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今年以來,府裏請了一位善於調養的醫婆,就歇在院子裏,當下給馬麗娘把脈;不多時又有一位太醫進府,診斷一番,開了安神的方子,馬麗娘喝下便歇息了。


    會不會出事?紅葉不知道,整晚沒有睡著,心裏害怕的很,卻又倔強地想“算是給原來的我出一口氣。”


    第二天清早,徐媽媽推門進來,板著臉,張口就是訓斥:“誰給你的擔子,敢忤逆夫人!活該拖出去賣了!”


    紅葉立在炕邊,一聲不吭,同屋的彩燕嚇得臉都白了。


    徐媽媽瞪著她冷笑:“能耐了你,敢另攀高枝,這麽有本事,長春院這一畝三分地,就留不下你了。張口閉口你老子你娘,那就滾回你老子娘那裏!”


    說著,徐媽媽厭惡地揮揮手,扔下一句“趕緊給我滾蛋!”就摔門出去了。


    電石光火間,紅葉想起原來的世界,蘇氏手下的孟嬤嬤抄了自己的箱籠,派人直接把自己綁出去。


    她立刻明白了,兩步奔到牆邊,拎出脖子上的鑰匙打開木櫃,扒拉兩下,把一條八成新的石榴紅包袱皮甩到一邊,抓起一塊鴨蛋青色包袱皮,把自己的錢匣子、金銀首飾一股腦兒塞進去,心裏頓時定下來。


    展南屏送的糖盒和梳篦,沒給他做完的帕子,之後是她做好的荷包、帕子,金線蘇線,彩珠翠縷;再往櫃底看看,有個半舊的淡紫包袱,打開是紅紅綠綠黃黃的楓葉,紅葉也放進自己的包袱。


    做完這一切,她略一遲疑:衣櫃都是她這兩年的四季衣裳,是帶不走了。


    彩燕拉拉她衣袖,不停使眼色,紅葉便點點頭,係緊包袱跨到臂彎,出了自己的屋子。


    徐媽媽正坐在隔壁綠雲的屋子門口,喝著小丫鬟奉承的茶,見到她,板著臉把茶碗一摔,扭頭便走,紅葉默默跟著。


    從後罩房拐出來,徐媽媽指指正屋門口的台階,紅葉明白了,過去端端正正磕了三個頭。


    一路從馬麗娘的正院、兩個姨娘的第四進院子、嫻姐兒昭哥兒的第三進、孔連捷書房第二進院子,出了長春院的大門,直接拐到西偏門,走向伯爵府周邊的仆人群房。


    徐媽媽始終跟著馬麗娘,沒到過這邊,倒是紅葉認路,一路找到呂家的住處。


    一大清早的,仆人們都起來了,等著吃飯、辦差;徐媽媽把呂大海馮春梅喊出來,疾言厲色地訓斥:“二夫人的話,紅葉年紀大了,該配人了,既然你們拿了主意,就把紅葉放出來,該怎麽辦怎麽辦吧。”


    說完便走了。


    周圍仆人麵麵相覷,看起熱鬧:呂家女兒被主子攆出來了!


    馮春梅紅頭脹臉地,把紅葉拉進屋裏,呂大海抖著手,不知道怎麽辦好。


    “怎麽回事?”馮春梅滑稽,“怎麽就....”


    紅葉低聲喊“娘~”,把臂彎裏的包袱亮出來:“徐媽媽隻把我帶回來,沒說免了您、爹爹和紅河的差事。”


    馮春梅一想,確實是,一顆心放回原處。


    她笑起來,“娘,大展護衛朝世子爺說了,二爺給了夫人話,夫人把我打發回來,左不過,不在夫人身邊伺候了。”


    馮春梅被女兒的鎮定感染了,“那,那你這?”


    她打開包袱,把錢匣子給母親看:“您把心放肚子裏。紅河呢?”


    馮春梅拍著胸口:“昨天跟著值夜,沒回來。”


    紅河十三歲了,頂半個人用,跟著小頭目在門房輪值了。


    說著,她拈起兩枚銅錢,大大方方走出屋門,左右看看,朝隔壁家的小子招招手,“小軒子,是不是你?”


    小軒子才五、六歲,擦擦鼻涕,聽她問“去沒去過門房”,便使勁點頭。


    紅葉把錢遞過去,指著遠處,“幫姐姐個忙,到門房,把紅河叫回來,行不行?”


    小軒子父母每月月錢不過幾百錢,吃喝是府裏的,難得給他一、兩文零花,頓時咧開嘴巴,接過大錢嗷嗷嗷著跑遠了。


    第22章


    回到府裏第二天,展南屏是被弟弟吵醒的。


    昨晚回府,他身為護衛首領,與孔連驍的貼身隨從一起到正院。老伯爺和二爺孔連捷的隨身護衛、隨從、府裏三位大管家、有頭有臉的幕僚都來相陪,其中就包括他的父親展定疆。


    父子並肩而坐,甚是喜悅。


    老伯爺父子三人帶著男客一桌,中間用山水屏風隔開,老夫人、趙氏、馬麗娘並女客一桌,外間展氏父子等人坐滿三桌,不多時,一道道菜:


    八鮮果八蜜餞八冷盤,之後荔枝裏脊肉,宮保雞丁,油燜大蝦,芙蓉魚片,八寶肥鴨,香辣膳段,桂花鴨,紅燒排骨,香菇菜心,砂鍋魚翅,金腿燴白菜,羊肉鍋子,一甕香噴噴的佛跳牆,又上了八樣細巧點心,比不上皇宮內院,也是難得的山珍美味。


    上好的金華酒,老伯爺每桌勸酒,到了展南屏這裏,拍著他的肩膀,對展定疆感慨:“你有個好兒子!”


    展定疆父子雙雙站起,父親連聲道“不敢當!”兒子更機敏些,“伯爺、世子爺對屬下家的關照,屬下一家記在心裏,隻能拚了這條命,報答伯爺世子爺!”


    論起阿諛奉承,展家父子再說一百句,也比不上在座的幕僚文人。


    老伯爺被感動了,紅光滿麵地給父子兩人斟滿一杯,自己也喝了。孔連驍已經醉醺醺,奔過來指著展南屏說,“父親,大展要成親了,您可得賞他個大大的紅包!”


    老伯爺和展定疆相伴數十載,對他這兩個兒子相知甚多:大的沉穩機敏,小的粗心豪爽,人品、武藝沒的說,眼孔也很高,老伯爺幾次想把老夫人和趙氏身邊的丫鬟配過去,都被婉言拒絕了。


    老伯爺嗬嗬大笑,欣慰地對展定疆說“定疆也要抱孫子了”又問“誰家的閨女?”


    孔連驍一指自己席麵,噴著酒氣:“弟妹身邊的丫鬟,說是去年跟著去上香,這小子一眼就看上了。”


    展南屏不由窘然,老伯爺是真高興,連聲說“好,好啊!”


    於是展南屏喝了不少酒,醉醺醺地和父親回到院裏,一覺睡到天明--皇帝給了孔連驍假期,孔連驍這幾日在府裏,他自然也閑了下來。


    迷迷糊糊地,弟弟的聲音嘰嘰呱呱,他打個哈欠,正想罵兩句,一句“小嫂子回家來了”就睜大眼睛。


    果然,紅河等在院子裏,略帶焦急地喊一聲“展大哥”,就說“我姐姐回家來了。”


    展南屏從院子裏的大缸舀一瓢水洗把臉,“什麽時候的事?一個人?”


    紅河年紀輕,沒經過事,滿臉忐忑:“就剛才,二夫人身邊的徐媽媽把我姐姐送回來,說,說我姐姐年紀大了,該成親了,就放出來了,轉身就走了。”


    展南屏仔細聽了,追問“還說什麽了?”


    紅河想了又想,“說既然我們家拿了主意,就該怎麽辦怎麽辦吧。我姐姐說,我爹娘還有我還有差事,不要緊的,讓我跟你說一聲。”


    展南屏把毛巾扔進銅盆,回屋換一件石青色衣服,拎一個石青色包袱大步走出來:“走吧。”


    片刻之後,紅葉見到了展南屏。


    兩家定了親,就是未婚夫妻,按常理,是不該隨便見麵的。


    呂大海幹活去了,馮春梅還沒走,剛剛打回早餐,不外小米粥和饅頭鹹菜。紅葉待在屋裏,開著房門,展南屏便站在台階下麵。


    他先把手裏的包袱遞給馮春梅:“帶回來的吃食。”


    馮春梅對未來女婿滿意得不能再滿意,連連答應著收下。


    通過開著的屋門,展南屏能看見未來妻子:青緞鑲杏紅芽邊比甲,魚肚白碎花小襖,白裙子,鬢邊一朵杏紅色絹花。不知天熱還是焦心,人瘦了些,也憔悴了,顯得眼睛更大了。


    “昨天晚上,夫人聽了二爺的話,問了我和你的事。”紅葉斟酌著詞語,“我便說了,夫人沒說什麽,今天早上便讓我出來了。”


    隻這一句話,展南屏便明白了:昨晚世子爺向二爺說了自己的婚事,二爺轉告二夫人。


    他在府中二十餘年,雖然隻在外院行走,不曾踏足內院,可身邊同伴成親的占了多半,娶的大多是府裏的丫鬟,見過不少了。


    按照慣例,他在世子爺身邊有體麵,紅葉是二夫人的陪房、家生子,日日隨著二小姐做活,做到二等丫鬟;如今兩人定親,馬麗娘應該歡歡喜喜給紅葉添妝、發嫁,全了世子爺和二爺的麵子。


    可二夫人呢,二話不說就把紅葉從二房送了出來,說得好聽點是回父母身邊備嫁,說得難聽些,便是撒手不管了。


    展南屏想起五月初,去湖廣之前,紅葉對自己說的“二夫人想把我給二爺做姨娘”,又大聲說“我不願!”


    不用說,昨晚馬麗娘和紅葉攤牌,後者堅持與自己的婚事,便被打發出來了。


    一時之間,他胸口熱騰騰的,像燒開的水咕嘟嘟冒著泡泡,有一種“士為知己者死”的感慨,又有一種被別人信任、依賴乃至托付的幸福。


    “我知道了。”他一眨不眨地望著紅葉,提高聲音:“你歇一歇,剩下的事情,交給我。”


    “你不用擔心,都交給我。”


    這個時候,徐媽媽已經回到長春院。


    馬麗娘笑容滿麵地,絲毫看不出昨晚的憤怒,嫻姐兒昭哥兒也在,一個個紅漆食盒捧上來,粥就有三種:燕窩粥,紅棗桂圓粥,梅菜排骨粥,還有什錦豆腐腦,金銀小饅頭,豌豆黃,小油條,小籠包子,連帶八種小菜。


    馬麗娘胃口小,吃兩口燕窩粥,就把豆腐腦上麵的木耳、花生、黃花、香菇和蔥花攪成一團糊糊,昭哥兒一瞧,也跟著扭手扭腳地玩耍。


    嫻姐兒立刻拍了弟弟一下,昭哥兒不滿意地撅起嘴巴,“娘,姐姐欺負我。”


    馬麗娘板起臉,“娘是怎麽教你的?食不言寢不語。”


    自從昭哥兒被粽子噎到,看這兒子“吃東西”這件事,對馬麗娘來說簡直是種折磨。


    昭哥兒隻好老老實實咬一口包子。


    和平日一樣,嫻姐兒放下筷子去找趙氏和丹姐,昭哥兒有奶娘和玩伴陪著,到涼爽的地方玩耍去了。


    兩個丫鬟把炕桌端走,馬麗娘指指隔壁:“放那邊吧。”


    桌上的菜隻動了動,主子們的飯食,地位再高的媽媽也是吃不到的。


    徐媽媽忙屈膝道謝,使眼色把小丫鬟打發出去,方壓低聲音:“送到呂大海那裏了。”


    馬麗娘哼了一聲,“可震懾幾句?”


    徐媽媽連忙說“那是自然。”


    馬麗娘盯著自己染著大紅蔻丹的指甲,胸膛不住起伏:“若不是看在世子爺的顏麵,看在二爺的麵子,我非把這家豬油蒙了心的奴婢發賣出去不可!”


    徐媽媽小心翼翼地勸:“您消消氣,為了個丫頭,不值當的。”


    馬麗娘不但沒消氣,反而更怒了,“一個個的,看我身子骨不行了,起不來了,就蹬鼻子上臉,不把我放在眼裏了!”


    在馬麗娘心裏,丫鬟們私下看中外院的小子並不是什麽大事:得寵的配成婚,算是她的恩典,不得寵的雙雙發賣出去。


    做夢也想不到,紅葉攀了長房的高枝,明明一句“我已經把紅葉配了人”就能打發了的事,礙著世子爺的顏麵,不得不答應,實在令人窩火。


    這回徐媽媽話也不敢說了,木頭樁子似的戳在原地,等她發泄好一會兒才端過一碗溫茶。


    馬麗娘接在手裏,兀自滔滔不絕“枉我抬舉她,讓她幫嫻姐兒繡嫁妝”,徐媽媽趁這個空兒,插一句“夫人,話趕話說到這兒,二小姐那邊,找誰頂上去?”


    馬麗娘頓住了,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繡娘。“你去和大嫂說說,把府裏針線房的管事派過來,算了,丹姐兒那邊也要用人。”


    她想了想,“你去和大嫂說,大小姐二小姐眼看就要嫁了,三小姐四小姐也大了,一位丁娘子不夠,再從內務府請一位針線上的人吧。”


    徐媽媽恭恭敬敬應了。


    馬麗娘靠在玫瑰椅中沉思,眉宇間豎起硬幣似的豎紋,“把秀蓮叫過來吧。”


    徐媽媽一愣,低聲說“夫人,您是打算?”


    馬麗娘哼了一聲,用譏諷的語氣說:“沒了張屠戶,就吃帶毛豬?二爺身邊不能沒人呐?萬一二爺在外麵拈花惹草,立個外室,我那賢惠的大嫂,不得笑掉大牙?”


    事關主子,徐媽媽不敢多說。


    “按理說,該給二爺納房良妾。”馬麗娘撇撇嘴,“可這麽多年,就算我身子骨好的時候,二爺也沒消停,我這心,早就淡了。秀蓮再不爭氣,也是我一手帶出來的,就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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