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午衙後,狄公換過一件水青色舊袍,戴了一頂黑呢方帽,坐了轎子,悠悠然去林藩宅邸。


    林藩已得洪參軍通報,打扮得齊齊整整早在雕花門樓外恭候。


    狄公下得轎來,林藩慌忙上前施禮:“刺史老爺大駕光臨寒舍,小民不勝惶恐,禮儀疏怠,望乞諒察。”


    狄公欠身回禮,見林藩身後站著個滿臉橫向的黑漢子,心想必是陶甘說的那個總管無疑了。


    林藩引狄公進了客廳分賓主坐定。總管恭敬獻上香茗及蜜餞。狄公一麵呷茶一麵仔細打量林藩。林藩約五十開外年紀,體態清臒,精神矍鑠,頷下一絡整齊的灰須,鬢邊微有幾莖白絲,風采翩翩,神情泰然,言詞溫恭,不亢不卑。——唯一對淡灰眸子閃出一種峻幽的熠熠冷光,令人往往不寒而栗。


    狄公寒喧了幾句,往嘴裏送了一片青津果,開言道:“林掌櫃或許亦有所聞,一個叫梁歐陽氏的老婦人來衙門告了你。前任馮相公雖已駁回了她的狀紙,如今她又告到了下官手裏。且不說她狀詞上都寫了些什麽事。我見她神情恍惚,疑有瘋病。待要駁回狀紙,似覺不妥。故冒昧來宅上拜訪,探問就裏並與林掌櫃商議個妥善的處置。”


    林藩慘淡一笑,歎了一口氣說道:“狄老爺見笑。說來也羞愧殺人,那梁歐陽氏乃是小民的嶽母。連年來天災人禍,她老人家百般磨難,受盡了委屈。小民一經紀人,看錢銀太重,風塵仆仆,天南海北,連年奔走無休,不能奉侍孝敬,致有今日。——老嶽母既告了女婿,我有口難辯,惟望老爺寬其心曲為重。小民雖受責罰決無怨詞。此時衷曲,言語難盡。”說著低下了頭,神情淒愴,滿麵愁容。


    狄公聽聞此言,暗吃一驚,心想這林藩葫蘆裏究竟裝的什麽藥。林藩的話已堵死了自己前進的去路,他隻得退回來,別開蹊徑。


    “林掌櫃,至於如何公斷此案,衙門自有王法公例。不過,下官隻想打問一句,林掌櫃因何離了廣州來此濮陽定居?”


    林藩又長長歎了一口氣道:“隻因家父臨死留下遺言,囑我在濮陽買下田莊宅邸,以作百年之計。家父年輕時,遊曆天下,正是在濮陽娶了家母,故此對濮陽別有厚情。我遷來濮陽已有兩年,整日無所事事,商號買賣皆在嶺南,故常覺不便。老爺亦可看到,舍下已搬遷一空,不日小民本人亦將回去廣州。孝子做不成,心中不安,卻也無可奈何。商人重利輕義,自古已然,老爺幸勿恥笑。”


    狄公嘿然,半晌無語。


    “老爺大駕既已責臨,何不隨意院內各處看看,家奴大多已去廣州,禮數不周,望老爺恕察。”


    狄公搖手婉然謝絕,無奈林藩已站起一手把定狄公衣袖,牽著他在虛廖空曠的宅院內匆匆溜看了一遭。狄公心裏明白林藩要他知道林宅裏並無隱藏的秘密,以打消官府對他的疑心。


    狄公萬萬沒料到反被林藩牽了鼻子,轉了一個大圈。等草草看完了林宅,他感到自己應該告辭了。——第一個回合顯然狄公沒有獲勝,但也難怪。林藩或許倒真是一個清清白白,拘謹正真的生意人呢?要不,必是一個極其狡黠的巨奸大惡。——至少他沒有輕易跳進狄公布下的圈套。而狄公反覺自己吞了香餌。


    狄公回到州衙後,心裏悶悶不樂。剛坐到書案前想再研閱一番梁夫人的狀卷,卻見老管家匆匆進了內衙,臉色顯得十分沮喪。狄公大驚,問道:“家中出了何事?”


    老管家心神不安地望了一眼狄公,戰兢兢地說:“太太問老爺,鄄城縣派人送來兩個女子是什麽意思。”


    狄公轉憂為喜道:“我道是什麽事了?你回府去告訴太太,好生看顧了這兩位女子,將她們安頓在花園西麵空著的荷香院裏,那裏的房舍清雅幽靜。各派一名侍婢服侍衣食茶水,先別驚動了二太太、三太太。”


    老管家領命,狐疑滿腹地走了。


    夜裏狄公一回到府邸,不驚動侍仆便悄悄徑去狄夫人房間。狄夫人行了跪拜之禮後,便默默坐在一邊,粉麵慘淡,畫眉緊蹙。


    狄公道:“那兩位女子已在荷香院裏安頓了?”


    狄夫人“嗯”了一聲,頭都沒有抬一抬。半晌才說:“我已派了春蘭和秋菊兩個侍婢去服侍那兩位姑娘了。”


    狄公滿意地點了點頭。


    狄夫人噘嘴又說:“老爺真的有心要納小,亦應事先與我們三人商計商計。”


    狄公皺了皺眉頭,輕輕說道:“夫人難道以為我會選錯了人品?”


    狄夫人道:“老爺的眼光,我們女流之輩豈可擅加評議。隻是我見那兩個女子乃寒門陋質,日子一常,恐敗老爺興致。正不知她們讀過詩書沒有,會不會做女紅針線。”


    狄公站起身來,直捷地說:“這事我正要拜托於你,她們兩今後讀書識字、女紅針線皆由夫人一手扶持監督。你記住她們的名字,一個叫黃杏,一個叫碧桃。”


    狄公說著從袖中取出了一錠金元寶和兩錠銀元寶交給了狄夫人,說道:“這金子拿去與她們添置衣裙衫襪和一應佩戴首飾,脂粉鉛膏,銀子則與她們一人一錠分了使化。”


    狄夫人跪拜領命,悒悒退下。


    狄公回到外廳,心想麻煩還僅僅是開端哩。他趕緊穿出庭院,折過右首一闕月洞門,繞過花畦、假山,迎麵一帶逶迤粉牆。粉牆外的丹桂與粉牆裏的菡萏竟香鬥豔。荷花池畔一溜整齊房櫳——那裏便是荷香院了。狄公見黃杏和碧桃正立在一板橋上留連觀賞荷池月色。她們見狄公走進院裏,慌忙雙雙跪下。狄公和藹扶起她們,說道:“你們就在這裏委屈住下,衣食服侍有春蘭、秋菊,針線讀書,便由太太一手教授。”


    黃杏、碧桃頻頻點頭,含情脈脈地望著狄公。狄公望著月色喟歎了一聲,肚內自語道:“難道這戲文真是演得過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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