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嗓子微啞,身子仍微微地發顫,魏玠將她的臉掰過來,替她將麵上的淚痕擦去。


    薛鸝心中怒火未消,不明白魏玠突然發什麽瘋。


    看出她在生氣,魏玠低頭親了親她的唇角,小聲道:“我以後不會了。”


    說完後,似是怕她不信,又重複了一遍。“真的不會了。”


    薛鸝聽到他語氣可憐,麵色才逐漸好轉,說道:“我要喝水。”


    她說完後,魏玠慢條斯理地穿好衣裳,端了茶盞要遞給她。


    薛鸝才伸出手去,魏玠便猛地咳嗽起來,茶水濺到了她手上,瓷盞落地一聲脆響,她立刻驚得坐直了身子,魏玠卻在此時背過了身,緊接著的咳嗽一聲比一聲劇烈。


    薛鸝的心跳得飛快,她繞過去,見到魏玠的手抵著唇,咳嗽聲依然抑製不住,片刻後,她睜大眼,看見了指縫間溢出的猩紅血跡。


    似乎是知曉自己瞞不住了,待到咳嗽聲逐漸停止,魏玠移開手掌,他的唇角與下頜,連同掌心都是一片刺目的猩紅。


    “鸝娘,莫要怕。”他溫聲寬慰她,似是全然不在意。


    薛鸝止不住地發抖。


    “魏玠……為何會有這麽多血,不是風寒,你不是染了風寒。”


    魏玠見薛鸝在發抖,想要上前將她擁入懷中,卻覺著渾身都無比沉重,周遭的景象也跟著天旋地轉,最後眼前一黑,反而栽進了薛鸝懷裏。


    醫師趕來的時候,薛鸝身上沾了不少血。屋子裏的狼藉也被她清理了,她想要詢問清楚,隻是沒有魏玠的吩咐,醫師也不敢和她說明。


    魏玠服藥過後,屋子裏照看的人都被薛鸝屏退,她端了一盆淨水,緩緩將頸邊的血擦淨,又去洗幹在手上的血跡,一直洗到手背泛紅也沒有停下,而後又在魏玠的榻前呆滯似地僵坐了許久,回過神後,她才忍著哭腔,低聲罵道:“騙子。”


    魏玠如今回了洛陽,許多人都緊盯著他府中的動靜,深夜之時召了醫師自然也迅速被人知曉。旁人不明所以,薛珂心底卻一清二楚,倘若沒有要緊事,何必在深夜之時召見,隻怕是時日無多了,再按捺性子等上一段時日,魏玠與世家結怨無數,若死在了他手上,往後他何愁無人庇佑。


    薛淩也迅速知曉了此事,隻是他不比薛珂沉穩,等了一日後不見有動靜,便親自趕去求見薛鸝。


    魏玠正在病中,自那日昏迷過後,期間隻恍惚著醒了兩回,嘔出一團發烏的血來。薛鸝強忍著慌亂無措,每日守在魏玠身側,隻盼著他一覺睡醒便能平安無事。


    聽聞薛淩求見,她本是不大願意理會的。然而魏玠此刻正在病中,她不知自己還能做什麽,聽薛淩說有要事,她還是抱著一線希望去見他一麵。


    薛淩沒有想到再見薛鸝,她竟會憔悴如此,猜想她是受了不少折磨,心中也多了幾分憐憫。“鸝娘,你近來如何了?”


    薛鸝沒有心思與他寒暄,略顯冷漠道:“你覺著呢?”


    她已經想好了,若薛淩是特意趕來落井下石的,她立刻命人撕爛他的嘴。


    薛淩睨了眼四周,見沒有旁人在此處,他才走近了薛鸝,將她一把拉到身前。薛鸝嫌惡地要甩開他,卻被薛淩斥了一聲:“你聽我說完。”


    見薛淩麵色凝重,她也暫時壓下了厭煩,任由他開口。


    “平遠侯送來的解藥已經被我毀了,魏蘭璋此番必死無疑。你不用怕,往後他再難欺辱你,我定不會叫你給他陪葬,趁著這幾日他病重你才好脫身,此人陰毒,若你此時不走,待他死後興許……”薛淩說著,語氣也多了幾分邀功似的得意。


    薛鸝的腦子裏仿佛有根線在嗡嗡作響,一時間什麽也聽不見去了,眼前的一切似乎也在隱隱發黑。


    薛淩見薛鸝麵帶驚愕,身子忽然晃了晃險些倒下,忙扶穩了她,正要出言安慰,卻猝不及防迎了一巴掌,打得他當即愣在了原地,隻愕然地看著她。


    薛鸝使了十成的力,連她的手掌都火辣辣的疼,更不必說薛淩麵上清晰可見的指痕。


    好意來安撫薛鸝,卻無端受了她一巴掌,薛淩也惱火了起來,罵道:“你發什麽瘋?”


    薛鸝好似被人掐住了脖頸,竟是連喘氣都變得艱難,她死死盯著薛淩,忽然大喊一聲:“晉炤!”


    守在不遠處的晉炤聞聲而來,薛鸝幾乎是氣得發抖,指著他,毫不猶豫道:“打斷他兩條腿。”


    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嚎聲過後,又響起了幾句不堪入耳的辱罵,過了片刻,庭中響起了幾道淒厲的人聲,這一回罵聲也消失了。


    薛淩有氣無力地趴在地上,身後蜿蜒著兩道長長的血跡,薛鸝蹲在他麵前,紅著眼重複了一遍:“你是說,薛珂替我報仇,所以要害他性命?”


    薛淩疼到幾乎說不出話,麵色慘白地點了點頭,薛鸝這才緩緩起身,吩咐一旁的晉炤。“此事莫要驚動旁人,去將我阿爹請來,我有話要問他。”


    在等薛珂的時候,薛鸝沒有理會薛淩,隻是先回屋去看魏玠,他還是躺在榻上,麵色蒼白如紙,絲毫沒有轉醒的跡象。


    好一會兒了,她見到魏玠唇角微動,似是囈語般說了些什麽,她努力貼近,終於聽清了他的話。


    “鸝娘……”


    魏玠的語氣很輕,嗓音也是啞的,隻這一聲,薛鸝方才忍了許久的眼淚便奪眶而出。


    等了許久後,薛珂被晉炤帶到了府中,與其說是請,不如說是捆來的,甚至麵上還有淤青。


    薛鸝知曉薛珂的性子,甚至不屑與他周旋,任由晉青將人拖下去打了一頓,這才重新帶到她麵前。


    “爹爹”,她漠然地望著他。“我是真心喜愛魏玠,若是他死了,你定是要活不成的。”


    第102章


    薛珂挨了一頓打,氣得渾身都在發抖,不停在心中怨怪姚靈慧生養出個這麽大逆不道的混賬,見了薛鸝正想出言嗬斥,卻被她一句話嚇得麵色慘白,嘴唇顫了好一會兒,也沒有哼出一聲來。


    薛鸝又道:“薛淩說父親拿了一封信走,信在何處,父親是燒了嗎?”


    這話聽著是輕柔的詢問,然而薛鸝的眼神落到薛珂眼底便顯得有些可怖了,似乎隻要他敢點頭,薛鸝便能一把火將他也燒了。


    薛珂也沒想到薛淩這蠢貨會耐不住性子,早早地來找薛鸝慶賀,更不曾想到他好心救薛鸝脫離苦海,卻成了她的仇人,如今好了,竟鬧得如此難堪。


    他默默咽下口中的血,帶著點懇求的意思,好聲好氣地說道:“鸝娘,爹爹也是為了替你出氣,當初你說那魏蘭璋給你下毒,我這才……”


    薛鸝臉色立刻陰了下來,冰冷道:“你的心思,我絲毫不在意,是你擅作主張害了他,不必說為我著想。”


    薛珂被迫對著他從前漠不關心的女兒低聲下氣,心中既窩火又羞憤,聲音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我才是你爹爹,你我是血脈至親,魏蘭璋活了也要追究我的罪名,我為你才要害他,他定是要厭棄你的,鸝娘,你可切莫糊塗……”


    薛鸝不耐道:“他若活了,是否追究爹爹還未必,可他若是死了,你定是要償命的。”


    薛珂此刻已經失悔了,早知薛鸝是真心喜愛魏蘭璋,他也不是什麽惡人,雖說有私心,也不至於存心去害了女兒的姻緣,如今倒真是自找麻煩。


    見薛鸝待他實在無情,薛珂無可奈何,隻好說道:“那信我雖燒了……可信上寫著什麽,我都是記著的……”


    說完這話,薛鸝麵色果然變了,薛珂隻好心虛道:“信是平遠侯從上郡寄來的,似是趙統的一雙兒女落到了他手上,他才得了解毒之法……”


    薛珂知曉自己此事做得不大道義,因此平遠侯重傷將死,在信中求見魏玠一麵的事,他也沒敢提起,隻偷偷地隱去了。


    “平遠侯的信如何能落到你手上?”薛鸝心中懷疑,沒有相信他的說辭。


    薛珂忙道:“你也知曉叛軍大亂,複又北上,滿是流亡的蠻夷,我見時送信之人隻是一鄉野匹夫,定是那信使路上遭了難,隻好另托人捎來,我這才……”


    他以此暗示薛鸝,若此事她不再追究,定不會再有旁人知曉。


    “這才將信誆到了手上。”薛鸝點點頭,起身走向晉炤,問道:“從洛陽趕去上郡,一個來回最快要幾日。”


    “正值戰亂,最快要二十日。”晉炤領會了薛鸝的意圖,又道:“若乘馬車,在驛站改換最快的駿馬,日夜兼程也要十五日。”


    梁晏與魏玠之間早有仇怨,若是抱著一線希望命信使求藥,拖延了時日不說還未必能求到。薛鸝不知平遠侯手上是否還有解毒之法,可現如今她已是徹底無路可走,倘若不去試上一試,便隻能寄情鬼神留魏玠性命了。


    夜裏強硬地給魏玠灌了藥,薛鸝伏在榻前守著他,困了以後也沉沉睡去。


    魏玠中途醒了一回,見到身側的薛鸝,也沒有太過意外,默默將半碗沒灌完的藥端起來飲盡了,而後便靜靜地望著她的發頂,沒有出聲打攪。


    雖說事情到了今日的地步,確實有些意料之外,卻也陰差陽錯遂了他的意。


    太輕易便能緊握在手的東西,總是不夠深刻,時日一久,便會輕易地被敷衍怠慢。


    薛鸝沒有等魏玠醒來,便決定了帶他去上郡的事宜。魏玠培養的心腹則暫留京中,替他處理大小事宜。


    路上的時候魏玠悠悠轉醒,薛鸝才將此事的原委告知了他,她說話的時候都心虛地低著頭不敢看他,此事畢竟與薛珂有關,好似將魏玠害成今日這模樣的也有她一份似的。


    魏玠倒沒有怨她的意思,麵色蒼白卻仍要撐出一抹笑,寬慰道:“鸝娘,你莫要怕,待我身死,你便是郡公遺孀,宅院商鋪我已為你備好了,我死後,有人會護你一生平安榮華……你若不願被人知曉與我的過去也好,我會命人將婚書抹去。樂安尚未娶親,你若要再嫁,我……”


    話到此處戛然而止,魏玠看著眼前人的麵色,微抿了下唇,無奈地笑了笑。薛鸝紅著眼,悲憤至極地瞪著他,扒著他胳膊的那隻手氣到發抖。


    薛鸝眼眶通紅,抽噎著低下頭,眼淚砸在了他的手背上。“你休要裝模作樣,當真以為我會念著你不成……你若死了,我扭頭便與旁人好,將你忘得幹幹淨淨。”


    “如此……也好。”他的確是裝模作樣,隻要一想到她淺笑嫣然地倚著旁人,他的嫉恨便如同毒火炙烤五髒六腑。他當然不會放過薛鸝,任由她將自己忘個幹淨。


    魏玠說完這番話,薛鸝的心都被揪成了一團。


    然而任她此刻如何的傷心難過,也無法再對著魏玠發怒。


    萬物蓬勃的夏日,似乎隻有魏玠趨近枯萎,遊離在瀕死的邊緣。


    而後一路上,他醒來的時候總是要陪著薛鸝說話,麵上是一貫的溫雅笑意,他對自己將死一事看得十分從容,反倒是薛鸝心中忐忑不安,每日醒來第一件事便是去探魏玠的脈搏,生怕在不知不覺中失去他。


    醫師開的藥也僅僅能吊住魏玠的性命,一段時日後病入膏肓,這毒便無力回天了。


    一路上滿是流民,時不時還有叛軍與山匪,為了不出亂子,他們在路上避人耳目,最後還是耽誤了些時日,即便快馬加鞭日夜不敢停歇,趕到上郡的時候也比起初預料的晚了幾日。


    到了後半程,魏玠幾乎不曾醒過。薛鸝抱住魏玠的時候,他嘔出的血幾次染汙了她的衣襟,溫熱的血慢慢冷卻凝固,連帶著他的氣息也逐漸虛弱,魏玠的生氣緩慢地抽離,似乎將薛鸝的半條命也抽走了。


    比起突然地失去,親自感受心愛之人在懷中逐漸消亡,猶如用鈍刀緩慢地割開血肉,帶來的疼痛既漫長又深刻。


    短短十幾日,薛鸝卻覺得光陰變得無比漫長,每一刻都如此難熬,就像一場噩夢般。她才與魏玠重逢,以為自己登上了雲巔,轉頭便又落下深淵,偏偏魏玠還要顯得格外大度,自以為替她鋪好了往後的榮華,認定她獨自一人也能過得好。


    過不好的,她沒法不去責怪自己,薛珂是因她才對魏玠下手,是她害死了自己的夫君,午夜夢回,她都會記得自己手掌上有他的血。


    待馬車行至上郡,魏玠已經消瘦了許多,麵上的線條似乎都變得更有棱角,往日的神仙氣度如今隻剩下了憔悴。


    隻是馬不停蹄地趕路後,直到來了上郡,薛鸝才得知一件猶如晴天霹靂的事。


    平遠侯半月前便病重身亡,早早地下葬了。


    薛鸝的心涼了一半,去太守府的路上腳步幾乎都是虛浮的。


    府上果然掛滿了素布,一派肅穆消沉的模樣。聽聞洛陽來人拜見,梁晏很快便出府迎接,見到來人是薛鸝,他愣在了原地,一時間沒有說話,緩了好一會兒,才幹巴巴道:“原是你來了……許久不見,近日可還好?”


    梁晏穿著一身素樸的孝服,人消瘦了許多,從前的少年意氣似乎也一去不複返,在上郡的磨煉,讓他愈發顯得沉穩。這番話顯然是明知故問,薛鸝風塵仆仆來到此處,麵上都是掩蓋不住的疲倦,和“好”字稱得上是毫無關係。


    梁晏與魏恒決裂之時鬧得極為難堪,聽聞後來也與他又敬又怕的平遠侯恩斷義絕,然而到頭來,平遠侯的喪事還是由他一手操辦。


    薛鸝不知該如何開口,即便不談梁晏與魏玠之間的糾葛,她對梁晏也是有諸多歉疚,本以為從此再難有交集,卻不想今日會為了魏玠前來求他。


    然而魏玠的性命不容她躊躇。“我此番來,是有要事想要求你。”


    薛鸝躬下身,朝他行了一禮。


    “魏玠被趙士端所害,如今性命垂危,平遠侯命人送去的解藥被人暗中毀去。既然信是從平遠侯手中寄了出去,我想此處興許還有救他的法子,還請你不計前嫌,救他一條性命。”


    薛鸝半晌沒有直起腰,也沒有聽到梁晏的應答,好一會兒身前之人才發出一聲譏諷的輕笑。


    薛鸝站直身看向梁晏,他的眼神中是濃濃的憤恨與鄙夷,嘲諷道:“不計前嫌……他替魏玠奪藥而以身犯險,害得自己重傷不治,我替他撰寫書信,命人送藥去洛陽已是仁至義盡。你還要我如何,他死前還在念著魏玠,強撐著一口氣等魏玠來見他一麵,好喚他一聲父親,竟是到死了都沒能如願。是我替他收的屍,我替他闔上了眼……你說這算不算是報應,對於魏玠這等冷血寡情之人,他死了到地下,與他的生身父親重聚,我為何要阻攔,與我有何幹係?”


    薛鸝眼眶通紅,直直地望著他。


    梁晏說完後又移開眼,嗓子莫名發堵。


    好一會兒,他才自言自語似地說道:“如今與我淚眼相對,竟是為了另一人。”


    薛鸝繼續道:“是我對不住你,隻是此事是有人從中作梗,並非他刻意不願讓平遠侯瞑目,若能救他,也算還了平遠侯的心願……算我求你,救他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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