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一夜沒睡好。樓上留給他和喬泰的簡陋的房間隻夠放兩張破舊狹窄的木板床,木板床的上下裏外爬滿了臭蟲、虱子,屹蚤在跳,蚊子在飛,這個情景狄公如何能夠睡著。喬泰則不在乎,他幹脆就躺在兩張床間的地板上,頭頂靠著大門,不一會兒就鼾聲如雷了。


    勉強挨到天亮,狄公起來叫醒了喬泰。兩人穿戴起身下了樓來,店堂裏這時還空無一人,鳳凰酒店的客人大都是睡懶覺的。喬泰先到廚房灶頭添了把火,接著他們胡亂地梳洗了一下。喬泰給狄公端上一壺熱茶後就出門送信去了。狄公獨個在牆角那張桌邊坐著慢慢喝茶。


    豔香下樓來了,她用拳頭大聲敲著櫃台叫醒了酒保,就下廚房熬粥去了。不一會,排軍和另外四個乞丐也露麵了。排車拉了把椅子湊到狄公的桌旁。狄公遞給他一碗茶,他不喝,大聲叫豔香給他燙酒。豔香應聲也就端上一碗燙熱的酒來。排軍問道:“昨天晚上情況怎樣?”


    “死去的女人是個有錢人家的太太,”狄公答道,“那個殺害她的家夥看來也很有錢。他沒有拿走她身上的這些小玩藝兒。”他從衣袖裏取出耳環和手鐲,放在桌上。“我將這些東西變賣了,你可得一半好處”。


    “老天爺!”排軍讚賞地說,“到沼澤地去走一趟還是值得的啊:可以斷定她是被她同類的女人暗裏害死的。你將這些好東西拿去變賣,可要準備上一個大口袋。噢,你最好想法子找到那個殺人的家夥,訛詐他一下,告訴他如果還想殺什麽女人的話,請他到別處城市去下手。”


    一個衣衫破爛的乞兒走進店來,急急喝完一碗粥,對排軍小聲說道:“聽說了嗎?他們將縣老爺的太太的屍身弄到衙門裏去了,她在那塊沼澤地裏被人殺害了。”


    排軍用拳頭猛擊桌子,厲聲叫罵起來。


    他麵對狄公大聲說道:“剛才你說是個有錢人家的太太,真說準了。胡子哥,你最好趕快把凶手找到,好好敲詐他一番,然後送他去衙門。我的天!所有人都平安無事,偏偏是縣令老爺的太太被人殺了!”


    “你卻是為何這般激動?”狄公驚奇地問道。


    “縣令老爺是什麽號的人,你是知道的。假如你、我的老婆被人殺了,我們去報官,衙裏的公差先將我們數落一頓,‘為什麽連自己的老婆都看不住?’然而現在是縣令老爺自己的老婆,那便是另一回事了。如果殺人凶手不是很快被抓到,那麽全城將會發生一場騷亂,夜裏宵禁,白天搜索,到處是衙門裏派出的兵丁、緝捕、探子細作。這些家夥又稱自己便是王法,他們會將這城市顛來覆去地翻騰一遍才會罷休的。你我之輩看來要卷起鋪蓋溜了,我所以激動,所以要你設法馬上抓到那個凶手,就是這個道理。”


    排軍說完,神情沮喪地望著手中的酒碗出神。


    狄公說:“不過要抓到凶手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


    “凶手準是她的情人,沒錯!”排軍大聲說道。“那些貴婦太太,名門千金褲腰帶上的結打得比我們這裏的淫婦還要鬆!小白臉兒情人膩煩了她,她就大吵大鬧亂嚷嚷折騰不休,於是隻得敲碎她的腦袋,或刺穿她的胸膛。沒有什麽新鮮的!對!我把我的弟兄都叫來,讓他們一起認認這些小玩藝兒,他們會刺探出這個淫婦經常在什麽地方和老爺的什麽內弟表哥的鬼混,或許還可尋著那狗崽子的蹤跡。”


    “好主意:”狄公附和了一聲,突然他抬起頭來,不解地問道:“你手下的人怎麽能做到這一點呢?他們當中誰也沒有見過她一眼,即便見過了,也早忘了,如何刺探?”


    “他們會認出這些首飾,也能回憶起戴這些首飾的人的蹤影。”排軍說,“這是他們的專長。你和我看見一個衣飾華麗的女子走過時,不管她是步行或是坐轎,我們會設法偷看一下她的容貌,可是一個乞丐注意的卻僅是她戴的首飾。假如一個乞丐透過女人的紗巾看見了一副值錢的耳環,或是在女人掀轎簾時看見了她手上戴著的漂亮的手鐲,他就會估估它們的價值,因為穿戴的首飾值錢,那女人一定很有錢,他就可趕著去隨著那個女人的車轎哀聲乞討,她也許會扔下幾個銅錢,或丟下一點什麽值錢的小玩藝。現在,這幾樣首飾都是極珍貴的寶物,所以我想我的弟兄們很可能有人曾見到過,並辨認出這首飾主人的模樣,幾時到過哪裏等等,現在你總該明白了吧?”


    狄公深有所悟地點點頭,心想這些有趣的知識在勘破這樁疑案中或許真會有些用處。他將桌上的首飾推給了排軍。抬頭見喬泰正走了進來,於是對排軍說:“我們現在要出去一下,很快就回來。”


    兩人出了鳳凰酒店,喬泰便問:“我們現在直接就去滕老爺衙門告訴他冷掌櫃舞弊犯法的事嗎?”


    “別那麽著急!”狄公答道。“我們先去拜訪冷虔,確認一下坤山恃以訛詐之事是否屬實。如果冷虔聽任我們訛詐,不敢反抗,這就意味著他確是犯了舞弊隱髒的罪。但是我們又必須考慮到坤山對我們耍陰謀的可能,我將細細觀察冷虔的反應,你隻須看我的眼色行事。”


    喬泰點點頭。


    冷虔的櫃坊座落在市裏最熱鬧繁華的一角,寬綽嚴整的兩層樓房,店門麵臨大街。店堂中有一條二丈多長的櫃台,櫃台後麵十多名夥計正忙著應付大群的客人,戥秤金銀、鑒定首飾、兌換銅錢、支簽飛票、質典貴重,一派忙亂的景象。


    櫃台後的一張高桌裏坐著領班的夥計,他正忙著撥算盤珠子。狄公將大紅名帖從木柵窗口遞了進去,彬彬有禮地對那領班的夥計說:“如果方便的話,我想和冷先生當麵商談一筆款子的業務,數目相當大。”


    那領班夥計用懷疑的眼光看了一看這兩個陌生的客人,問了幾句金銀行道業務上的關節,狄公從容對答,恂恂有禮。領班見狄公氣度軒昂,言詞清健,疑慮消除了。在他的名帖上填了幾個字,叫來一個聽差將那名帖送上樓去。過了一會,那聽差下樓來通知說,冷掌櫃將會見沈先生和他的助理。


    冷虔穿著整潔素淨的長袍,戴著重孝,坐在一張紅漆大桌子的旁邊。他一麵忙著吩咐兩名夥計有關業務上的事,一麵指著窗前茶幾旁邊兩張椅子,示意狄公兩人坐下。聽差趕忙來倒茶。狄公著那冷虔麵色蒼白,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他的眼光很快被牆上掛著的一軸畫吸引了過去。畫麵是一簇潔白的蓮花開在夏日池塘裏,左下角落款處有一首字跡灑脫的長詩。狄公坐在椅子上剛好可以辨認這軸畫的最後一行款識:“愚弟冷德草於菰浦山莊”——很明顯這就是冷虔的胞弟冷德的大作了。這個年輕的畫家半個月前得肺癆死了,這是昨天他在公堂看審時聽來的。


    冷虔將那兩個夥計打發走後,忙轉向狄公,臉上裝出一副很神氣的樣子,詢問他可以為客人幫點什麽忙。


    “冷掌櫃,這業務關係到將一千兩金子中的一部分轉讓戶頭的問題,”狄公開門見山地說,“這是雙方畫押的字據。”說著他從衣袖裏取出那一頁紙,把它攤平在桌上。


    冷虔的臉頓時變得灰白,他盯著那張紙嚇得發呆了。狄公微笑地向喬泰點了點頭。喬泰站了起來走到門口將門閂上,又走到窗前將窗戶關閉。冷虔看著他的舉動,眼中充滿了驚恐的神色。當喬泰走到冷虔椅子的背後站定時,狄公才繼續說道:“當然我還有許多附件。那是一冊特別的帳本。”


    “帳本?你……你是如何弄到手的?”冷虔緊張地問。


    “冷掌櫃,”狄公正色地說,“商洽業務我們最好不要離題太遠。我告訴你,我並不是一個不顧禮數的人。我的名帖你已看了,我隻是想從你得到的紅利中抽一點頭,這裏總額是一千兩金子。”


    “那麽,你想要多少?”冷虔全身發冷,抖索著嗓音問道。


    “七百。”狄公平靜地答道。“你仍然有一筆可觀的紅利坐享。”


    “我要上街門去告發你!你們想訛詐我!”冷虔尖叫起來。


    “同樣我也可以告發你!”狄公和藹地說,“我們還是不要告來告去吧。”


    冷虔突然用手捂住了臉,嗚咽起來,口中喃喃低語:“我造了什麽孽啊!老柯的鬼魂纏上了我!”


    有人敲門。冷虔站起來想去開門,喬泰一雙沉重的手又使他坐了下來。喬泰輕輕地對他耳語:“冷先生不要激動,這不利於你的健康。吩咐他們待會兒再進來。”


    “待會兒再來!……我此刻正忙著!”冷虔朝門口粗著嗓子叫了一聲。


    狄公冷眼看著他,一麵又慢條斯理地撫摸著自己的胡子。他逼進了一步:“你沒有做虧負柯興元的事,為什麽擔心他的魂靈來纏住你?”


    冷虔微微吃驚地看了狄公一眼。


    “你說什麽?”他氣喘籲籲地說,“求你告訴我,那個信封是開著的,還是封著的?”


    狄公不明白冷虔問話的意思。他曾想這帳本大致上總是坤山從冷虔家偷去的,現在看來事情要複雜得多。他轉念一想,那帳本既然是裝在一個信封裏的,看起來很可能是封著的,於是他說。“當時我沒十分留意,後來我一看是好端端封著的。”“謝天謝地!”冷虔激動地叫了起來。“那麽,老柯的命不是斷送在我手上!”


    “不要轉彎抹角了!你還是把事情一五一十都講出來吧!”狄公幾乎是命令了。“我已告訴過你,我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我是來與你商洽那筆交易的,請你尊重自己。”


    冷虔拭去額頭上的汗珠,看上去已鎮定了不少。真人麵前不須講假話,能夠把憋在心頭的煩腦對這兩位神秘的客人和盤托出,冷虔反而感到心頭多少可以輕鬆一些。他慢慢說道:“我做了一件蠢事。老柯請我赴宴時曾要我將一包他需要複核的字據帶給他,我將那包字據裝進了一個信封裏,封了口便放在自己懷中。可是我到達柯家之後卻忘了將信封交給他了。酒吃到一半,也就是老何發病之前,他問起字據的事來。我將手伸進懷中,卻錯將裝著我自己帳本的那個信封遞給了他。我那帳本平日總是隨身帶著的,兩個信封又一般大小輕重。直待老柯回房去服藥之後,我才發現了這個可怕的錯誤。後來,他就跳了河。我原想一定是他在房間裏拆開了那信封,發現了我,他最忠實的朋友,也一直在欺騙他,以致在絕望中自殺了。這個夢魘一般的想法兩天來一直困擾著我,晚上我無法入睡,我老是夢見老柯的影子在跟隨著我……”


    他痛苦地搖了搖頭,麵色十分陰鬱。


    “既這樣,你分點紅利給我們還需叫屈麽了”狄公道,“我猜你正打算遠走高飛,是不是?”


    冷虔答道:“是的。假如柯興元沒有死,這兩天我就必須逃走,我沒臉見他。臨走前留封信給他,向他交代一切,求他饒恕。我需要償還九百兩金子的債務;再用剩下來的那點在遙遠的異鄉苟延殘生。老柯死後,我希望衙門早日替他備案。一旦備了案,我就可以處理他的財務,有權去開啟他的銀櫃,那裏我知道放著他二百兩金子,這是一筆不上帳目的應急的錢。可是現在,我卻不得不設法盡快逃出這個城市,我的債主們也無法拿到我欠他們的錢了。”


    “我們不想麻煩你多久時間,”狄公說,“我們的買賣很簡單。你把那筆金子存在哪裏?”


    “存在天雨金市。”


    “那麽,請你給這家天雨金市開兩張三百五十兩金子的批子,簽字押印,留空著領取人的名字。”


    冷虔從抽屜裏取出兩張批子,批子上已蓋有他的私章。他掭了掭筆在批子上填寫好數目,又簽了字。狄公取過批子看罷放進了衣袖。然後說道:“可以借我紙筆用用麽?”


    冷虔抽出一箋白紙,與那筆一並恭敬地遞給了狄公。狄公接過紙筆,將椅子移了個方向,背著冷虔飛快寫了一張便條。喬泰仍站立在冷虔椅子後麵監視著。


    便條上寫著簡短兩句話:


    滕侃縣台親鑒:立即派人拘捕冷虔。他與柯興元之死幹係直接,詳情容待麵陳。


    狄仁傑頓首再拜


    他將那便條放入了一個信封,迅速蓋了他的私章。轉過身來對冷虔說:“冷先生,我們此刻就走。今天早上你不許離開這裏,我的這個助理就在大街對麵窺視著你。如果你不聽我的忠告,後果不堪設想。少陪了,我們還會再見麵的。”


    喬泰開了門,兩人走下樓來。


    他們上了大街,狄公將他寫給滕縣令的便條交給喬泰。說道;“你火速跑向衙門,親手將它交給滕老爺。我先回鳳凰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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