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樹芳


    忽聽後院裏隱約傳來聲響。


    陸西陵放了書,側耳聽了片刻,朝後方花園走去。


    夏鬱青聽見皮鞋輕踏石階的腳步聲,後背汗毛豎起,悚然回頭。


    台階上站著一個陌生男人,白衣黑褲,黑色皮鞋鞋麵鋥亮,沒有沾染半點塵埃。


    淡金光芒照在薄霜一樣白皙的臉上,他微微眯起眼睛,不言不笑,因似憑空出現,淡漠之外而格外平添一種緲然。


    無法評價他的樣貌,因為他整個人氣質,已遠在她的認知概念外。


    像她冬天早上出門,仰頭看見的,那匿於薄霧深處,落雪的山巔。


    遙遠的不屬於她所在的世界。


    夏鬱青一時怔然。


    眨眨眼,人沒消失。


    長得這樣體麵的人,應該,應該不可能是賊吧?


    知道這裏密碼的,她想到一個人,於是立即笑起來,“您是周老師?”


    陸西陵沒答她的話,隻盯著她手裏的東西,和她背後的地,聲音微冷:“你在做什麽?”


    ——衝擊他認知的一幕,眼前這皮膚黝黑的陌生女孩,手裏拿著一把嫩綠的生菜,在她身後,那十平米花園的地上,全是一簇簇冒出的綠葉。


    夏鬱青忙說:“我在摘生菜準備下麵條,周老師您吃過早餐了嗎……”


    “我不姓周。”


    夏鬱青愣一下,站起身,“……抱歉,請問您是?”


    陸西陵打量她一眼,馬尾辮,黑t恤,九分牛仔褲,白色運動鞋。


    樸實土氣的真實寫照。


    “你就是周潛安排住在這裏的人?”


    夏鬱青點頭。


    “菜是誰種的?”


    “我,我親手種的……”


    “鏟了。”


    夏鬱青笑容僵住,剩下的半句“長勢不錯吧”硬生生吞回肚裏。


    隻覺男人無甚情緒的目光從她臉上淡淡地略過,聲音則更淡:“我姓陸。你應該知道我是誰。”


    卻見女孩瞳孔微張,隨即聲調都高了半度,激動道:“總算見到您本人了!”


    她似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半步,“謝謝您陸先生!我一直很想當麵跟您道謝,又怕打擾到您……總之,非常感謝!”


    說完,她竟朝著他九十度地深鞠一躬!


    陸西陵退後半步。


    仿佛被一記迎麵而來的燃氣彈偷襲,滾滾熱浪燎得他起一身雞皮疙瘩。


    他不知道其他人是否會對感謝、讚揚和熱情過敏,總之他會,還是高度敏感。


    他蹙眉,再度強調:“……麻煩你馬上把這些東西鏟幹淨。”


    開玩笑,這花園是計劃請專業園丁培植玫瑰的。


    夏鬱青心痛極了,然而還是笑說:“好!”


    這一畦菜地種了韭菜、生菜、櫻桃蘿卜等好幾樣速生菜,她悉心澆水培土,剛剛收成了第一茬,說鏟去就要鏟去,實在可惜。


    但這畢竟是陸先生的房子,她不打招呼擅作他用本來就是不禮貌了,而且開學了這些菜也是要鏟去複原的,早晚都一樣。


    陸西陵抬腕看了看手表,轉身往外走,不再說什麽。


    夏鬱青抓著那把生菜跟了過去,“陸先生您吃過早飯了嗎?水已經燒開了,我準備煮麵條,您要是沒吃的話……”


    同棟公寓鄰居養了條大金毛,對它熱情的其他鄰居它從來不理,卻每每十丈之外就掙脫牽狗繩,猛撲到他跟前搖尾哈氣蹭褲腿。


    鄰居常常笑歎,伊麗莎白可真是喜歡陸先生啊!


    後來,後來陸西陵搬家了。


    特意搬到了鄰居不養狗的新公寓。


    陸西陵霍地轉身。


    女孩麥色皮膚有種太陽曬就的活力健康,笑容也跟太陽一樣過分燦爛,尤其眼睛,像去山穀露營,夜空裏未經汙染的明亮的星星。


    他抬了抬手,大致朝著她腳下一指,“站在這兒。”


    夏鬱青莫名,但還是依言停在原地。


    “就站著,別動。”陸西陵退後一步。


    還好,她也像“伊麗莎白”一樣聽話。


    陸西陵轉身,快步朝門口走去。


    上了車,率先打開空調。


    將溫控按鈕朝著減號鍵旋到底,16攝氏度的強冷氣吹拂,車廂內不一會兒便涼快下來。


    自在多了。


    夏鬱青洗幹淨了生菜,往煮沸的鍋裏丟入麵條,煮熟到七八成,再放進生菜。


    往碗裏放了少許鹽和豆瓣醬,加了兩勺湯化開,撈出麵條。


    坐在餐桌吃麵時,夏鬱青忍不住複盤方才陸西陵的所有反應。


    有些沮喪。


    自己是不是被討厭了。


    隔日上午,開完例會,陸西陵把周潛叫進辦公室。


    他點了支煙,銀質打火機“啪”地丟在大班桌上,身體往後靠去,“清湄苑那房子,花園複原了嗎?”


    周潛愣了一下,有點摸不著頭腦,但陸西陵的規矩是不許說“不知道”,於是他隻能說:“我去了解一下。”


    “現在就打電話問。”


    “……夏姑娘好像沒手機。”


    “那你們之前怎麽聯係的?燒狼煙?”


    周潛敏銳察覺到這位少爺發火的前兆,忙說,“我先去核實,中午給您答複。”


    中午周潛沒空吃飯,隻啃了個麵包,跑去旁邊蘋果門店,買了部手機,親自開車去清湄苑。


    誰知道,又撲了空,夏鬱青人不在。


    他去花園裏一看,卻見滿目鬱鬱蔥蔥,一時笑了。


    原來“複原”是這個意思。


    他將手機留下,給夏鬱青寫了一張字條,叫她自己帶著身份證去營業廳辦電話卡。


    一直到隔日上午八點半,周潛接到夏鬱青的電話,果不其然,還是座機號碼。


    她詢問周潛在哪裏上班,她想過來送點東西。


    四十分鍾後,周潛接到了夏鬱青的電話——難為她竟能隨時能找到公用電話,讓他似乎穿越回了1g通信時代。


    周潛趕到樓下,夏鬱青正站在感應門的門口,手裏抱著一隻紙箱子。


    紙箱上方,是那部沒有拆封的蘋果手機。


    夏鬱青笑著迎上來,幾分不確定地問:“周老師?”


    周潛隻覺像是跟“網友”終於麵基成功,殊為不易,笑說:“叫我老師可太折壽了。”


    “那我叫你周哥可以嗎?”


    “行。你隨意。”


    夏鬱青先說手機的事:“我馬上就能結工資啦,拿到錢以後一定第一時間去買手機。這個我不能收。”


    周潛嚇唬她:“退不了了。你不用就浪費了。”


    “真,真的?”


    “嗯。”


    “那我打借條吧。多少錢?”


    先前那借條周潛都還捂著沒交給陸西陵呢,又來。


    況且讓一個貧困學生,為了一部八九千的手機打借條,他可於心不忍,便說:“騙你的。不是還沒拆封麽,能退。”


    他看見夏鬱青長長地舒了口氣。


    隨即,她遞來手裏抱著的大紙箱,“這個,麻煩您幫我轉交給陸先生。”


    馬上要陪陸西陵去見客戶,周潛接了紙箱之後沒上樓,直接放進了地下車庫的後備箱裏。


    在外奔波整天,一直到晚上。


    司機開車先送陸西陵回陸家。


    車停在陸宅門口,眼見陸西陵下了車,正要往裏走,周潛陡然想起,後備箱裏還有東西,便叫他稍等。


    他下了車,去後頭將那隻幾分沉的大紙箱子搬出來,“夏姑娘叫我轉交。”


    陸西陵走過去,抬手掀開一看。


    幾隻保鮮袋,裝滿了蔥翠的生菜和韭菜,再往下一翻,拿報紙包著還沾著泥的蘿卜,不知什麽品種,紅皮,個頭很小。


    周潛說:“夏姑娘說是她自己種的,都鏟幹淨了,但過幾天就開學了,可能自己一個人吃不完,冰箱裏放久了又怕不新鮮。她說,你如果不願意收的話,就讓我拿回去。”


    陸西陵抬眼,薄涼的目光,“那你拿回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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