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輕井澤先生來電話說“發生了麻煩事”。他的聲音憂鬱,不像平時的樣子。


    “淺見的妹妹佐和子從紐約回來的事情,我剛在某本雜誌上登出來,讀者們就來信詢問為什麽佐和子突然出現。在我的作品中不存在佐和子。難以抹去不自然的感覺。怎麽回事啊?”


    “怎麽回事……”


    我驚呆了。


    “不論如何,妹妹還是回來了,不能說不行。而且說實話,因為關係到我白吃白喝的既得利益,我的心裏也同樣想說不要回來。但是,不能對妹妹說那麽無情的話。不論怎麽著迷,讀者幹涉別人家的事情都是很可笑的吧!”


    “是的,我覺得也是如淺見所說。對我來說,當然不希望發生任何風波。我現在想,要是她不回來就好了。”


    先生有氣無力地說完就掛了電話。這個先生,不僅固執,而且小心眼、八麵玲瓏,心裏光記著別人給自己帶來的麻煩。


    即使如此,不僅是作為自己家裏人的我,就連完全陌生的人都覺得她回國會帶來很多麻煩,我不禁可憐起佐和子來。這個世界上,像這樣讓人感到存在都是錯誤的人,或許意外地有很多。


    這麽說來,人的存在又有什麽意義呢?古人說“我思故我在”,如果說有自我意識是人存在的條件的話,可以說嬰兒時代的我沒有存在嗎?由於交通事故喪失意識的人就可以當作物體對待、喪失了作為人的實際存在性了嗎?


    的確,顯示存在感的時候並不意味著肉體的存在。隻有以自己的言行對周圍施加影響,才使人認識到存在。而且,與被認識的同時,自己有必要能夠認識他人。


    深刻體會到這種奇妙的認識是因為我有時感到過去自己不存在的不安。


    如果說人的記憶是證明自我存在的要素之一的話,雖然是可笑的說法,可是在我的過去清楚地有“不存在的證明”。記憶中有缺漏的地方。


    記憶絕不是鮮明的,是曖昧的、斷續的、模糊的、變化無常的,而且有時與自己毫無關係的東西會突然在意識中蘇醒。但是,各種記憶,即使是細微的,也有前後的聯係或是脈絡這種所謂的人生的框架。啊,這麽說,那時是那樣的——成為回憶過去的鑰匙。


    可是,我好像覺得我的記憶是以某個瞬間為分界,有某個領域連我自身都被拒絕進入。


    還是小學一年級的那個夏天,在輕井澤的幾周從我的記憶中消失了。提起小學一年級,入學儀式、學校、老師、新朋友、郊遊、運動會……從幼年時期到少年時代的回憶中,當然有特別鮮明的記憶,可是卻完全看不到應該是很愉快的輕井澤的暑假的記憶。


    和母親、兩個妹妹四個人從上野乘信越線、在橫川車站買了特產——山頂燴飯,沿著長長的傾斜的山路朝睢水山頂爬去,鑽過幾個隧道,視野突然開闊……藍天、白雲、綠樹、輕井澤新鮮的空氣……後來,突然什麽也看不見了。


    從那時到新學期開始,我好像在這個世界上不存在了——我時常會這樣想,可是,這些事不能對別人說,我告訴自己不能說。


    我有一次問到母親:“那個夏天的時候……”母親好像是很煩的樣子,所以就改變了話題。那之後,我就卜決心再也不提此事。


    但是,把秘密埋藏在心裏不足以解除疑惑與不安。不如說它們反而偷偷地增加,稍一疏忽就從心靈的縫隙中爬出來。那時,我想起來“不存在的自己”“在”那裏。這是種無法比喻的令人討厭的感覺。


    可是,這隻是我個人的問題,與他人無關。雖然說自己不存在,可這是觀念的世界,如果對其他的人沒有任何關心,隻要我默不作聲就不會被人發現。


    但是,佐和子情況就稍微不同。她長時間離開日本,在美國有聲有色地過著自己的生活。母親甚至會期待般地擔心說“可能會抱回個藍眼睛的孩子”。至少對淺見家的人和認識佐和子的人們來說,她占據了每個人世界的一部分。可令我吃驚的是,這件事竟然使完全陌生的、呆在另外地方的輕井澤先生和小說的讀者們感到“存在讓人很麻煩”——毫無道理地令他們不安。


    這樣的話我就故意與他們作對,拋掉原先主張白吃白喝的想法,好像幾百年前就期待著妹妹回國似地慫恿家裏人。


    “怎麽了,光彥?”


    母親疑惑地盯著我。


    “你竟然那麽歡迎佐和子回國,是不是哪裏病了?”


    “哪裏呀!作為哥哥,漂亮的妹妹回來,不應該高興嗎?”


    “漂亮……你從來沒有誇獎過家裏人啊!”


    說這說那,母親真難對付。


    “實話說,佐和子回來我沒有不高興!可是,在這個家裏共同住著兩個遲遲不結婚的人,外人看來,不能說是件好事。”


    被這麽一說我無話可說。按照順序我必須首先離開家門。


    “有道理。我必須趕緊獨立啊!”


    “呀,我沒有那麽說。這樣的話,聽起來好像是我說光彥你出去似的!”


    啊?不是嗎?


    “說真的,光彥,到什麽時候都行。雖然你在學校的成績不太好,可是頭腦決不笨,而且最重要的是你是個為人善良的孩子。陽一郎是那麽優秀的人,要是沒有光彥的話,這個家就會成為很無聊的家庭,一定!”


    我啞然地凝視著母親的臉。母親賜予我這麽溫情脈脈的話語,到底這是怎麽了——難道是死神悄悄逼近了母親?


    “真討厭,不要這樣死盯盯地看人!”


    母親難為情地笑著離席而去。


    受了些衝擊。在這衝擊中,我感到好像是很久以前曾經這樣過。的確有些日子,不僅是母親,哥哥也是和藹地注視著我。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情呢?)


    追尋淺淡的記憶,又碰到了“自己不存在”的障礙。感覺好像站在漆黑無邊的深淵穀底。但是,確實有母親、家裏人安慰顫抖不安的我的溫馨記憶。想到這些,不得不重新思考關於親子和家族的紐帶。父親的早逝、加上妹妹的飛來橫禍(參照<後鳥羽傳說殺人事件))等等不幸,我和淺見家的人能夠堅持挺過來,一定是因為有了家族的紐帶、信賴感和互相的照顧。


    我突然聯想起了財田家。三年前長女芙美子死去,這次是財田啟伍被殺。在隻有雙親和兩個女兒的四口之家,竟然有兩個人死於非命。這樣被不幸與死神糾纏的家庭,到底是怎麽形成的呢?理應與家族糾結的紐帶沒有發生任何作用嗎?


    我的腦海中浮現出財田雪子說“姐姐是憎恨父親才死的”時候的冷酷的笑容。財田的死亡還是與芙美子的死亡有著某種遙遠的聯係嗎?


    在財田啟伍被殺現場的咖啡杯上沾有死去的芙美子的指紋。我披露了這些,之後完全沒有警察如何展開搜查的消息,哥哥也守口如瓶,對於這件事情避而不談。


    清楚地說,警察好像不想破解這個奇怪的謎底。本來想不出“幽靈喝咖啡”這種可能性是警察的風格。尋找采集到的指紋的主人,用排除法排除周圍人物,要是最後誰也不是的話,那麽隻有死去的芙美子——這種連外行人都能想到的事情警察卻完全置於思考範疇之外。


    不過,外行人——這種說法或許有語病。剛才在電話裏對輕井澤先生剛一說明此情況,“哎?怎麽會有這種事呢?”他吃驚得把聽筒掉到了地上。“那是怎麽回事?請告訴我,請告訴我!”他顧不上自己講話像磨人的孩子一樣掛斷了電話。一會兒,他肯定會跑過來追問下文。


    但是,這些暫且不說,幽靈竟然出來喝咖啡,這種事情能否出現呢?此事必須有理論上的說明,而且事實上現在的我又不能解釋清楚。我想,因為連我都幹不了,所以警察當然不行了。財田啟伍被殺事件好像是所謂的密室殺人。警察必須要破解“幽靈喝的咖啡”和“密室”這兩個謎底。


    不過,密室早晚肯定會清楚的。根據以前的推理小說,人們主要在“密室”上煞費苦心,可是它就像魔術的秘密一樣,一旦清楚便會感到“竟然如此”。


    回頭想想,我過去曾經遇到過與財田案件相類似的事情(參照《平家傳說殺人事件》)。在高田馬廠公寓十二層房間內發生了所謂的“密室殺人”。男性被害者從窗戶跳下來摔死了——外表看上去如此,後來發現,實際上是被害而死。


    那件事與這次的案件同樣,門是電子鎖,有四把鑰匙。一把鑰匙放在被扔到公寓裏屋的、被害者的上衣口袋裏;剩下的三把在誰那裏也很清楚,而且每人都具備案發時不在現場的條件。


    警察打算作為單純的自殺事件處理。既有跳窗時的目擊者,而且密室狀況又完好無損。如果那時要是我不參與案件的話,一定會被作為自殺事件應付了事。


    總之,既然犯下罪行,就不可能會是密室狀態。這樣決定的話,就完全沒有必要因為是密室所以如何如何而徒增煩惱。要是必須注意一點的話,可以說就是有無偽裝自殺的他殺的可能性。


    但這次是被害者財田啟伍後腦部被毆打後勒死的。不管怎麽想都不能是自己動手殺死自己的,所以一定是他殺。


    這樣的話,就是如何破解剩下的“幽靈喝的咖啡”的謎底。這其中,關於三年前死去的幽靈——財田芙美子姑娘的死亡資料必不可缺。


    知道咖啡杯的指紋是芙美子的指紋的時候,我向哥哥索取相關的資料,哥哥說知道了,可是到現在為止也不見哥哥將資料給我。一般是,剛要談到這些話題,哥哥就急忙逃回書房。


    既然已經求我“搜查”但是卻如此態度,真是讓人不可理解。雖說如此,可是我不想打破沙鍋問到底。強人所難——這違背我的原則。這是我的弱點,但因為這是無法改變的性格,所以沒有辦法。


    而且,當時我越來越感覺到哥哥好像與財田事件有某種關係時,我潛意識中發現自己正猶豫著是否接近事件的核心。我隻不過是在好奇心的引導下探索謎底的熱情。但是探究哥哥個人隱私的力量,很遺憾,我還不具備。


    想來,母親說我“為人善良”,或許是指我的優柔寡斷。我有時確實很迂腐。明知對方錯了,但是卻不會說“你不對”、“你錯了”,說出來會傷害對方。我感到那種傷痛好像是自己的一樣。這真是可怕。這不是善良而是卑怯。


    破解案件、製止犯人,這種過程可以使我的好奇心得到滿足,當然不能說其中沒有正義感。


    2


    我覺得不能就這樣放下財田事件不管,而且這種心情與日俱增,就要超過忍耐限度了。正當我決心今天晚上詢問哥哥的時候,突然一個意外的人打來了電話。須美子神色失望地走過來,說叫“takarada”的人打來電話……”


    我腦海中立即浮現出“寶田”的字眼,瞬間想不起是誰了。


    須美子特別強調“是個年輕的女孩兒”,我“啊”地一聲急忙跑到電話前。


    “我是財田,是雪子。”


    正如須美子所說,是動聽的、年輕的聲音。她說道:“有些事情想跟你談談。”聽上去語氣沉重。


    我想起在財田家碰到雪子姑娘時那凝視的目光。是想找我什麽麻煩嗎?連我家的電話號碼都調查清楚了,或許是埋怨我采取的偽裝刑事調查。若是要解釋清楚的話會很麻煩,要牽連到哥哥的事情我必須想方設法回避。


    我和財田雪子姑娘在酒店麵向庭院的休息室裏見麵。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瀑布飛流而下,窗邊的椅子空著。


    雪子姑娘是個名副其實的、肌膚雪白的女孩兒。除了下顎略寬,看上去覺得意誌頑強之外,五宮端正,臉部沒有明顯的缺點。眼睛明亮有神,別人看上去可能覺得她有些厲害,可在我看來這正表現出她精力充沛、清高孤傲的內心世界。


    “淺見,聽說你不是警察。”


    寒喧之後,雪子姑娘突然直接問道。果然是那件事。


    “那之後來了很多警察,可是無論問誰都說不認識淺見。我給與淺見一同來過的鑒定課市田打過電話,突然提到淺見,市田也無法回答。”


    “對不起,並非是有意隱瞞……可是結果造成這樣。”


    “我叫你過來不是發牢騷的,相反,是想請淺見幫助我,因此才拚命找到你的!”


    “請我?”


    “是啊!姐姐的指紋不是隻有淺見發現了嗎?警察都沒有注意到。不僅是警察,不論誰都不會注意那種事。我和母親聽到父親房間的咖啡杯上沾有姐姐指紋的時候,吃驚得差點摔倒在地上。母親很害怕,三天沒有睡覺。”


    “知道後被嚇著了。好像警察知道了事實之後也嚇了一跳。”


    “可是為什麽會有姐姐的指紋呢?而且淺見是怎麽想到的呢?這些事即使問警察,他們也不會告訴我。他們不是保守秘密,我覺得他們是真的不清楚。”


    “的確如此。我想警察不知道。”


    “果然……那麽隻有你一個人知道了!”


    “不,我也不明白。”


    “胡說……”


    雪子姑娘把送到嘴邊的、裝有橙汁的玻璃杯一動不動地拿在手上,眼睛瞪得溜圓,從中可以看出對我的不信任感不斷膨脹。


    財田雪子姑娘的確應該隻有十九歲。比我年輕十四歲。這正好等於我與哥哥陽一郎的年齡差。我十九歲的時候哥哥已經事業有成,生活費自不必說,而且還為我交學費,我一直感到哥哥有父親般的威嚴。


    可是,看到眼前的雪子姑娘——與我差十四歲的未成年的女孩兒,很難把她當作對手。但是雪子姑娘卻有比她實際年齡大三歲四歲程度上的優越感。這與其說是她的老成,不如說由於我的不成熟。


    不過,我不僅對比自己年齡小的人,就是對比自己年長的人也能用同樣的姿態交往。我是適應性強或是缺乏主體性類型的人。與年齡相差一輪的輕井澤先生和藤田主編在意識上也沒有感到年齡差。不過也許那些人與我同樣或是比我更加幼稚。


    “那麽說,淺見是毫無根據、胡亂猜想發現了姐姐的指紋嗎?”


    “並不是沒有根據。用了所謂的排除法。在你父親身邊的——隻有身邊的人有機會接觸到的物品,若是均不符合能夠想得到的人們的指紋,那剩下的隻有你姐姐——我隻是這樣想的。”


    “嗯……真奇怪!”


    雪子姑娘一臉狐疑。


    “是啊,很奇怪!”


    “真奇怪!連作為妹妹的我也沒有想到會留有已經死去的人的指紋。淺見,你與一般人的思考方式不同啊!”


    “啊……”


    我不由得失神般地重新審視自己。雪子姑娘看到我的樣子,突然“撲哧”笑了出來。


    “走神了!”


    收回笑容後,她的臉上又浮現出寂寞的神情。


    “淺見,我曾經覺得你是最壞的人。偽裝身份、說姐姐的幽靈是犯人那樣的話。因此想把你揪出來好好教訓你一下。”


    “啊,那太過分了。我不是那麽壞的人。”


    “是啊,看上去像。見了你就知道了。可是,既然好容易說中了誰也無法想象的事情,那為什麽到此為止了呢?”


    “嗯,這應該說是外行的苦衷。有原則規定不是警察的人不能進行與事件相關的搜查。”


    “這樣的話,那時,為什麽能和鑒定課的人一起來采集指紋呢?”


    “嗯……”


    我無法回答。


    “這裏麵有很多複雜的情況。”


    “我不知道有什麽情況,可是警察、刑警等等,那麽多的人蜂擁而來調查案件卻沒能查明。卻隻有淺見一個人弄清楚了。把淺見排除在外,真是太矛盾了。是不是淺見逃跑了?”


    “逃跑?我?為什麽?”


    “工作忙啦,加上警察們小氣,不給出錢啦……對了,淺見,你是做什麽工作的?”


    “我是所謂的自由撰稿人。”


    “啊,果然。難怪你這麽聰明!”


    “啊,因為沒有才能找不著正當職業,所以才幹這個的!”


    “胡說。那麽你不賺錢幫警察工作當然很可笑,幹不下去了!”


    “不,是因為……”


    “好了,知道了。我也打零工,我覺得我理解關於勞動的價值。想象一下,雇傭像淺見這樣優秀的人一個小時需要多少費用呢?”


    “一個小時……”


    我想把她的話說給藤田主編聽。那個男人,豈止是一個小時的勞動價值,我熬夜工作一周趕出來的稿件,最後被當作廢紙處理。


    “怎麽樣?”雪子姑娘一本正經地說,“很抱歉,能否請您重新幫忙調查父親的事件?實際上,剛才說訓斥什麽的都是假話,是想拜托您這件事的。為了我們這對可憐的母子,請您多關照!”


    雪子姑娘把手工整地放在膝蓋上,恭敬有加。


    “好了,我答應了。不過,不用感謝。”


    我像正義的騎士一樣,心情愉快,氣宇軒昂。


    3


    輕井澤先生來信得意地說“女演員鳳蘭寄來了情書”。


    “剛一看到署名,我還以為是《鳳蘭飯店》中國菜飯店的邀請函或是開張通知呢!”


    他依然信口開河。即便如此,那個大明星哪根筋搭錯了竟然給那種人寄情書,完全氣惱了從沒這樣幸運過的我。


    說到我,完全與這種好事無緣。那時,白天造訪財田家,當然目的是為了揭開財田啟伍被殺之謎。關於此事警察的搜查好像毫無進展。即使問哥哥,也不知為何東躲西藏,什麽都不說。因為是哥哥所管轄的搜查總部在調查,所以當警視廳長官的哥哥即使說不知道也是隱瞞。好像裝作不關心,可我總覺得有些其它的內幕。


    財田家完全與刑警合作。不過,對手並不是有明確的目的才來拜訪的。不如說,有監視來回亂竄的我的意思。最近,我好像也學會了哥哥的神秘主義,對警察不說實話。隻說“沒什麽”之類的。


    不過,我也沒有明確的打算。警察又徹底地搜查了財田家,可是不能指望著有什麽新的發現。


    說到我過去都作了些什麽,是專門與寡婦誌津代喝茶聊天。實際上為什麽要喝茶聊天呢,當然跟雪子姑娘在一起很愉快,但是這種邪惡的目的並不是我拜訪的原因,因為雪子她上大學很少在家。


    前麵也說到了,誌津代今年好像四十六歲。隻比嫂子和子大一歲。看上去顯得很老。三年前長女去世,這次丈夫又死了——哪一個都是死於非命——傷心痛苦可能是她麵黃肌瘦的原因吧!或許她本來長得就一副老相。古典的鵝蛋臉,可以想象出姑娘時代很美。所謂的紅顏薄命,在她的麵容上表達得很清楚。


    我和誌津代在寬大的客廳裏圍著桌子喝茶,雖然有種想象不到的尷尬,可這也是任務,所以沒辦法。


    與市田鑒定員首次拜訪的時候,誌津代就流露出老鼠般的警戒。第二次來,雪子姑娘為我重新做了介紹後就比較熟悉了,到了第三次就像附近的婆婆似的,對我非常熱情。


    “我完全把你當成警察的密探了!”


    誌津代說。她說之所以這樣懷疑,是因為受到了警察的嚴厲盤問。


    “因為隻有身邊的人才能夠進入丈夫的公寓,所以他們屢次來問我們。前麵說的若是稍微有些出入,就斥責我們在撒謊。所以,習慣了那種場合,盡量隻說不礙大局的話。”


    這樣說完悲哀地笑了。


    啊,所以就不說了——我想到。雖然不是北風與太陽的童話,可如果和氣地相處,融化其頑固的警戒,或許會說出些意想不到的事情。


    我既然去了就不能什麽都不問就回來,可是卻沒有刨根問底。誇獎房子的風水、房間的設計、庭院的植物、牆上的繪畫等等,有時還指出瑕疵不足(也不能光是讚美,這是獲得信任的重要方法)。這樣來了解關於這家的曆史與現狀。


    即使不用請求,自然而然地誌津代就嘮叨起回憶來。家裏的設計好像是財田幹的。庭院是誌津代亡父的愛好。牆上的繪畫一部分是遺產傳下來的。庭院的植物是三年前自殺的長女芙美子挑選的。她流淚訴說著到發生那些事之前財田家的幸福生活。


    當然話題漸漸追溯到財田家的曆史。像一千零一夜童話故事一樣,連綿不斷地講起來、接下去。我抓住適合的時機說“今天就到這裏吧”之後離席而去。可是誌津代看上去好像還沒有說夠,我決不遷就她長呆下去。


    與阿拉伯國王想聽故事相反,誌津代希望我能聽下去她的故事。財田家發生這些事情,從前沒有人來拜訪,而且從來沒有像我這樣聽到些愚癡胡言就仿佛久早的沙漠降下了甘霖的人。


    於是,誌津代心裏總是等待著我下一次的拜訪。每次去,都要說這說那,把積攢了四十六年回憶的、秘密的紅寶石箱子為我打開。


    這樣我就成了僅次於寡婦誌津代了解財田家的人。連雪子姑娘都不知道的、她出生之前財田家的曆史和財田夫妻結婚的秘密故事都在我的大腦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應該說是意外,財田夫妻據說是相親結婚的。誌津代嘲笑說是“政治婚姻”。


    誌津代娘家武井是類似舊財閥分家後的老板,好像是世代有名的財主。說到財田家是z精工公司的經營者,當時不景氣,甚至連公司的存在都受到威脅。她笑著說:“那些事情我家一點都不知道。”後來她的父親好像知道被騙了,非常生氣。


    財田、武井兩家聯手起來,這的確是不可否認的政治婚姻。寫下這大一手筆的是z精工前社長、現會長曾根高弘。真相好像是這樣的:曾根當時是常務董事,利用銀行時代建立的關係網,到處張羅新娘,最後選中了不了解經濟界情況的武井家。


    不論如何,正如他們希望的,解除了經營上的不穩定,z精工重新站起來,直到最近乘著經濟高速增長的波濤順風前進,事業蒸蒸日上,前途一片輝煌。


    “可是,現在不行了!”


    誌津代很直爽。最近連續三年銷售額負增長。雖然沒到赤字經營的地步,可是這樣的話也為期不遠了。但是與其說是啟伍社長的責任,不如說是因為全社會的不景氣造成的,毫無辦法。


    “他沒有失職過。”


    我剛一說完誌津代就驕傲地笑了。的確,z精工在財田啟伍社長死後並不會倒閉,可是公司內部圍繞後繼者問題發生了風波。有代表權的常務川上一夫成為中心,他因循過去的經營方針,社長死後雖然還不到一個月,可是社長的位子空著,川上常務就任社長理所當然,可聽說有些難以實行。


    那位川上常務在財田家見過兩次。是出門順便或是回公司的路上一周來財田家三四次,看望誌津代。


    對川上的第一印象和第二次見麵的感覺並不壞。是個有分寸的、溫厚的人。與財田前社長是從學生時代就開始的朋友,受財田的邀請來到z精工,二人幾乎是同時進入公司的。與財田同樣四十九歲,正是意氣風發的壯年。


    “表麵是繼承財田社長的遺誌,背後怎麽做,他很迷惑。”


    聽到寡婦誌津代自言自語,我不由得感到川上是個不同尋常的、富有經營手腕的人。我不懂企業的經營,可是比起拍著胸脯大發豪言壯語,倒是控製自己、讚揚前任偉業的人更加厲害。實際上,川上常務在社長死後努力鞏固經營基礎,關於前進的步調——他已經有了打算——經濟報紙已經刊登了這樣的信息。在經濟界川上肯定足下期社長,就連我這個經濟盲也很清楚。


    雖然如此,可是難以實行據說是因為曾根高弘會長暗地膨脹的影響力。曾根會長已經七十九歲,和財田社長活著的時候一樣仿佛是隱居。葬禮的混亂結束之後,他頻繁地出現在公司裏,傳說曾根會長派係正拚命拉關係以求成為董事會中的多數派。


    曾根高弘是z精工創業時銀行方麵送過來的人,因為與武井家聯姻有功,首任社長彌一氏死後至啟伍成人之前——在附加這樣的條件之下,就任社長。與啟伍社長就任的同時退為會長,現在是沒有代表權的、相當與名譽會長一樣的人。看到啟伍社長死了,曾根培養的應該叫“會長派”的老董事們的集團驟然凸現出來。


    那個集團中希望新社長是曾根會長的孫子、剛剛三十歲的、精英課長曾根太一郎,人們猜測他早晚會步入經營者的行列。被曾根會長和太一郎新舊實力派挾製,z精工幹部中大部分人左顧右盼,為了自身安全和將來動搖不定。這個時候,暫時擱置川上晉升的可能性很大。


    “直到雪子出嫁,要是川上堅持下去的話……”


    川上來的時候,誌津代曾經跟他嘮叨過。財田家是掌握著z精工股份百分之十五的大股東,可是連決定社長人事的力量都沒有。誌津代的娘家武井家也失去了往年發言的力量,如果曾根會長一派一直努力,很有可能按照他們的想法操縱公司。


    “如果淺見能夠成為我們家雪子的丈夫的話就好了,但……”


    誌津代那樣把話停止在在極其重要的地方。我“哈哈哈哈”地笑著掩飾過去,覺得臉頰發熱。


    “是芙美子的事情……”我有意不讓她看穿,突然轉換了話題。


    誌津代“啊”地一下表情變得陰暗起來。


    “曾經是情人的池內,現在還在北海道嗎?”


    “啊,怎麽了?我在那之後,不知道那家夥怎樣了!警察也問了我同樣的問題,我想他可能會成為調查對象。他,怎麽……”


    誌津代不安地問道。


    “不知道,不知道。可是一想到財田喝過的咖啡杯上幽靈……不,沾著芙美子的指紋,就覺得或許與三年前的事件有某種聯係。”


    “這麽說,還是那家夥怨恨我丈夫……”


    “不,請不要這樣單純地思考。正像夫人所說,警察也會認真調查的。所以要是什麽都沒發生的話,池內就與這件事沒有關係。”


    “可是,他怨恨我丈夫是事實啊!”


    我注意到誌津代不叫“池內”的名字,而是稱呼“那家夥”與他拉開距離。


    “芙美子自殺的原因仍然是池內的問題嗎?”


    “這個……”


    誌津代流露出憎恨,可是又控製住自己,哽咽地說:“是這樣的。”


    “很抱歉,我聽說她已經懷孕了。據說這大概是直接的原因。”


    “哎,令人感到很羞恥,可這是事實。”


    “但是,池內與芙美子是情人關係啊,要是結婚的話不就沒事了嗎?”


    “胡說八道!”


    誌津代突然目光變得很疏遠,轉過身去。


    “那家夥沒有決定與芙美子結婚。而且,我們家裏決不允許出這種下流的事情。是那家夥強行對芙美子……”


    剛說出“下流”,誌津代慌張地閉上了嘴。


    “那麽,你們父母知道這些時,一定是很嚴厲地訓斥了芙美子了!”


    “不,那孩子到那種程度,我完全不知道。直到死後,我才從警察那裏聽到,這讓我非常吃驚。”


    好像是想起了那時的打擊,誌津代睜大了夾雜著憤怒和悲傷的雙眼。


    4


    在財田啟伍死後一個月召開的“追悼會”上,我經誌津代介紹,首次見到了z精工的曾根高弘會長。曾根作為發起人致辭後穿梭與客人中間,精力充沛地擔當起接待工作。看不出有七十九歲的高齡,是個有派頭的老人。


    誌津代一邊與招待客人的每一位打招呼,一邊抓到好容易轉過來的會長,朝我大聲招呼,讓我們見麵。


    “雪子的朋友,叫淺見。”


    曾根“啊”地止住腳步,抬眼打量我。


    那一瞬間,我感到那看上去柔和的目光裏隱藏著能看穿萬物的敏銳和老狐狸般的智能。


    “是嗎?是雪子的……”


    老人馬上表情變得溫和起來,“好好”,沒有意義地應和著,接著鑽進人群中去了。


    剛才的眼神好像是——曾根流露出的瞬間的變化令我很奇怪。我覺得雪子姑娘的“朋友”不會讓人感到有什麽特別的。


    接著我又呆了一會兒。幾乎沒有熟人的我閑得無聊便眺望窗外的景色。這時曾根好像是故意路過似的不經意地走過來說:“啊,剛才見過你啊!”我馬上回了禮。他一邊斜端著裝有烏龍茶的酒杯,一邊問我:


    “淺見是做什麽的?”


    “我是自由撰稿人。”


    “啊,不錯。自由最重要了。你老家在哪裏?”


    “東京。”


    “東京哪裏?”


    “在北區那邊。”


    “說到北區,有個飛鳥山。”


    “是的,是賞櫻的勝地。您知道啊?”


    “隻知道名字。沒有去過,好像是個好地方。你家在那附近嗎?”


    “是的,那是孩提時代的遊樂場。”


    “是嗎?淺見還沒有結婚吧?”


    “嗯,很遺憾,還沒有。”


    “果然,是讓人感覺不到有所拖累的人。這樣的話,你在哪裏住?你們家裏人呢?”


    “現在還住在自己家裏白吃白喝。和母親、哥哥一家同住。”


    “啊,是嗎!那可真是罕見的大家庭啊!你哥哥在哪工作?”


    “是公務員。”


    “是當官的吧!你哥哥可真了不起啊!在哪就職啊?”


    那時我已經充分看透了曾根的意圖。


    “曾根先生認識我哥哥嗎?”


    我用直刺對方內心的口氣說道。


    “嗯?我認識你哥哥嗎?……不,不認識。你哥哥叫什麽?”


    曾根開玩笑似地眯圓了眼睛,這反而讓人感到老人的動搖。知道這隻老狐狸也有動搖的時候,我稍微鬆了口氣。


    “啊!是警視廳……難道是警視廳刑事局長淺見……?”


    “是的,是淺見刑事局長。您果然認識。”


    我微笑地注視著曾根的雙眼。


    “那當然,要是淺見局長的話我非常熟悉。”曾根笑著應答說,“這不是昨天今天的事了。”擺出一副端正嚴肅的樣子。


    “是啊,是淺見局長。啊,我也有些感覺……好像哪裏長得很像。而且你一說飛鳥山,我想也許會是!”


    “您說既不是昨天也不是今天,那麽你們是什麽時候認識的?”


    “啊,是什麽時候來著?那是……”


    他眯著眼睛朝天棚望去。我感覺他好像是在思量著怎樣愚弄我這個不懂事的家夥。然後,還是那副樣子,隻是把視線轉向我說:


    “那還是你們賣輕井澤別墅的時候呢!”


    “噢!……”


    我點點頭,內心卻非常震驚。輕井澤別墅是我十三歲時父親去世後為了繳繼承稅而賣掉的。如果說知道我們曾經有過別墅,那至少要追溯到二十年前。


    “那您是父親的熟人嗎?”


    “我們並不是很親密,可是我當然知道大藏省的淺見局長。現在大兒子仍然當了局長,果然厲害呀!”


    “您這麽說的話,作為老二的我可就羞愧得無地自容了。”


    “哪裏哪裏,你也很能幹啊!你長了一雙好眼睛。”


    我以為沒什麽可誇獎的,所以誇我的眼睛。可他並不是這樣。


    “人,一看眼睛,就知道他的資質。你的才能不比你哥哥差,甚至會超過他。最重要的是不要被人侮辱。在這一點上,你哥哥很辛苦……!”


    話說到一半就停住了,瞄了我一眼,“哈哈……”地若有含義地笑了。


    總覺得聽起來“很費心”,像是意味著“被人侮辱”,我感到很不愉快。


    “你知道我哥哥的事情嗎?”


    “嗯?啊,人也是有曆史的。他年輕的時候……”


    隻說了這些,曾根輕輕地低頭說“告辭”,離開了我的眼前。我非常想追上去,抓住曾根的手繼續問他“哥哥過去發生了什麽”,可是強行忍住了。


    從那之後我就惦記著曾根那欲言又止的樣子。總是想到“你哥哥很辛苦啊……”、“人也是有曆史的。他年輕的時候……”等等他說的那些話和他那討厭的笑容。到底,哥哥年輕的時候曾經發生過什麽?


    父親死的時候哥哥二十七歲、我十三歲。如果曾根知道那之前我們在輕井澤有別墅的話,或許父親或是哥哥曾和曾根在輕井澤別墅交流過?我每年都去輕井澤,可是沒參加過大人們的交往,也沒有聽說過曾根這個名字。


    我很想確認那時的情況,不好意思直接問哥哥,又不好跟母親開口。情急之下,我決定先去拜訪一下《旅行與曆史》的主編藤田。


    藤田看到我,以為我是來預支稿費,於是故意裝出很忙的樣子,讓我等了一會兒,又裝做突然發現我似地問道:“啊,淺見,今天有什麽事?”


    “不,不是找主編有事。我們公司有資料庫的話,我想借資料。有點東西想要調查。”


    “啊,什麽呀?或許我也可以幫你查查!”


    “要是查藤田的話,怎麽辦?”


    “啊,為什麽這麽說?交給我吧!不可小看我的信息網。想調查什麽?”


    “曾根高弘這個人。”


    “曾根高弘?是z精工的曾根嗎?”


    “哎?你認識嗎?”


    “我認識。可是並不了解。不過,名氣很大,可是卻不了解真實麵目。可疑的老家夥。不過,曾根高弘怎麽了?”


    “噢,沒什麽……總之,他是什麽人我很感興趣。”


    “嗯,看到淺見這樣說話,就更覺得奇怪了……可是,簡曆我可以查出來。”


    大概是知道我不是來預支工資放了心,藤田主編討好般地為我效勞。但是,即使知道了簡曆,也不會起什麽大作用。不如說,不管查找什麽資科也不會了解曾根與淺見家的個人關係。我越想越煩,剛過了中午,我最終決定在哥哥還沒回來之前,盡量裝做不經意地向母親提出來。


    “媽媽,你認識曾根這個人嗎?”


    “曾根?哪裏的曾根?”


    “曾根高弘這個老人。”


    “曾根……名字好像是曾經聽說過,什麽樣的人?”


    “是某個公司的會長。父親活著的時候曾經在輕井澤與他交往過嗎?最近見到他時,他提起來的。”


    “輕井澤……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曾根……我記得好像有這麽個人。”


    “或許是哥哥的朋友?”


    “啊,陽一郎的朋友?可他是個老人吧?陽一郎有這樣的朋友嗎?”


    從母親的口氣來看,即使是熟人,關係也不太親密。


    這件事我以為到此為止了,可是並非如此。第二天早上,我剛剛一個人坐到餐桌前,母親就走過來說:“陽一郎認識曾根!”


    我嚇了一跳。避開了不問哥哥,可是……但表麵上裝做漫不經心地說道:“噢,是嗎?是哪種熟人啊?”


    “好像是在輕井澤的網球場見過。要是不說輕井澤的話都想不起來,看來交情僅此而已。”


    (說謊——)我馬上想到。從曾根的話來看,讓人覺得他們交情很深,甚至了解淺見家的內部情況。


    哥哥在說謊。因此更加重了我最近一直對哥哥抱有的疑惑。一提到財田家的事,哥哥為什麽有意隱瞞而且又懷有令人感到異常的關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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