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他真的殺了自己,烏剌盡管憤憤,還是不得不領著人離開。


    收拾完人,崔珩俯身將那地上碎成了兩半的玉撿了起來。


    本是上好的羊脂玉,現在那玉上橫亙著數道裂痕,碎掉的部分犬牙交錯,怎麽也拚不到一起了。


    他一點點拂去了上麵沾染的灰土,拂過了上麵那枚小小的“琅”字,慢慢收緊在手心。


    原本混亂的街市又恢複了平靜,此刻時辰也已經不早了,店鋪紛紛下了門板,路上的行人也行色匆匆,趕著宵禁前匆匆回去。


    雪衣看著外麵二表哥周身陰沉的樣子,腦子裏亂成了一團,總覺得有什麽事情似乎被她忘記了。


    當二表哥高大的身軀一進入馬車,空間突然逼仄起來的時候,她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貼到了車廂壁上。


    “怕我?”


    崔珩盯著那後退的人,往前的動作頓了頓。


    二表哥今日好像有些怪。


    被他幽深的雙眼緊緊盯著,雪衣貼在車廂上的後背微微發涼,她縮著脖子下意識地點頭,當發覺他似有不悅的時候又連忙搖頭:“不、不怕,我隻是有點……意外。”


    “意外?”


    崔珩淡淡地問她,“你不記得了?”


    記得什麽?


    雪衣全然聽不懂他的話,整個人暴露在他的眼底下,忽然說不出的恐懼。


    她雙手撐著身體,隻輕輕地搖頭:“二表哥在說什麽,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


    崔珩忽然極輕的笑了一聲,抬手捏住了她的下頜。


    他早該知道的。


    她嘴裏沒一句真話。


    從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就該明白的,第二次明知她是故意往上撞,卻還是一點點動了心思。


    突然被二表哥帶過去,雪衣下頜一痛,忙伸手抓住了車窗才免得跌進他懷裏:“二表哥這是何意,我該記得什麽?”


    “你當真不記得?”


    捏著那下頜的手忽然收緊,崔珩盯著她亂顫的眼睫和黑白分明的眼珠,試圖從那一貫的天真裏看出些不一樣的東西。


    雪衣被攥的被迫揚起了頭,呼吸有些急促,可二表哥的眼神更讓她害怕,她抓住裙角,咬著唇才沒喊出聲。


    可是當二表哥的手指再度收緊的時候,下頜鈍痛,她眼底積蓄已久的淚瞬間滑了下來,忍不住叫了聲:“二表哥,好疼……”


    滾燙的淚砸到了他的手背上,崔珩瞳孔一縮,淡漠的雙眼漸漸回了神。


    其實細想,他似乎要感激她才對。


    若不是傷了腿,依照烏剌一族對他的痛恨,當初死的人應該是他才對。


    可有時候,活下來的人遠比死去的人更痛苦。


    他再也不能上戰場,被圈在長安的狹小一隅,原本執劍的手現在隻能提筆,連為父兄報仇都不能。


    他背著兄長的一條命,三年來無一日安寧。


    她讓他變成了一具行屍走肉。


    他應該感激她嗎?


    還是該恨她?


    手麵上被燙的幾乎快握不住,崔珩聽著她細聲的哀求,到底還是放了開,身體後仰靠在了車廂上,仿佛方才用力攥著她的人不是他。


    車廂裏突然安靜了下來,雪衣憋住了哽咽的聲音,隻敢拿袖角輕輕擦去眼角的淚。


    可下頜真的好疼,雪衣伸手悄悄摸了摸,依稀摸的出兩道不淺的指痕,定然是被二表哥攥紅了……


    雪衣掌心捧著臉小心地按揉著,垂著頭既委屈又害怕,不明白二表哥為什麽突然對她這樣。


    她抱著膝悄悄抬頭,隻見二表哥闔著眼,臉上的神情晦暗不明,似乎極度不虞。


    興許——二表哥是今日被胡人刺激到了,心情不好吧。


    雪衣默默地為他開脫著,一個人抱著膝往後蜷了蜷。


    馬車一路顛簸,晃的裏麵飄起了淡淡的蘇合香氣,往她鼻腔裏鑽,香味極其濃烈又頹靡,充斥在這一方小小的馬車裏,令人有些喘不過氣。


    雪衣被這濃烈的香味迷的眩暈了片刻,再一低頭才發覺這香氣正是從她剛買的兜衣上散發出來的。


    那包袱在她方才被嚇到的時候不小心墜了地,一點點晃了開,才散發出了這麽濃烈的香氣。


    偏不巧,那包袱正散落在二表哥的腳邊,兩根藕荷色的細細的帶子堆在他的黑色雲紋履上,格外的不合時宜。


    雪衣騰的燒紅了臉,想趁著二表哥尚未發現的時候將那兜衣收回來。


    她不敢彎身,隻好輕輕抬起腳尖去勾。


    可那料子實在太輕薄了,車廂裏又極其昏暗,她試了數次都沒能將那布料勾起來,反而腳尖一不小心,蹭到了二表哥的腿——


    雪衣渾身一僵,又見二表哥閉著眼,仿佛已經睡著了,這才鬆了口氣,又輕輕地拿腳尖去勾。


    挑起來了,她蜷著腿一點點地往回縮,眼看著就要收回來,她伸手去拿的時候,那原本闔著眼的小憩的人突然睜了開,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做什麽?”


    雪衣忙抽出了手,可手裏的東西卻來不及撤出,那一朵花苞正好攏在了他的掌心。


    她耳尖瞬間滾燙,低著頭含混地解釋:“有東西……掉了。”


    崔珩一低頭,才發現自己手中握著的東西,那個老板娘的聲音忽然在他腦海裏響了起來——


    剛好包的住。


    果然如此,他喉結動了動。


    雪衣看著二表哥微曲的手指和抿著的薄唇,臉頰幾乎快滴血了,顧不得許多一把將那衣服奪了回來,團在了掌心。


    可包袱卻怎麽也解不開,她隻能低著頭一點點將兜衣往裏塞。


    那鋪子裏的衣服都是最時興的,她穿的是件鵝黃色的齊胸襦裙,身上的披帛掙紮間已經掉了,頸下的大片白湧進崔珩眼底,勒出一道弧線,隨著馬車晃動微微漾著。


    崔珩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她主動攀過來的畫麵,昳麗的場景一閃而過,他眩暈了片刻,再睜眼,直覺覺著她的裙衫下應該有一顆小痣,淡紅的一粒,似乎在左下方。


    可入眼所見又皆是純淨的白,並不見任何朱色。


    一定是有的。


    腦海中叫囂著一個聲音,就在那裙衫往下一寸。


    他眉間積鬱著煩躁,有一瞬間極想把這礙事的襦裙撕開,想看看到底有沒有那顆痣。


    手已經伸出來了,在眼前人沒意識到的時候,搭在了她肩上,挑起了她的衣帶。


    隻要稍稍用力,他就能知道答案了。


    反正眼前的人不是早就想讓他對她這樣了嗎?


    ——故意將兜衣落到他腳邊,故意用腿蹭他,故意俯著身送到他眼前,車廂裏滿是頹靡的香氣,不都是她刻意而為?


    他大概真是瘋了,明知道她動機不純,還是著了魔一般起了不該有的心思。


    既如此,他不如順了她的意。


    雪衣正垂著頭慌張地塞著衣服,欲直起身時,卻發現肩膀上落了一隻修長的手。


    扯著衣服的動作一頓,她偏頭去看,卻見那指骨已然用力到發白,手臂上的青筋也微隆著,仿佛在刻意忍耐著什麽。


    再往上,上麵是一道沉沉的視線,落到她眼中,看的她莫名心悸。


    雪衣半跪著整理包袱的腿忽然有些軟,吞了吞恐懼,慢慢抬起頭看向二表哥想問他要做什麽。


    可她剛要開口的那一瞬間,耳邊卻響起了一聲繃斷的裂帛,刺的她耳廓一陣嗡鳴——


    第18章 係帶


    紅苧絲的紗衣被拉扯到極致時,絲線扯的繃直,“嗡”的一聲——


    徹底繃斷的聲音仿佛斷裂的琴弦。


    極細微的聲響,在這安靜的馬車裏一遍遍回蕩。


    雪衣耳邊嗡鳴,茫然地看著眼前的人,忽然肩上一鬆,仿佛有什麽東西滑下去了,她才意識到斷裂的不是琴弦。


    而是她的衣帶。


    她緩緩低頭,發現那根細帶的一端正挑在修長的兩指間,勉強係住。


    而另一端無所依托,則層層垂墜了下去,墜到了腰際。


    雪衣愣了片刻,此時車簾被風揚起,透出了一股涼意,她猛地回過神來,連忙伸手捂住,驚慌地偏頭看著眼前的人:“二表哥?”


    崔珩修長的指尖繞著一根嫩黃色係帶,與他棱角分明的五官和周身的沉穩氣息格外的不搭。


    直到對上那黑白分明的眼,看到了那眼中的驚慌失措和無聲的質問,腦海中洶湧叫囂的惡念像退潮一般急劇散去。


    他暗沉的雙眼驟然回神,緊接搭在她肩上用力到發白的指骨一鬆——


    極為輕緩地落下去,撣了撣她的肩:“你肩上落了柳絮。”


    他聲音輕描淡寫,淡淡的仿佛深穀中的幽泉。


    雪衣偏頭去看,果然看見他指尖拈起了一團白色的絮。


    食指一曲,那柳絮便從車窗裏悠悠飄了出去。


    那手指迎著光看,修長仿佛如玉雕,絕難讓人聯想到方才將她衣帶生生撕裂的,也是這雙手。


    “多……多謝二表哥。”


    雪衣道謝,盯著那手指,卻一陣神思恍惚——


    若隻是拈著柳絮,二表哥為何會把她衣服撕壞?


    她的不解全寫在了臉上,眼底的茫然一望見底。


    崔珩深深吐息,再抬起頭時,雙手隨意地扣在膝上,沉聲解釋:“不小心用過了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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