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嬤嬤被噎住了。她時常覺得俞嫣總有歪理,可又總是讓她無法反駁。


    俞嫣耷拉著眼角,嘟囔:“太惡心了……”


    “胡說。你還小,不懂。”長公主瞪了她一眼。


    俞嫣不說話了,她眼巴巴地望著長公主,流露出極少出現的可憐態。


    長公主瞧著心疼,她從椅子裏起身,走向床榻在俞嫣身邊坐下,拉了俞嫣的手,安慰:“你要真覺得惡心。咱們換一種思路。你想啊,這麽惡心的事兒兩個人一起做了,所以才能互不嫌棄不離不棄榮辱與共攜手一生啊!”


    蘇嬤嬤掀了掀眼皮,望了長公主一眼。她忽然覺得俞嫣滿腦子的歪理是從長公主這兒遺下來的。


    俞嫣擰巴著眉頭望向公主娘,將一言難盡的情緒寫在眼睛裏。


    她鬧過了,又耷拉著小腦袋瓜,撥弄著裙子上的繡凸,認命了似的小聲嘀咕:“原來孩子是這麽生出來的……”


    “對。”長公主在一旁點頭。


    俞嫣小聲感慨:“母親居然生了我們三個,真偉大!”


    長公主嘴角抽了抽,欲言又止。反正能講的,已經給俞嫣講過了,其他的事情就讓她日後自己慢慢弄懂就是。


    長公主道:“明日要忙碌一整天,今晚就早點歇息吧。對了,你乳娘幾年前回老家了,你身邊現在也沒個年長的嬤嬤。我把蘇嬤嬤給你。”


    “不要。”俞嫣拒絕,“石綠夠用了。”


    俞嫣不希望出嫁之後身邊還跟著個母親使的嬤嬤,總感覺怪怪的。尤其今晚是蘇嬤嬤給她講了課,她莫名更加不想帶著蘇嬤嬤去薑家了。


    長公主想了一下,石綠已成親好幾年不是不知人事的小姑娘,為人處世也穩妥,倒也同意了。


    長公主拍拍俞嫣的手背,再次說:“不要胡思亂想,好好休息明天才能做整個洛陽城最美貌的新娘子!”


    “嗯。”俞嫣悶悶地點頭。


    可是怎麽能不胡思亂想呢?俞嫣的腦袋裏都快被亂七八糟的聯想塞滿了。


    她原本悄悄藏在心底的對新婚的甜蜜憧憬,突然變了味兒——變鹹了。


    夜深人靜,俞嫣最後一日睡在自己的閨房。將要睡著時,她忽然一下子坐起身。


    荷包!


    荷包差的那一點點,其實不繼續弄也可以。繼續弄,是錦上添花。是將荷包繡好,還是早早歇著,明日有個好氣色?


    俞嫣糾結了一小會兒。向來早睡早起作息規律的她,終是起身,從抽屜裏取出那個荷包,坐在床榻上,熬夜將那隻荷包剩下的一點繡活兒弄完。


    剪斷線頭,將荷包翻過來,俞嫣盯著這隻荷包,自言自語地微弱念叨:“薑崢,你可不要不識抬舉!希望你是個愛幹淨的人,湯湯水水不會那麽髒兮兮……”


    四月初二,宜婚嫁。


    俞嫣忍著疼被開了臉,又被拉到一旁坐下,好幾個人圍過來給她描妝、攏發,甚至給她纖纖手指塗上嬌妍的丹蔻。


    竊藍問:“姑娘,要扇子還是蓋頭紅?”


    如今女郎出嫁有的仍用紅綢遮臉,也有開始流行以扇遮麵,催新郎官念卻扇詩。


    俞嫣拿起梳妝台上巴掌大的小鏡,仔細打量自己的臉。縱使所有人都說她氣色好,誇她上了妝之後國色生香,可俞嫣還是覺得昨晚沒睡好,對自己的臉色不滿意。


    所以,她選了蓋頭,要把臉都遮起來。


    一上午,俞嫣悠閑地看著周圍所有人都在忙忙碌碌,把焦急寫在臉上。


    她實在不懂他們在緊張什麽。


    直到媒人那十分有特色的含笑腔調拉著長音說:“薑家來了——”


    隻這四個字,讓俞嫣一上午的淡然頃刻間煙消雲散。


    她稀裏糊塗地被蓋頭蒙了頭臉,視線受遮,俞嫣心裏的那小小一簇緊張霎時炸裂開,溢滿了整顆心髒,逐漸演變成慌亂。


    有人在她耳畔說話,她反應了一會兒才聽懂。


    “姐?”俞珂喊她,“你是不是緊張啊你?”


    “閉嘴吧你!”俞嫣輕斥。


    俞珂會背著俞嫣上婚輿。他本來想逗逗姐姐,故意嚇唬她騙她想讓她跌跤。可是真到了這一刻,俞珂難得乖了些。他將姐姐穩穩背在背上,小聲說:“姐,你就放心吧。就算你出嫁了,你房裏沒帶走的那些寶貝我不會搶的。”


    俞嫣心緒不寧,沒有理俞珂。


    俞珂目視前方,望著婚輿前,一身鮮紅喜服的薑崢。他再小聲說:“姐,姐夫特俊朗。”


    俞珂感覺到姐姐搭在他肩上的手細微地動了一下。


    俞嫣忽然小聲問:“看上去幹淨嗎?”


    俞珂不明所以:“大喜的日子,肯定穿著嶄新幹淨的喜服啊。”


    俞嫣還想問,卻不知該怎麽問,也來不及問。俞珂將她放下了,她已站在薑崢麵前。


    第4章


    蓋頭遮擋,俞嫣的視線裏一片紅色。是蓋頭的紅,也是身上嫁衣的紅,還有足下紅毯的紅。


    喜娘充滿喜色的聲線高聲:“新娘子拜別家人昔年養育之恩!”


    俞嫣被石綠扶著轉身,朝著長公主所在的方向跪拜下去。她垂首,雲鬢兩側步搖流蘇擦著麵靨,玉石質地,有一點涼。


    俞嫣忽然想將蓋頭掀開,再望一眼母親。可是她不能。


    長公主著盛裝立在簷下,瞧著一身嫁衣的女兒,她臉上掛了幾天的笑容在今天這個大喜日子,卻稍微淡了淡。女兒家的姻緣好似第二次投胎,她給了女兒十七年的無憂生活,隻盼著她婚後也能無憂順遂喜樂平安,一如曾經。


    “青序。我將女兒嫁於你,你可要善待她。”長公主道。


    俞嫣聽著母親嚴肅的聲音,鼻子忽然一酸。


    “嶽母大人放心。小婿必當珍之重之。”


    這是俞嫣第一次聽見薑崢的聲音。她細細聽著他的聲音,從他溫和又清泠的聲線裏,去猜測著他是一個怎樣的人。


    石綠和退紅扶起俞嫣,俞嫣起身後,手裏不知被誰塞了花團錦繡的紅綢。絲滑的綢緞被她握在手裏。她輕輕抬眼,看著逐漸繃直的紅綢,卻看不見另一端握著紅綢的人。


    在喜娘的吉利唱詞裏,在周圍親朋一聲又一聲的賀詞裏,俞嫣踩著紅毯一步一步往外走,心裏有對家人的不舍,還有對從小到大生活的地方的依戀。她走出了公主府,離開了自小生活的地方。


    她還想回頭,石綠在她耳畔低語:“郡主,不可以回頭看。”


    石綠再小聲安慰:“過兩天還能再回來的。”


    俞嫣沒吭聲,默默往前走,一直走到婚輿側。輿梯擺在一側,鋪著紅綢,等著她踩。


    俞嫣登車時,忽然有人扶住了她的小臂。力道微重,不似石綠,也不似她身邊的任何一個侍女。當那力道不在了,俞嫣才反應過來剛剛是薑崢扶了她。


    她在婚輿裏轉身,端莊地坐下來。


    因為看不見,俞嫣的聽覺變得更敏感些。她聽見石綠帶笑的聲音喊了聲“姑爺”。


    緊接著,薑崢登上婚輿,將繡著大幅雙雁圖的喜毯搭在了俞嫣的腿上。


    俞嫣被遮了大半的視線裏,出現了薑崢的手。她悄悄地打量著。他素指修長,骨節分明,指甲被修剪得整齊,有小小的白月牙。


    ——像是一雙愛幹淨的手。


    這雙看上去很幹淨的手正在為她仔細搭蓋喜毯。鮮紅的刺繡喜毯上,用大量的寶石為飾。寶石在暖陽下折著閃爍的光。爍爍光影落在薑崢白玉一樣的手上。他頗有耐心,用指腹抹平喜毯上細小的褶皺,甚至慢條斯理地將喜毯上微歪的一顆寶石扶正。


    俞嫣的雙腿緊緊靠在一起,感受著他為她搭蓋喜毯時若有似無的指背輕碰。


    待薑崢鬆了手,俞嫣悄悄鬆了口氣。可是下一刻,她又忽然聽見了薑崢的聲音。


    “俞嫣?”他輕喚了一聲她的名字。


    這是薑崢對俞嫣說的第一句話,在擠擠攘攘圍觀婚儀的人群前,輕喚她的名字。


    俞嫣端端正正地坐在婚輿裏,脊背挺直,一點不想露怯,可是她心裏還是忽然慌亂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麽接話。


    好在薑崢並沒有讓她為難,他幾乎是在輕喚了她的名字一聲後,緊接著便問:“還不知道你的小名?”


    周圍好些人,他們說說笑笑,嘈雜一片。俞嫣瞬間覺得被當眾問小名,是一種很唐突的行為,縱使他壓低了聲音,圍觀的人恐怕聽不見。


    俞嫣你冷靜些,他是你夫君,這不是被唐突——俞嫣悄悄在心裏敲了敲自己的腦袋瓜。再拿出尋常的語氣,大大方方地說出來:“釀釀。”


    “釀釀。”薑崢重複了一遍。


    俞嫣以前也不覺得自己的小名有什麽特別,此時此刻在圍觀人群的嬉笑喧嘩聲中,他隨意輕聲的一遍喚,普通的兩個字被他說出來,竟多了幾分逶迤的味道。


    俞嫣很想咬唇,可是她忍住了,怕弄壞了仔細描的唇妝。她壓下心裏的慌亂,問:“怎麽還不走?”


    “在等吉時。”薑崢道。


    俞嫣輕輕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懊悔自己說錯了話,她這問題怎麽像她迫不及待想要嫁到薑家去似的?她分明隻是覺得他站在身側礙事……


    不久後,當媒娘拉長了聲音高喊吉時到,婚輿被抬起,車隊浩浩湯湯地離開公主府,繞著洛陽城,大張旗鼓地將新婦送到薑家。


    長公主有點舍不得。


    俞瑞道:“母親寬心。就算是出嫁女,也是咱們俞家的人,不會讓釀釀吃虧受委屈的。”


    璧琴也在一旁勸:“我瞧著薑家六郎人中龍鳳,母親也不是一直很看好他?這是天賜的良緣,我們該祝福釀釀才對。”


    俞珂回頭,懵懂地望著母親微紅的眼睛。這是他第一次看見母親紅著眼眶。他重新轉過頭,望向遠去的婚輿,忽然有點後悔以前和姐姐吵吵鬧鬧,現在姐姐成了別人家的人了,再也不能日日見到。若他以前多讓著姐姐一點就好了……


    一路上,俞嫣端莊地坐在婚輿裏。縱使有紅蓋頭遮了她的頭臉,也藏不住她挺胸抬頭的挺拔身姿。


    長長的接親隊伍繞著洛陽城而走,所經之地惹得百姓們圍觀看熱鬧。薑家的侍女們將備著的喜糖撒了一箱又一箱,引得一句又一句祝福新人的賀詞。這是洛陽城的習俗,接到喜糖的人要對新人說一句慶賀祝願的話。薑家撒的喜糖多,自然得了無數賀喜。


    在公主府時,俞嫣有太多的舍不得和局促。可是當婚輿到了薑家,她腰背挺直,十分得體地走完整個婚儀流程,無一紕漏。


    直到被送進洞房,身邊隻有她自己的幾個侍女,俞嫣才稍微鬆了口氣。


    “姑娘,你渴不渴累不累?要不要喝點東西潤潤喉?”竊藍問。


    俞嫣遲疑了。這樣是不是不太好?


    輕輕的叩門聲,打斷了主仆二人的對話。退紅快步走過去開門,見到一個麵帶笑意的侍女。退紅昨日來時,已認識了她,知道她是薑崢院子裏有頭臉的下人,喚春絨。在春絨身後還有跟著幾個侍女。


    退紅和春絨一人門裏一人門外,同時福了福身。然後退紅趕忙將人請進來。俞嫣到底是新婦,身邊的人都是才到府上,對府邸不熟悉。薑崢身邊的下人們自然要過來招待。


    兩邊的侍女相互道喜寒暄著。


    俞嫣仍舊蒙著紅蓋頭坐在喜床上。她沒怎麽聽屋子裏侍女們的賀喜之詞,畢竟已經聽了一路。原先隻自己身邊人時,俞嫣還能放鬆些。薑崢院子裏的侍女們過來,她又重新端著姿態了。


    累也得端著。


    俞嫣忍不住開始胡思亂想,關於薑崢。她總忍不住想起他遞過來幫她搭喜毯的手,也總忘不掉他隨口輕喚的那一聲“釀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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