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氣的是關翊和關家所為,笑的,則是女兒還這樣我行我素。她明明同陶伯珪都沒有見過麵,用起這層人情關係來倒是順手,小師弟喊得那叫個順溜。


    鄺胤毫不猶豫地做了決定,叫來鄺秀之,讓對方親自跑一趟南海郡去與關家講理,將鄺靈蘊和關翊和離的事好好解決了,再把他妹子帶回家來。


    陶伯珪知道了這件事,便主動提出陪鄺秀之一起去。


    “弟子雖無什麽長處,好在有些身份尚能用得。”他對恩師說道,“此事本是關家理虧,但若旁人要偏幫,我也能讓他們有個顧忌。”


    鄺胤當即應了。


    陶伯珪和鄺秀之議定好行程之後,就在他生辰次日,即四月二十二日從蘇州出發,乘船往南海郡行去。


    陶伯珪抵達南海郡時正值當地雨季,他和鄺秀之一路上沒少被悶熱潮濕的氣候折騰。


    陶伯珪還好,幼時好動,這些年練出來的身體底子也不算弱,所以雖覺不太好受但並無過多不良反應。可鄺秀之卻沒那麽幸運,途中生了回病,加上吃不太慣這邊的食物,頗有些水土不服之症,硬是足足拖了半個多月才好,就這樣都還是多得益於陶伯珪的照顧。


    這麽一出下來,等到入了番禺地界,師兄弟兩人都差不多瘦了一圈。


    好在雨總算是停了。


    二人下船後便直接尋去了關家大宅,沒想到還未走入巷中,遠遠就看見了車馬長龍,還有不少人聚在巷口交頭接耳。


    陶伯珪和鄺秀之不由對視一眼,彼此都在對方的眼裏看到了疑惑。


    “莫非是曹氏女那邊又出了什麽變故?”陶伯珪如是忖道。


    否則按照鄺靈蘊信中表現出來的態度和行事作風,應該會等到娘家來人之後再攤牌,不然少不得要被那些人合起來煩個沒完沒了。


    現在關家門前出現了這種陣仗,隻有兩個可能:要麽是曹家來找關翊要說法;要麽就是關家人有所察覺,想先逼著鄺靈蘊讓步。


    他想到這裏,眉頭忽皺。


    鄺秀之也反應過來,當機立斷道:“我們快走。”


    兩人不敢耽誤,疾步而往,大約是因他們的來勢實在打眼,旁邊那些看熱鬧的也紛紛投來了目光。


    關宅大門洞開,顯然今日也是有意敞了門戶要把話傳出去,鄺秀之一腳剛踏上台階,就被守在門口的關家下人給攔住了。


    鄺秀之正要說話,忽聽斜刺裏有人喊了聲“二郎君”,於是循著這滿是欣喜激動的聲音看去,果然見到個熟麵孔。


    眼前這正在朝他跑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小妹的乳母鄧嬤嬤。


    鄧嬤嬤領著兩個兒子快步行至近前,衝著關家的下人便怒罵道:“瞎了你們的狗眼!這是我家姑娘的娘家兄長,還不讓開?怎麽就許關家找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合起來欺負我家姑娘,正經的親家郎君卻進不來門麽!”


    院裏院外的人聽了,不由一怔,旋即更是紛紛朝這邊打量了過來。


    關家的管事不敢接這話,恰好又看見鄺秀之身邊還站著個相貌俊逸出眾的少年郎君,看年紀,他想,鄺娘子也沒有阿弟,這人又是誰?


    於是他就盡忠職守地問了:“鄺郎君遠道而來,小的們自是該替家君迎接的,但不知這位小郎君又該如何稱呼?”


    鄺秀之接過話道:“這位是我小師弟,也是聖上親封的陽安縣子——陶子敬。”


    丹陽陶氏的小國舅!


    消息迅速被遞進正廳後,連帶著關家和當地士紳等所有在場的人也都震驚了。


    誰也沒想到這樣的皇親國戚竟然會出現在這裏。


    關父和曹氏更是大感不妙,陶子敬明明是個外人,卻肯這樣遠道而來地摻和這件事,擺明就是要給鄺氏兄妹助陣的,有他在,什麽人情關係都是虛話。


    隻怕陶小國舅來了番禺的事前腳一傳出去,後腳郡守府就要來人了……


    果不其然,那些片刻前還在幫著規勸鄺靈蘊的耆老、士紳們,這會子也不知是不是被驚地還未回過神,全都紛紛沒了言語。


    鄺靈蘊淡淡抬眸看了眼公婆,又將目光自關翊、曹玉珠等人身上緩緩逡巡而過,末了,輕嘲地勾了下唇角,


    陶伯珪和鄺秀之便是在此時走進來的。


    他人才剛站定,視線將將尋到鄺靈蘊,還未來得及說話,就見對方衝著自己柔和一笑,先開了口:“久聞不如見麵,丹陽陶氏當真是一門子女皆翹楚。”


    陶伯珪迎著對方溫和靜深的目光,須臾,心照不宣地無聲而笑。


    鄺靈蘊這話說得平靜又隨意,每個字聽上去都好似尋常讚許,可放在此情此景之下,對某些人卻無異於醍醐灌頂。


    對啊,這可是丹陽陶氏!


    這家可不僅僅有個皇後,還有手握軍功、官居右中兵丞的長子,陶郡公的另外兩個女兒衛國夫人和榮國夫人,也俱是聲名相當顯赫的。


    就算是年紀最少的陶小國舅本人,那也是十二歲就在大宗學受過他大姐夫教導,又經其引薦拜得名師門下,後又輔佐恩師參與編撰《氏族全譜》的才子,如今眼見著已隱隱有了名士的風頭。


    再想到他那三個姐夫……


    九五之尊、士族襟袖、國之柱石,個個都非凡子不說,還偏偏對他那三個阿姐都是一心愛重。


    關父頓感一個頭如兩個大。


    隻見陶伯珪向著鄺靈蘊端端一禮,喚道:“子敬見過師姐。”


    鄺靈蘊低首回了禮,這才又轉而朝自己兄長看去,莞爾道:“二兄,你變化不大。”


    她麵對鄺秀之時並無什麽熱淚盈眶的激動表現,也沒有立刻撲上來對自家人敘說苦楚,有的隻是平靜柔和的打量。


    如同從未發生什麽,又仿佛她早已走過了自己該走的路。


    鄺秀之反而微紅了眼圈,感慨道:“還是老了些。”又道,“你仍是那樣。”


    鄺靈蘊一笑,說道:“怎麽可能還是那樣,我都二十三了,哪有人永遠活在十五六的。”


    鄺秀之正想安慰兩句,卻又見小妹眉梢微抬,語帶飛揚地道:“不過嘛你讚我好看還是可以的,我也覺得我不錯。”


    又好似同片刻前那個心性淡然的樣子判若兩人。


    陶伯珪不由微笑,旋即不經意看見站在關翊身邊的曹氏女撇了撇嘴。


    鄺秀之無語失笑:“你當真還是那樣。”


    他這次說的卻不是相貌。


    鄺氏兄妹兩個旁若無人地寒暄著,除了陶伯珪之外其他人都或多或少有些尷尬。


    不插嘴吧,顯得自己被鄺家人輕視了;插嘴吧,人家小國舅站在那裏都沒說什麽,他們哪好表達不滿?


    最後還是關翊開了口。


    “二舅兄,”他向著鄺秀之恭敬一禮,迎著對方驟然微沉的目光,客氣地道,“你和陶師弟遠道而來,莫要站著說話了,快請坐吧。”


    陶伯珪看了他一眼,心中不得不承認這姓關的德行不怎麽樣,長得倒還算有個狗樣,舉手投足也頗有風度,難怪能忽悠到別人。


    然而就在這時,他耳邊卻忽然傳來了鄺靈蘊淡漠的聲音道:“阿兄,關翊說曹家表妹有了身孕,無論如何要將她納進門,所以我等不及你來,昨日已主動寫了休書給他,打算成人之美。”


    鄺秀之、陶伯珪一臉無語。


    兩人被她這輕飄飄一句解說震地還未回過神,旁邊就突然傳來個帶著哭腔的女聲說道:“鄺姐姐何必說這樣的話來紮我和表哥的心?你若當真肯成全表哥求子之心,圓了姑父、姑母的願望,又怎會寫那樣的東西張貼在城門布告欄,我自知有愧,你罵我幾句也沒有什麽,就是打也可以的,可表哥是你的丈夫,你怎麽忍心看著他斷後,還要這般辱罵他,做得那樣絕呢?”


    說話的正是那曹氏女。


    鄺、陶二人直到此時方知鄺靈蘊做了件何等驚世駭俗之事。


    原來她竟是直接寫了休書讓人張貼到城門告示欄上,等於是自己向全城的人宣布了她已和關家脫離關係——就連休夫的原因都寫得很清楚:不與無恥小人同屋簷。


    然後她便在眾目睽睽之下去了官衙,揚言要與關氏析產,並請之前那些從自己手裏借走過書冊典籍的關家親友三日內歸還,否則將告上公堂。


    曹玉珠越說越傷心的樣子,最後更幾乎哭倒在了母親的懷裏。


    關翊站在她身邊,伸手安慰不是,不安慰也不是,臉色本就在鄺靈蘊說出“休書”二字時就已變得難看的他,此時更顯得有些左右為難。


    曹娘子立刻忍不住了,氣急中滿是委屈地衝著鄺靈蘊道:“阿蘊,事已至此,你總不能當真讓玉珠一屍兩命才肯罷休吧?這事的確是翊兒做得不妥,但這樣的意外原也是他始料未及,你若心中氣恨難消,我代他們給你賠罪了!”


    說著就要往下跪。


    陶伯珪阻攔不及,情急之下想也不想地便厲喝一聲:“關翊!”


    所有人都被他這突如其來的一喝給鎮住了,就連曹娘子和曹玉珠都好像忽然忘了自己原本在做什麽,和關翊一樣都愣愣看著他。


    鄺靈蘊朝陶伯珪看來,眼神中微帶好奇。


    陶伯珪正好回眸來想給鄺秀之遞眼神,便恰與她的目光撞了個正著。


    他不由微怔。


    幾乎是在瞬間,他感到一陣局促。


    陶伯珪不知自己這番舉動在鄺靈蘊看來會不會顯得有些莽撞,他知道這是她的私事,他原該以他們兄妹的意見為主,不應貿然行事。可剛才在他看來那就是近乎於千鈞一發的時刻,他想著決不能讓曹氏跪下來,更不能讓對方用這一跪來威脅鄺靈蘊或者鄺家什麽。


    他不由自主地低了聲音,向著她解釋道:“我……我隻是想說,他身為人子,不該如此。”


    說完這話陶伯珪就大感懊惱,當真是見了鬼,他怎能這般詞不達意?


    然而鄺靈蘊卻懂了他的意思,並用一種雲淡風輕的神情笑了笑,說道:“小師弟今日見識了吧?他們這家人便愛玩這種把戲。”


    曹娘子麵色大窘。


    關翊被陶伯珪那句話一說,本就有些臉紅,此時更忍不住道:“阿蘊,你實在過分了。”


    “我或許如你們所言很過分。”鄺靈蘊朝他看去,又將視線緩緩掃過關父、關母等人,淡淡道,“但那又如何?身前咫尺便是深淵,我若不‘過分’,如何為自己求得生機?”


    “曹玉珠做出這等背信棄義、毫無廉恥之事,你們覺得沒什麽大不了;關翊要納她為妾,你們覺得更沒什麽大不了。”她笑意淺涼地道,“最後反過來逼著我這個無錯之人讓步,否則我便是過分、不識大體,甚至配不上鄺家的名聲,合該被你們唾棄?那我倒要問問,你們這些自詡公正之人,到底是不是欺我鄺靈蘊在南海無親,欺我是個沒有娘家就近可依的女子,欺我沒有給關家誕下後代,所以就根本無所謂我心中所願?”


    鄺靈蘊揚起下頷,眉目間滿是平靜的傲色:“我早同你們說過,我要和離,是你們巴著不肯放手,我總不能陪你們關家磨一輩子,我阿爹給我的那些嫁妝也不是你們拿去充臉麵的東西。至於休夫的原因我也說得很清楚了,我鄺靈蘊決不能與無恥小人同一屋簷。你們也莫要再說什麽休夫不合律法,從未有人這般做過雲雲,我見著他和曹玉珠便惡心,想讓自己遠離關家多活幾年,難道還要律法來準許不成?”


    “你們以為的隻有男人能給女子寫休書的時候也隻在今日之前,”她說,“從今日起,自我鄺靈蘊始,無德之男,也可被休!”


    ……


    直到過了很久,陶伯珪再想起當日情景,都還記得鄺靈蘊那擲地有聲,全身都像是在發著光的樣子。


    他記得自己那時還忍不住幫了句腔,說道:“師姐果非俗人,與我三位阿姐定能合得來。”


    一眾擺好姿勢已準備聯口指責的老古板們瞬間凝滯失語。


    鄺靈蘊向著他微微一笑。


    之後她又借郡守親自來見陶伯珪之機,提出要對方幫忙請十個最好的大夫來看顧著曹玉珠,以免其因“心疼孩兒他爹與原配和離,傷及自身”,她當時說完這話後,陶伯珪就看見曹玉珠及其母臉上都明顯閃過了慌亂之色。


    而鄺靈蘊從頭至尾不緊不慢,從容自若。


    於是接下來最諷刺的一幕便出現了:十個大夫,其中正包括了之前診出曹玉珠懷孕的那個“南海郡數一數二的醫者”,此時都做出了同樣的診斷——她根本沒有身孕。


    關翊臉色大變,其父母也頓時呆住了。


    偏此時鄺靈蘊又用一種極之悲憫的語氣說道:“七年了,我和阿陳皆無所出,原以為曹表妹當真與我們會有不同際遇,沒想到……可惜了。”


    她口中的陳氏便是三年前在關家求子的壓力之下,她應關翊所求,主動給他納的妾。


    鄺靈蘊說完這句話之後,一直到拿了和離文書,在兄長和陶伯珪的陪護下帶著嫁妝從關家大宅離開,都再也沒有看過關翊一眼。


    第二天一早他們便坐上船,離開了南海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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