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寂靜半晌。


    裴愛忽揚起頭,脖頸挺直:“進門第一夜,夫君就要將新婦休掉嗎?”


    王峙確實是這樣想法,但不知怎地,裴女郎一說出口,頓時覺得這種作為十分無禮,過分傷人。


    他陷入沉默。


    裴愛繼續道:“進門第一日就被休,回去後建康城人人皆知,哪個郎君會再上門提親,我怎可能再覓良緣?”


    她這麽一說,王峙心中不忍,但又緩緩暗道:他是真不願意娶。


    一時兩難。


    “我想了想,唯有一個辦法,既可成全夫君,亦能圓我。”


    王峙聞言,抬眼注視裴愛,自她進門口,第一回 認真審視她:團扇背後,模糊麵容,其它瞧不清楚,隻一雙眼睛裏的水光,在夕陽黃昏時最為明亮。


    王峙問她:“什麽辦法?”


    “以夫妻之名,行知己之實。一年為期,約滿各放歸去。”


    王峙心想,那便是先假裝一年唄!雖然他心底仍有些膈應,但一年後再合離,能尋的理由的確多了,她可比今日少些難堪。


    王峙輕輕將團扇從裴愛手中抽掉。


    他瞥了她一眼,陌生女郎,中上之姿,但還入不得他眼。


    旋即避開裴愛的目光。


    裴愛瞧王峙神色,應該對她沒有印象。


    記不得那日射箭的事情了!


    裴愛眺向案幾,上頭擺著一壺酒,兩隻用紅繩係在一起的葫瓢。


    她提醒王峙:“夫君合巹。”


    王峙埋頭,提壺倒酒,落在瓢中。舉手投足間,不自知流露出優雅,卻令裴愛心如戰鼓。


    穩住、穩住。


    兩人在案幾兩側坐定,王峙見裴愛去端葫瓢,遲疑了下,也端起。


    他一執瓢,裴愛明顯感到力量,她的瓢被強帶著扯向王峙那邊。


    裴愛本能地拽了拽,隻一下下,就感覺到王峙再次加重了力道。


    好好的合巹,怎麽成拔河了?


    又像魚鉤釣著一條不聽話,拚命要往回拉的魚。


    裴愛試著再用力些,果然,王峙再次加重力道。


    兩廂僵持,她心底輕笑,突然鬆了手,王峙收不住,身子後仰,自己瓢裏的酒全潑在臉上。


    本能地眯眼,躲閃,潑到發髻上的酒往下滴。


    王峙轉過身去,整理儀態,以他的性子,在陌生人麵前出醜,簡直比拿刀子在臉上刮還難受。


    裴愛並不催促,見他背著身子,一陣動作。許久,平靜了,裴愛才提醒道:“夫君,還未行合巹。”


    王峙轉過身來,重新倒酒。


    他先拿起瓢,卻又放下,同裴愛道:“女郎,同你商量個事。”


    裴愛目不轉睛注視著他,夫君請講。


    王峙唇抽了抽:“這回你我都不扯瓢?”把這儀式給完成了。


    “好啊。”


    王峙等著裴愛觸及葫瓢,與她一同舉起,至空中,紅繩筆直,才發現仍得扯瓢——因為紅繩不夠長,差一截距離,夠不到嘴邊。


    王峙蹙眉。


    裴愛提醒道:“夫君,可以這樣的。”瓢端端正正定在空中,保持不動,她將腦袋湊前,就喝上瓢裏的酒了。


    王峙頓覺一世的英明才智掃地。


    他把頭湊前,飲了一口,哪知可得太急嗆著了,但小戶女郎在眼前,豈能丟麵子?


    明明想咳嗽,卻一下下硬吞回肚裏。


    為了掩飾自己喉頭的抽搐,王峙道:“這酒有些苦。”


    “不是酒苦,是瓢苦。合巹選的都是最苦的葫蘆,意味夫妻喝了酒後,能半生同甘共苦。”


    王峙抬眼:“女郎知道很多?”


    “阿娘告訴我的!”裴愛聲音甜美,笑著揚起下巴,“而且這酒不能喝完,喝一半後,你要和我交換,喝對方那半瓢。這就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王峙稍稍失神。


    裴愛將手中的瓢遞到王峙麵前:“交換吧!”


    王峙與她交換,舉瓢同飲。


    等一瓢酒完全下了肚,他才察覺到不對勁:這風俗他怎麽不知道?還有,他為什麽要聽她的?


    他幾時飲別人飲過的東西?


    可是合巹已經按照裴愛的意思完成了,就算沾著女郎的口水,他也完完全全吞進肚子裏去了。


    還有,他們不就是裝裝樣子,走個過場,為什麽要魔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王峙對自己有些惱火。


    王峙眉頭皺成川字,既然是假裝,那麽有些話,在成親第一日,就要同這位女郎講明白。


    他要立威,還要劃清界限。


    王峙正準備開口,卻見裴愛放下葫瓢,雙手放在膝上,斂起笑意:“夫君,有些事我必須先同你說清楚。”


    王峙眉頭更擰:“女郎請講。”


    “夫君高門之後,兼文韜武略,好似萬仞泰山上的青鬆,上有甘露潤澤,下有淵泉滋養,冬夏青青,貞且知禮,風度超群。”


    誰不喜歡被誇呢?何況裴愛這一番吹捧雅極了,王峙極度舒適,不自覺對她笑了笑。


    裴愛卻話鋒一轉:“夫君既知禮節,講風度,且已歃盟定約,緣何還以冷臉和惡氣對待?”


    王峙一聽,心中第一反應:她說得對!


    回味三秒:不對勁啊!


    他是脾氣大,但他同時也是王家兒郎,知書教養,所以踢倒案幾,會自己扶起來。遇著再不待見的人,該行的禮仍會行。


    所以他心中雖一百個不情願,卻仍因禮節和惻隱之心,答應下一年之約。


    王峙剛想反駁,裴愛卻又開口——她怎麽總讓他說不出話!


    裴愛道:“親事是阿父與丞相說的,我得知時,已經說定。後來你家郎君上門,我的夫君從一個人換成另外一個人,我同樣不知情,不能左右。”


    王峙見她神色自然,不似撒謊。


    但因著接連被人欺騙,王峙仍半信半疑,問了她許多細節。


    裴愛對答如流,沒有漏洞。


    王峙這才完全相信,心想:原來她跟他一樣,也是被強迫的。


    之前以為裴家人都同王嶠合夥做局。


    這樣想來,她比自己更慘了,接連被“賣”兩次,進門後還受他欺負。


    王峙心中頓時軟綿綿,微微垂眸,柔聲道:“是我進門怠慢女郎,向你賠不是。”


    裴愛說話,不緊不慢,“我是夫君名義上的嫡妻,縱然沒有喜愛,夫君也應該尊敬我。”


    王峙啞口無言。半晌,道:“女郎說得對。”


    “既然是對的。夫君尊敬我,也要在外人麵前扮得真實,就不該再喊我女郎。”裴愛嘴角勾起,“該改口喊我娘子了。”


    王峙怔住,明顯不能接受。


    裴愛道:“要是郎君喊女郎喊習慣了,哪天對著外人,一時嘴瓢就露餡了。不如早早改口。”


    王峙:“女——娘子說得對。”


    那聲“娘子”音微氣短,一帶而過。


    “夫君喊什麽?我沒聽清。”


    王峙隻得再重複:“娘子……”


    聲音跟個蚊蟲似的,威鳳霸氣全無。


    而且喊完,見鬼!他居然有點不好意思,雙頰飄紅。


    更不好意思的事情還在後頭呢。


    第8章


    日頭西斜落下,黑漆漆夜幕裏掌上燈。


    接下來,該做什麽呢?


    兩人對坐案前,你不動,我不動。空氣中仿佛流動著一種氣氛,誰先動,誰就輸了。


    兩個人甚至連手指的細微挪動都沒有。


    不動之中,安靜得連窗前吹來的絲絲風都能聽到。


    王峙想想,夜晚風涼,女子似乎都畏寒,例如他娘。王峙起身,將窗關上。


    重坐下來,與裴愛相對。


    裴愛問他:“夫君渴否?”


    王峙連連搖頭,不渴不渴,他今兒的苦酒已經喝夠了。


    沉默數秒,王峙反問:“女——娘子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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