仍在低頭給她揉手,並未抬眸,隨口道,“明明是你自己想。我還不知道你麽,不見兔子不撒鷹的性子,若隻是為了做陸氏的宗婦也用不著這樣下苦功。”


    陶雲蔚看了他良久,然後莞爾一笑,屈指握住了他的手。


    陸玄抬頭向她看來。


    “你說,我能行麽?”她問。


    他知她在問什麽,笑了一笑,回道:“你有這份誌向,怎麽不行?況你是我收的唯一一個弟子,你若不成才,我這麵子也不好擱啊。”


    陶雲蔚望著他笑。


    “等再過些時候,我就開始教你看銘文。”陸玄道,“以後再有了空,我們還可以一道去看碑,研地誌。”


    話說到後來,他自己語氣裏也似是帶了向往。


    陶雲蔚忽然撐身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陸玄一怔,旋即受寵若驚似地看著她:“你再來一個。”


    陶雲蔚微紅著臉,含笑坐正了身子,擺出副認真垂釣的模樣,沒理他。


    “陶大姑娘?”陸玄調侃她時便愛這樣喚她。


    陶雲蔚不動如山。


    他便伸了手來拉她的袖子,她又不動聲色地扯回去。


    兩人就這樣仗著背對一眾從人的“掩耳盜鈴”之勢,坐在河邊你一下我一下地暗中動著手腳,早把釣魚的心思拋去了九霄雲外。


    陸玄正玩得高興,身後不遠處卻忽然傳來了歸一的聲音。


    “主君、夫人,”歸一道,“金陵城中送了消息來。”


    陸玄此時心情好,聽見金陵城這三個字也覺得沒有那麽煩了,眼中笑意未褪地看著陶雲蔚,口中隨意問道:“什麽事?”


    “昭王幼子夭折。”歸一如是稟道。


    昭王幼子是側妃周氏女所出,至夭折之時還不滿三歲,連大名都還沒來得及取。


    照風俗,未及年而夭折的孩子是不能被算作“人”的,所以也不能辦喪禮,長輩更不能送葬。再加上此時都中本就疫情未清,昭王這個兒子又是感染的傷寒之症,病勢來得極快極猛,沒兩天就不行了,恰好人走的這天又正是講究祛厄的節慶日,昭王府怕因此生出枝節來招了聖上忌諱,並不敢耽誤,很快就草草發喪下了葬。


    消息傳到各家,眾人也都不免有些感慨。


    五月中旬,彭氏被診出有了身孕,陶雲蔚和陶新荷都回到了丹陽的家裏來看她。


    彭氏麵色紅潤,眉梢眼角都透著喜氣,對兩個姐妹說道:“阿爹說我現在有了身孕不好操勞,也需要人在身邊照顧,所以讓夫君把我帶去金陵城裏的宅子住。”


    陶伯璋現在雖然回了金陵,比起之前夫妻兩人一個在趙縣,一個在丹陽時算是近了許多,但因他是在朝中禦史台為官,也不便每日裏往返這麽遠的距離,所以和崔湛一樣隻有休沐時才回家。


    陶雲蔚頷首道:“這是對的,你現在本就是最要小心的時候,阿兄肯定也是時時記掛著的。”


    彭氏含笑,輕輕點了點頭。


    她嫁到陶家,真真是嫁對了。丈夫不僅有才能知上進,為人品行也無可挑剔,待她亦是沒得說,更幸運的是公爹和姑姐也都是體貼的好人,從沒有讓她受過一天的憋屈。


    有了這些,什麽家族聯姻的利益之談,她反而覺得不足一提。


    陶新荷盯著她嫂嫂的肚子,半晌,又低頭摸了摸自己的。


    彭氏見了便笑道:“三娘別急,你成親本就在我們後頭,肯定過陣子就有好消息的。”


    陶新荷聽她這麽一說,卻不由得想到自己和崔湛圓房那天大約應當算是真正的新婚,那天又是長姐成親的日子,那要這樣推算的話,也該是她和長姐差不多一起有消息才是?


    想到這裏,她就下意識地轉頭朝她長姐看了過去。


    陶雲蔚本來正在喝香飲,乍見小妹意味深長地瞥向自己,先是有些莫名,旋即突然反應過來了對方的意思,耳根倏地一燙,清清嗓子,佯作無事地道:“看什麽?”


    陶新荷就問道:“阿姐,你最近有沒有覺得身子有什麽異樣?”


    “沒有,”陶雲蔚道,“你別問了,我月初才走了小日子。”


    “哦。”陶新荷果然就沒有再問。


    彭氏安慰道:“你們夫妻感情都好,這些不過遲早的事。”


    陶雲蔚沒有多說什麽。


    陸玄就不說了,畢竟還沒成親的時候他就擔心她有了孩子忘了孩子爹,隻是她自己這些年其實也自覺和做過一回母親差不多了,所以對這事也算得上是順其自然的態度,並沒有為此太上心。


    陶新荷雖然瞧著李憫挺可愛,故對小孩子的態度算是比較喜歡,但因她比起虛無縹緲還不知在哪裏、也不知性格如何的小孩,更喜歡近在眼前的崔湛,喜歡和他在一起做她喜歡做的事,所以也沒有太在意這個。


    姐妹兩個在娘家說說笑笑地便度了一日。


    黃昏時分,陶伯璋到了家,與他一起的還有次日同樣休沐的崔湛,他是順路來接陶新荷的。


    回到崔園後,崔湛便帶著陶新荷去了福安堂向崔太夫人問安。


    “你長嫂情況可好?”崔太夫人也知道她今天是為了什麽回去。


    陶新荷點點頭,彎了眉眼道:“謝祖母關心,長嫂一切都好,阿爹說打算讓阿兄把她接去金陵城裏住,也好照顧著。”


    崔太夫人端了茶淺啜,又淡道:“有人照顧是好,不過兒郎麽,還是應該把心思放在正事上。”


    崔湛眉間微蹙,心道不好。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陶新荷聞言隻是笑意微頓,然後便又牽起了抹微笑,說道:“祖母說的是,我想阿兄心裏也是明白的。”


    崔太夫人“嗯”了聲,又看向她,問道:“你還沒有消息麽?”


    陶新荷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對方問的是什麽消息,還未接話,便聽到身旁的崔湛說道:“祖母,我與新荷成親時短,此事也不急。”


    崔太夫人忽地放下了茶盞。


    廳中一時靜極。


    “若論成親時短,你娘家嫂嫂也不過隻比你早成親不到半個月,而且婚後便與你兄長分隔了兩地,可現在你兄長一回來人家就有了身子。”崔太夫人無波無瀾地說道,“若論此事該不該急——”她朝崔湛看去,續道,“元瑜,你自己應曉得你是什麽身份,原本你成婚就算晚了,你說長輩們該不該急?”


    崔湛站了起來,抬手端端禮道:“是孫兒的過錯,讓長輩們操心了。”


    陶新荷也跟著站了起來,低頭沒有言語。


    崔太夫人看了他們一眼,意有所指地道:“為人妻者,便該有為妻的自覺,不要成日裏把心思耗在別處,外頭一有什麽風吹草動就往別人家裏跑,需知哪裏才是自家根基,誰又當是自己應倚仗之人。”


    “有那為旁人‘擔慮過度’的工夫,不如多想想怎麽替丈夫和家族分憂。”她說,“有些事,不是次次都這樣‘剛好’。”


    她說的家族自然不會是陶家。


    崔湛怕陶新荷聽不得這話,忙又不動聲色地先道:“祖母教訓的是。”


    崔太夫人沒說話,目光依然落在尚未表態的陶新荷身上。


    俄頃,陶新荷點了點頭,垂眸低道:“孫媳會努力的。”


    崔太夫人這才微微頷首。


    從福安堂出來之後,陶新荷一直都沒有說話,崔湛幾度欲言又止,最後自知不會安慰人的他終是放棄了言語寬慰的打算,默默伸出手,牽住了她。


    陶新荷轉頭看了他一眼,仍然沒有開口,但卻也輕輕回握住了他的手。


    直到回了觀自軒,夫妻兩個關上門,她才忽地歎了口氣,回眸對崔湛道:“是我連累你了。”


    他被她語氣中的歉意搞得有些猝不及防,怔了怔,才搖搖頭,回道:“你沒有連累我。”又道,“祖母說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她隻是借此來敲打你而已,這些事順其自然就好了。”


    陶新荷卻傾身來張開雙臂將他抱住了。


    崔太夫人說她阿兄用心不在正事上,等於也就是在說她阿爹不會教孩子,說他們陶家果然是門第末流的人家,比起崔家不僅差得遠,而且還在提前給她提醒:別想著將來自己懷孕了能讓崔湛放下“正事”來照顧。


    看來上次二姐家那件事雖然大姐夫圓得很好,可大約是崔太夫人太了解她們家三姐妹,所以肯定覺得其中多少有她“撒潑打滾”求著崔湛幫忙的“功勞”。


    “雖然我知道你若娶的是別人,或許會比娶我更輕鬆些。”她說,“但是我還是想厚著臉皮占住你身邊這個位置,不把你讓給別人。”


    崔湛微愣,旋即不由笑了。


    “哪裏有什麽別人,”他抬手回抱住她,說道,“我娶的本就是你。”


    陶新荷把他抱得更緊了。


    崔湛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哄道:“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今日祖母這樣說話確實有些過分,你能忍下已是不易。”


    陶新荷退身抬眸,望著他,說道:“你不必內疚,我也並不都是為了你。”她說,“我當時確實心中有些不服氣,但我想到我此時頂了嘴是自己痛快了,可卻要連累你在太夫人麵前為我收拾攤子,再說我也要為我阿姐想想,以你祖母的脾氣和手段,我也是真怕她給我阿姐找麻煩,我阿姐是陸氏宗婦,受不得我拖累讓人非議的。”


    “所以算了,”她深吸了口氣,歎道,“反正我也不是頭次聽別人說我們不好,阿姐能忍得的,我也能忍得。”


    陶新荷嘴上這麽說,心裏卻不由地想:等我阿兄再升官大些,阿珪過幾年也出師有了出息,長姐也在陸氏宗婦的位置上坐得更穩當些,看她到時候還敢說我們陶家的嘴麽?


    還有她,她也要努力的!


    想到這裏,她忽然轉了話題問道:“上回我畫的那張匕首圖,你說要拿去看看需不需要改,現在是怎麽個情況?”


    崔湛笑著搖了搖頭。


    陶新荷心中“咯噔”一下,忐忑道:“當真毫無可取之處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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