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來林藩沒有動靜,好象躲在家裏埋頭讀書,要不便是病了。


    陶甘來稟告說,他利用清理林宅旁邊那片瓦礫場的機會,一直監視著林宅。——隻見那黑胖總管走進走出辦理日常采買,並沒有見到林藩的蹤影。


    喬泰來稟告說,林藩的花園裏也沒有什麽異常征象,活蹦亂跳的大鯉魚倒釣到了兩三條。


    馬榮負責監視梁夫人的動靜,他在梁宅對麵不遠的絲綢莊樓上租賃了一間空房,教授幾個弟子拳術棍棒。他來稟告說,這兩天來梁夫人也未出門一步。梁宅周圍也不見有可疑人物走動。


    第三天,守鎮南門的軍校抓到了一個行跡可疑的廣州人,他的褡膊裏藏著一封給林藩的信函。


    軍校不敢怠忽,忙派士兵將那信函交到衙門。狄公細讀了一遍,並無可疑之處,純是林記商號與京師一商號的買賣單據,但單據上填寫的錢銀數目竟逾三千兩的巨額。


    第四天,喬泰在運河邊裝扮成強人,攔截了林藩的一個夥計,也搜出了一信劄。——信是給京師戶部一個大官的,信中還夾著五千兩銀子的飛票。——狄公小心藏了那飛票,猜度著這筆錢的用意。


    七天裏狄公也沒有動靜,隻是躲在書齋內閱覽各縣送上的公文。——有時回府邸看看黃杏、碧桃,與她們閑話幾句,順便問問她們是否在認真讀書或學做針線。


    第十天,狄公忽見到一份臨濮縣送來的緊急公文,密報說,臨濮的祟崗密林裏嘯聚了一夥山匪,屢次擾亂地方,搶劫民財。狄公不禁拍案而起,傳命洪參軍將折衝都尉李虎頭叫來。


    半日,李虎頭趕來州衙會見了狄公。狄公與他寒喧了幾句,便開言道:“李都尉,臨濮縣的山林裏出了一夥山匪,氣焰凶囂十分,屢挫官軍,危害地方,臨濮縣無力進剿,告急州衙,現命你趕緊調出鎮軍的全數人馬,前去剿滅。期限半月,破賊捷聞,不得有誤。”


    李虎頭聽得明白,又不放心,問道:“濮陽城裏倘有緩急,為之奈何?”


    狄公笑道:“州城百姓一向安分守己,半月之內必無滋亂之事,汝可安心前去剿賊,不必掛慮。”


    李虎頭受命而去,連夜發出軍檄,傳今鎮軍全數人馬枕戈待旦,翌日拂曉開赴臨濮。


    狄公吩咐洪參軍道:“這裏我有四封重要信函,望你今夜立即去呈送。第一封送觀察副使王文鈞,第二封送軍鎮司馬.鮑威遠,第三封送致仕的學台大人溫曉嵐,第四封送濮陽市今淩風。——我要他們為我裁判一樁公案作證人。請他們四人備好轎馬侍從,明日淩晨在自己的宅邸等候。


    “你再派人去替換下陶甘、喬泰、馬榮,由你親率州衙全數衙員、差役,明日拂曉前在衙院集合待命。備好我的官轎、轎內預先妥放我的官袍、皂靴、烏紗帽。多備下燈籠火把,但不許點亮。此刻我須回府邸料理一點小事。明天拂曉前在衙院外廳會麵。”


    狄公回到府邸,三位夫人正在睡午覺,他便徑往荷香院與黃杏、碧桃聊了幾句,又講述了些什麽,兩人不住微笑點頭。他又回到房中,將自己喬妝打扮成一個賣卦算命的,擎起一幅青布招兒,上麵書“彭神課”三個大字,下麵則是“麻衣相法,六壬神課”八個小字。他將頭上的逍遙巾係正,便搖著個金鐸從府邸後院角門溜上了大街。


    狄公喬裝得果然很像。居然有人上前來要問卦算命,他都—一婉言謝絕,說是西城有一大戶正預約了他去卜生死,不敢延誤。


    他在城裏下三流的茶樓酒肆、妓館賭場兜轉了整整一個下午,並沒有發見什麽可疑之處。他忽覺肚內饑腸轆轆,便去一爿又小又髒的飯館草草進了晚餐,又轉上街來。正沒興頭時猛想起日前聽馬榮繪聲繪色講述的聖明觀來,那裏還有沈八為團頭的一夥乞丐無賴,此刻無聊,何不轉去親眼看看。他記得馬榮說過,聖明觀雖被官府封閉了,但觀裏卻常常鬧鬼。


    狄公問清了路頭,便一徑向聖明觀搖擺而去。不一刻,便到了聖明觀——果然見觀前那破舊的木棚下聚著一堆衣衫襤褸的賭徒在擲骰子。


    狄公上前拱手道:“有勞眾兄弟,打問個信兒,這附近可有一個大號叫沈八的相公?”


    沈八正靠牆坐著,嘴裏哼著小曲,忽聽得眼前這個賣卦的先生要找他,便猛地一下跳直了身子,搖晃著起向狄公:“你這算命的找他有何貴幹?”


    狄公一見他,心中頓時明白這人正是沈八了,便從袖中取出兩串銅錢道:“有個江湖弟兄委托我將這兩吊錢交給他。”


    沈八眯眼一笑,伸手搶過了那兩串銅錢,往腰帶上一纏,嘻嘻問道:“先生可真會算命?”


    狄公道:“沈相公不信,可以一算,算得不準,任你將這青布招兒撕得粉碎。”


    沈八道:“說來聽聽,看有無道理。”


    狄公道:“人之相,苦樂觀於手足,智愚決於皮毛。吾觀沈相公項短頭圓,必是福祿之人;體筋強健,也屬英豪之輩;天庭高聳,一生衣食無虧;地角圓厚,晚歲榮華無疑……”


    沈八嚷道:“先生一派胡言。我身無鮮衣,口無甘味,貧窘如此,本分生理尚難料理,哪來福祿榮華,休得哄騙於我。”


    狄公笑道:“我見相公滯色已開,鴻運將至,不過三月半載之事了。”


    沈八正色道:“我從不相信這一套玩藝。你休想誆騙去我一文銅錢。不過先生真有本事,不妨替這觀內的狐狸精算個命來。”


    狄公驚道:“這聖明觀內幾時出了狐狸仙?實不相瞞,我與狐狸仙多少還有些緣份。這河北河南的狐狸仙我都見過,且都有交情。有時我算命遇到那命蹊蹺的,一時報不準,還時時招它們來商計哩。凡經它們一指點,沒有不靈驗的。——不知沈相公能否帶我進去這聖明觀內看覷一番?或許會遇有一二位舊相識的。”


    沈八道:“先生果有本事,不妨自己進去。我輩塵世凡肉,哪敢去與妖精羅唕。”


    狄公淡淡一笑,上前到那血紅的觀門下,升幾步石階,抬頭見觀門上交叉貼著兩條蓋了“濮陽州衙”印章的大封皮。簽封的日期則是兩年之前。狄公繞到左側的耳門,耳門雖也貼了封皮,但門上卻有幾處裂縫,還有一個蛀洞。狄公將眼睛貼近那蛀洞往裏窺覷。


    耳門裏麵黑幽幽陰森森,影綽綽的殿閣在朦朧的月色下顯得荒涼破敗。狄公正待仔細看,忽聽得殿閣的走廊下隱隱有腳步聲。待側耳聽時,卻又闃寂一片,隻有夜風吹動鈴鋒的丁東聲和野草偃伏的瑟瑟聲。忽然狄公又聽得遠遠有關門的聲音,但很快又消失了。狄公思量道,那腳步聲和關門聲雖不甚聽真,但總不是憑空的幻覺。他覺得無論如何要對這聖明觀做一次認真的勘查。——觀裏的“狐狸仙”動靜令人不可思議。


    他一麵搖頭,一麵自言自語走下台階。


    沈八驚道:“先生,看見了狐狸精?”


    狄公作色道:“沈相公聽在下一言。這聖明觀內端的是有妖精,隻不是狐狸仙,而是荒山野鬼、朽木幽靈一類的無名之輩,在下一概不認識。這聖明觀前後左右一團鬼氣,沈相公自重。在下也不敢久留,匆匆告辭了。”


    沈八大驚,呆呆愣了半晌。


    狄公離了聖明觀,便在不遠的八仙旅店住下了。這時夜雲如墨,星月無光。狄公沏了一壺茶,便和衣躺下。拂曉前一個時辰,他必須趕回州衙。——整個下午和夜晚他不便呆在州衙,故爾躲避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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