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泰哼著小調回到了鳳凰酒店。他發現酒店裏空蕩蕩的,隻有豔香一個人在那裏掃地,一臉不高興的樣子。見了他進來,便問:“秀才上哪兒去了?”


    “反正死不了!”他答道。說著就在一張破藤椅上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哎,沏一壺茶來。不是我喝,是為沈先生沏。他是個十分喜愛喝茶的人。坤山沒有來嗎?”


    豔香做了個鬼臉,不耐煩地答道:“早來過了:我告訴他你們兩個都出去了,他說過會兒再回來。唉,我倒要說,任何男人我都能忍耐,那個坤山他就是給我十兩金子我都不屑看他一眼。”


    “你閉起眼睛不去朝他看就行了嘛。”喬泰說道。


    “不,我不是指他那一副醜八怪的嘴臉,他是一個專門傷人痛處的歪料,又陰險,又狠毒。”豔香說著,又輕蔑地嗤了一下鼻子,走回廚房去了。


    喬泰狂笑起來,又將背往那藤椅上一靠,把雙腳擱到了桌子上。等豔香端著一把大茶壺回來時,他已經鼾聲如雷了。


    狄公一走進酒店的門,豔香就扯住他著急地問道:“秀才怎麽沒有跟你一起回來?”


    狄公瞅了她一眼,答道:“我委派他辦件差使去了。”


    “他不會遇到什麽麻煩吧?”


    “不會的,即使他遇上什麽麻煩,我也有法子把他解脫出來。你還是先上樓睡覺去吧,我們有些事,還要在這兒多呆一會兒。”


    豔香上樓去了。狄公立刻將喬泰叫醒。


    喬泰看見狄公一副憔悴疲憊的樣子,心情頓時陰沉起來。他馬上給狄公倒了杯熱茶,焦急地問道:“情況怎麽樣?”


    狄公便將屍體的情況及他和滕侃的談話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喬泰。話還未說完,便聽見有人輕輕地敲了一下門。喬泰去開門迎麵正碰上進屋來的坤山。喬泰忍不住罵了一聲。


    坤山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轉臉對狄公說:“沈先生,新的住所還舒適吧?該道個謝吧?”


    狄公說:“請坐下,現在你跟我講講你為什麽要幫助我們吧。”


    “實話對你說了吧!”坤山尖聲說道,“我正需要你們,而且是急需要你們。你們也許已聽說了我的大名吧。三十年來,從未失敗過一次。然而我缺少武力,但我從來不想增強它,因為我認為單憑武力是庸俗低下的勾當。現在我碰巧有一樁買賣,卻還需要用點武力。我仔細地對你們倆進行了考察,覺得你們是能勝任這樁買賣的。我已經獨個做完了所有困難的準備工作,輪到你們來幫我忙的事已經沒有什麽風險可擔了。你們能得到一份數目不小的報酬也就應該心滿意足了。”


    “你說得倒輕巧,”喬泰打斷了他,“讓我們去幹那號危險的買賣,你卻不費氣力地坐等著發橫財。告訴你,少了我們不幹,你這個卑鄙無能的膽小鬼!”


    聽到喬泰罵他膽小鬼,坤山的臉變白了,這個稱呼顯然觸到了他的痛處。他惡狠狠地說:“一個人身強力壯就算是英雄?今夭晚上我真擔心那張紫檀木床經不起你這個身強力壯的英雄折騰。詩人描寫得何等好哇:輕扇搖春雲,急雨摧秋玫……”


    喬泰跳了起來,一把掐住坤山的脖子,將他按倒在地,接著雙腿跪在他的胸上,動手就打。一麵咆哮著寫道:“你這個卑鄙的下流坯,原來又是你在暗中監視我。我要勒斷你的脖子!”


    狄公忙上前勸住:“放開他,他的話還未說完呢。”


    喬泰站起身來,把坤山的頭砰地一聲往地上一磕,坤山躺在那兒不動了,嗓子眼裏發出一陣陣哮喘聲。


    喬泰的臉氣得發青,一屁股坐下來,說道:“晚上我在一個名妓那兒呆了一陣,她名叫秋玫,不想這王八羔子卻在暗中監視著我。”


    “得啦。”狄公冷冷地說。“給坤山的頭上潑灑些涼水!”


    喬泰從櫃台後麵端來一大盆洗碗的髒水往坤山的頭上澆去,一麵說道:“這個狗雜種還得有一段時間才能醒來呢!”


    “你坐下,我來把滕侃的事情沒有講完的部分說給你聽!”


    狄公講完了四漆屏的來龍去脈,喬泰的火氣早過了。不由稱讚道:“老爺,這起案子可真令人驚異啊。”


    狄公點點頭。“我不想告訴他他的夫人被人強奸過了。你知道我懷疑是別人殺害他妻子的最明顯的理由就是這一點。我不想進一步使我的同行苦惱了。”


    “可是,你不是說過那死者看上去很平靜嗎?”喬泰問道。“我想她至少應該驚醒過來,表現出激動和憤怒,對嗎?”


    “這就是這個疑案中最令人費解的一個細節,當然還有其它……注意!坤山蘇醒過來了!”


    喬泰從地上將獨眼猴一把提起,放在那藤椅上。坤山漸漸張開了那一隻眼睛,嘶啞著聲音對喬泰說:“雜種!等著我跟你算帳!”


    “什麽時候來都奉陪!”喬泰洋洋得意地應道。


    坤山那隻獨眼間出一絲狠毒的光,冷笑道:“你連那個風流寡婦都不認識,你這個笨蛋!”


    “寡婦?”喬泰一愣。


    “當然是一個寡婦,而且是一個昨天剛剛死了丈夫的寡婦!你這個笨蛋,就連鼎鼎大名的絲綢行行頭柯興元的家都不知道,竟闖進去與他夫人圖快活。柯夫人為了表示對死者的哀痛剛搬挪了臥房——就是你剛才去過的那個房間。你這個家夥竟把柯夫人當作一個妓女了!”


    喬泰臉皮羞得通紅。他想說什麽,可是隻能發出一些別人聽不懂的聲音。


    狄公衝著坤山問道:“那麽說,柯夫人的道德貞操也許與老柯的自殺有關係?”


    坤山托著他的脖子,將一杯茶一飲而盡。然後陰陽怪氣地說;“柯夫人自然也不會是講道德貞潔的女人!嘿,我與你們剛才談的那樁買賣卻正好與這柯興元有些關係。你仔細聽我說,我的話很簡短。我手中弄到一本冷虔的帳本。這冷虔是本城一家有名的櫃坊的掌櫃,一日金銀進出不計其數。他是柯興元財務上的合夥人。我對財務的花樣也精通一些,我很快發現那帳本上有冷虔在過去的兩年裏怎樣通過偽造帳目,欺騙老柯的秘密記錄。他用卑劣的手法從老柯那裏弄到相當可觀的一筆錢財。哎,大約有一千兩金子!”


    “那麽,你又是如何把這帳本弄到手的呢?”狄公問道。“一個精明的掌櫃決不會把這本關係到自己身家性命的東西隨便亂放。”


    “這不關你的事!”坤山厲聲說。


    “不,我對財務上的事同樣也很感興趣——這正是我急急忙忙辭退了衙門的公職的真正原因,你能夠從錯綜複雜的財務交往中弄到這個秘密帳本,今天我總算眼了你了!朋友,要合作就要信任,隻這三言兩語的,我還未摸到事情的邊呢!再說你還得把弄到這帳本的細末說給我聽聽。”


    坤山多疑的眼光溜了狄公一瞥。


    “真是個狡猾的奸賊!”坤山陰險地笑了一聲,“既然你很想知道事情的細末,今天我索性全兜給你。我到柯家去過好幾次,這當然他是不知道的。我弄開了他的銀櫃,發現有二百兩金子——這當然現在歸了我。我把他藏在銀櫃裏的帳單、票據、合同、契書細細推敲琢磨,終於弄明白了冷虔那帳本的秘密。”


    “原來是這樣。”狄公說。“你繼續講下去。”


    坤山從袖子裏拿出一張小紙片,小心地把它平攤在桌上。用他那細長的食指輕輕地點著那張紙,繼續說道:“這一頁是我從那帳本上撕下來的。明天早上你們倆去拜訪一下我們的朋友冷虔,把這張紙給他看看,告訴他你們掌握了所有的情況。然後,你們叫他開兩張空著名字的批子,一張開六百五十兩金子,另一張開五十兩金子。他出這點血之後,還能得三百兩。這對他相當過得去了。當然我非常想把整筆的錢都弄到手,可是這玩意取得成功的秘訣卻是給別人留下一條活路,使他不至於狗急跳牆。那張六百五十兩的批子歸我,五十兩的歸你們。不花力氣能賺五十兩金子。這還不算是一筆便宜的買賣嗎?”


    狄公銳利的眼光盯著坤山,悠閑自得地撫摸著他的美髯,一麵輾轉著腸子想對策。半晌,見他慢慢說道:“我的這個夥伴說話固然生硬了點兒,但是他倒說得不偏不倚,恰到好處。逾牆鑽穴是你的本行勾當,。但你卻沒有膽量對著麵搶奪,我斷定你沒有勇氣去當麵訛詐那冷掌櫃,對不對?”


    坤山不由自主地在椅子上動了動身子。狄公將那張紙拿來放進自己的衣袖裏,說道:“這確是一樁好買賣。可是應該彼此無欺,南北拆帳。老實說我現在就是不需要你和什麽帳本照樣可以去訛詐冷虔。為什麽我就不可以將所有這一千兩金子都裝進自己的腰包呢?”


    “真的,為什麽不可以呢!”喬泰咧開大嘴附和道。


    “那麽,我就到衙門去報信,讓他們來捉拿你們這兩個強盜!”坤山凶狠地說。


    “諒你也不敢去報信。”狄公平靜地說道,“別拉扯了,還是下決心吧!怎麽樣?”


    坤山惡狠狠地瞅著狄公的臉,用手壓了壓腮幫上抽搐的神經,低了半日眼珠,讓步了:“好,就這麽辦吧:南北拆帳!”


    “一言為定。”狄公躊躇滿誌地說,“明天早上我就去拜訪冷虔。你這裏先替我畫一張冷虔櫃坊的街路圖。”


    坤山畫罷街路圖正待起身要走,狄公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和藹可親地說:“時間尚早,再寬坐片刻,讓我們再聊聊,為我們的合作幹兩杯!周大,到櫃台後邊將排軍特備的酒壇取來!”


    喬泰跑到櫃台後,見酒保正呼呼大睡,順手就將排軍那酒壇搬了出來。


    幾杯酒下肚,狄公摸摸胡子說:“坤山老弟,老實與你說吧,你的那套偷雞摸狗的本領與我們幹的這一行比較起來簡直如同兒戲。讓我告訴你我們在路上所經曆的一些冒險活動吧。周大,你還記得嗎?那次在徐州,當我們……”


    “你那套騙人的鬼話誰高興聽?”坤山反唇相譏,“你們幹的那些冒險活動完全憑借武力,靠胳膊粗,拳頭大。我幹的勾當則要用腦子,一個真正成功的高手可不是三年五載就可磨煉出來的,我幹這一行三十年了:”


    狄公提高了嗓音:“我也會不費氣力把人家門鎖扭開,進了屋子,就將屋子的主人治服,有禮貌地問他值錢的東西都放在哪兒然後拿起這些東西悄然離去。這種買賣幹起來還有啥難的?”


    “廢話!”坤山輕蔑地說,“你這是一般小偷小盜笨拙的伎倆,也許一次兩次能僥幸的成功。然而官府一旦下一張緝捕文書,畫影追拿,就隻得束手就擒了。可是我卻有我的絕招,我縱橫了三十多年,從來沒被抓到過一次!你們這兩個才出洞的耗子,能見過多少世麵?就是把我這絕招教與你們,你們這一輩子也沒法模仿得了。”坤山得意忘形地打開了話匣,“聽著!開始我花一個月的時間將對方的職業、住宅、家庭成員以及他們的生活習慣進行一番仔細察訪。我設法和仆人們聊天,和附近店鋪的掌櫃閑談。當然這時要花費點錢財。接著我便溜進屋去,然而我卻什麽也不拿。我有的是時間,不必著急。我進屋去隻是了解屋內的情況。我可以在一隻大衣櫃裏呆上一兩個時辰,可以躲在窗簾或帷幕的褶皺處,可以蜷縮著身子藏進衣箱裏,或者擠進床架後麵的狹窄的空隙裏。這樣我對主人的衣食起居進行觀察,聽他們講些什麽私房話,在哪裏收放貴重東西——好,我於是進行最後一次登門拜訪。既不要撬鎖,也無需亂翻,任何人也不驚動,箱櫃家俱也不挪移位置。如果有一個秘密藏錢的地方,我比藏錢的主人更要了解這個地方;如果有銀櫃,我準確無誤地知道該到什麽地方取鑰匙。我做得人不知鬼不覺。常常過了半月一月,他們才發現家中的錢不翼而飛了。但他們卻不以為被盜了,他們根本沒有想到這—點!於是丈夫開始懷疑妻子,妻子則懷疑偏房、丫頭,給他們造成了不知多少誤解。許多和睦的家庭因之互相反目,甚至大打出手……”


    坤山說得提意,一麵吃吃地笑著,一麵又用手捂住那張歪裂的嘴唇:“我的聰明的同行,現在你們該有所妙悟了吧?”


    “妙倒是妙,隻是我們絕不會模仿你這一套伎倆去做。”狄公轉了話鋒。“你這一套本領可能使你了解了不少男女間的隱私吧?近來風聞出了幾件案子,還殺人流血了,你一定很知道些內情!”


    坤山的臉猛烈抽搐了一下,氣色更顯得陰暗可怕了:“別提起這一類話題!我憎恨女人、鄙視女人,我討厭男人們為了調弄她們而要的種種肮髒的把戲。我並不願意藏在別人的房間裏聽那些女人一套一套的話語,但有時我又不得不要聽這些肮髒下流、令人作嘔的話,討厭的是……”


    坤山講到這裏突然止住了口,額頭上冒出了汗珠。他站起身來用那隻獨眼狠狠地盯了狄公一下,嘶啞地說:“明天中午我們在這兒再見。”


    坤山一走,喬泰就憤憤地罵了起來:“一個地道的下流坯!一條可惡的蟲豸!可是,老爺,你到底為什麽還要聽他羅嗦這許多廢話?”狄公平靜地答道:“我想從他的嘴裏得到些有關潛入屋內的方法,這也許對弄清凶手如何潛入滕夫人的臥房有所幫助,可惜坤山沒有說出什麽來。其次,我也很想多了解一點坤出本人。”


    “他為什麽對我們這樣有興趣,要同我們搞合作呢?”喬泰總還不明白。


    狄公道:“可能他認為我們是他的這次訛詐陰謀最理想的合作者。我這個人看上去甚有些體麵,不僅能夠開始時迷惑住冷虔,而且有能力和他進行冒險的談判並最終製勝他。你身強力壯又正可以對他施加壓力。此外最重要的還是我們是外鄉人,事成之後,各奔東西,彼此不認帳,不會給他留下什麽麻煩——我想這就是他一反常規,纏著我們與他合作的主要原因。然而他很爽利地接受了我們平分贓款的建議,我認為這中間可能有鬼,我原以為肯定有一場艱苦的討價還價,不想這條毒蛇這麽口鬆。不管怎樣,我們將把這個惡棍投進監牢這是肯定的了,讓他在鐵籠子裏蹲完後半輩子。”狄公揉了探發紅的眼睛,繼續說道:“我現在要寫一封信給那縣裏的忤作,你去給我找方硯台和一支筆來。排軍要點劃打叉來記帳,那他就會有這兩樣東西。”


    喬泰到櫃台後麵亂翻了一陣,找來一方滿是塵灰的破硯台和一支毛頭疏疏拉拉的禿筆。


    狄公用蠟燭將筆頭散開的亂毛燒掉,再放在嘴裏好好地舔了一陣,終於把筆頭弄尖了。然後他從衣袖裏取出從滕縣令的書桌裏拿來的官府公箋和封套。他以牟平縣令滕侃的名義簽署了一道手令,要那忤作火速趕到四羊村,說那裏急需要他去驗屍。他匆匆用火漆燙了封口,將信交給喬泰。說道:“我不想讓那件作檢驗滕夫人的屍體,因為沒有必要讓他知道滕夫人被人強奸的事實。明天一早你就將此信送到市裏拐角那家大生藥鋪子裏去,忤作就是那鋪子的掌櫃。我們從州裏來時路上曾經過一個叫四羊村的地方,騎馬到那裏至少要半天時間,這樣,那個忤作明天一整天就不能來妨礙我們的查訪。”


    狄公用筆管搔了搔頭皮,忽然想到,既然我可以這樣利用滕侃的名義自由地行動,我不妨再寫一封信呈給軍政司,請他們核查一下當年在左驍衛大將軍麾下豹騎三營服役的一位姓劉的隊正的案卷,並摘錄有關材料。狄公又取出一張公給草草寫罷,燙了封口也一並交給喬泰,又關照道:“你明天揀個方便的時間將此信送交軍政司,並把軍政司的口複以及摘錄的有關排軍履曆的材料帶回。”


    他看了看喬泰疲乏的眼神,笑道:“莫名其妙地就折騰了這半日。好吧,我們現在可以上樓去看看我們睡覺的房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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