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這一句話,蕭留年虛境中那片寧靜海上漂浮的巨大冰川寸寸碎裂,靜海掀起滔天巨浪,那被冰封於深海的過往,盡數歸來。


    他想起來了,這是他傾盡所有,親手設下的一場千年之局。


    四周景象再度改變。


    寒風呼籲的陌生之地,寒意直抵魂神,四周是一片茫茫戈壁,黑色的沙砂與土丘,暗紅色的小河盤繞其間,嚶嚶泣聲從河中傳來,被風送向四野。


    這是他初入別鶴海時做過的那個夢。那個時候,他不知道這是哪裏,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麽,隻知道自己這漫無目的行走,是在找一個人。


    這裏,是六道輪回之外的法界。


    她被困在這裏而不得出,無□□回,亦不能轉世。


    想要進到這裏,隻能拋下所有境界力量,以凡人的魂神,借著她的魂鎖為引,方能踏足。


    以沒有修為的魂神,抵禦著法界侵蝕元神的風雪,在這片不見天地的地獄,尋找著她。


    他走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分不清方向,數不清日子,終於在法界這條魂河的盡頭,看到半身浸在河中,被衝向不知何地的身影。


    那是,他魂牽夢縈的人。


    一千年了……為了找回她,他願意放棄所有,他的境界,他的修為,他的靈根,他的一切。


    他記得雲繁對他感慨過,這間難有雙全法,那時他回答了什麽來著?


    “我可以傾盡全力,用我自己的命去救那一百人,救得到救不到我皆無愧天下,我能犧牲的,隻有我自己,不包括她。”蕭留年想起自己的答案,“所謂雙全之法,不過事在人為。”


    這世間難有雙全法,可他偏要強求。她與蒼生,皆他所護。


    她是他與天爭地鬥搶回來的人。


    一念說,這世間並無活死人、肉白骨之法,要讓亡者複蘇,便是逆天而為之舉,所以……他行了逆天之術,借天地之本源為她重塑肉身,以安魂神。然而逆天之術必遭天譴,縱然他是臨飛升之人,也逃不過九重天雷的懲罰。


    “穆重晝!”她的魂影在九重天雷的熾光下格外淺淡,看著他將自己仙骨剜出,放進她的肉身之中,借這六柱靈根之力,助她抵禦天雷。


    可他失卻靈根,修為又已大跌,哪堪天雷之罰?


    “放心,我不會死。”他安慰她,“我還要將你帶回浮滄,做我師妹,唯一的,可好?”


    “我將萬妖海和別鶴海放在一起,龍棘淵的秘徑也已經與滄雲浮海相通,你修仙修魔皆無礙,我們一起……重新修行。”他早已布置好一切,隻等將她帶回浮滄。


    她想要拒絕,可魂魄無力,早非昔年曲悲樓,隻能看著九道雷劫之下,他血肉模糊的身軀,什麽也說不出來。


    天雷過後,她的魂神肉身無恙,他失去所有之際,怎料卻被靳楚發現。


    他已無能力再護她安穩,也知道自己將落入死敵手中,臨危之時被迫改了計劃,親手給她下了三道封印,將她化為稚童,封住她的靈根以及與他相關的所有一切,放在了那個富庶的小鎮中,看著繈褓中的她被人抱走……


    強敵在後,他已經來不及將她帶回浮滄山了,而六柱靈根對境界修為沒恢複的她來說是個巨大災難,脫離修仙界才是最好的保護。


    他也來不及告訴她,他的元魂留在了浮滄山,會在他身死之後複蘇,和她一起修行,再踏仙魔途。


    還有這座九霄浮海閣的照心鏡陣,這閣裏的三件秘寶,如何對付靳楚……他通通都來不及說,便被靳楚擒去。


    他隻來得及在被煉成屍傀之前,將自己的記憶纂改以瞞騙靳楚,設下這最後一局。


    兜兜轉轉之間,他和她都忘了過去,可即使遠隔千山萬水,仙魔殊途,卻依然在遇見之時,毫無道理地愛上對方。


    作者有話說:


    差個兩三章完結,寫多少更多少,不必蹲時間了。


    ————


    第87章 力挽狂瀾


    轟——


    震徹山野的聲音伴著刺眼的光芒不斷響起, 一聲接著一聲,地麵震顫草木摧折,巨大的山石從懸壁上塌下, 塵煙四起, 鳥驚獸奔, 厚重的陰雲壓在山巔, 似乎要將被熾光籠罩的山巒吞噬入腹。


    這片熾光閃動不停,越來越亮,越來越急,在一陣疾轉過後,光芒忽弱。


    浮滄山的護山大陣, 在漫長的對峙過後, 終於支撐不住, 開始崩潰。飛在臨仙殿正上空的《道祖馭龍圖》上浮現無數細紋,宛如蛛絲蔓延,似乎下一刻就要將這件浮滄山的鎮山重寶撕成碎片。四野同時亮起無數微弱光芒,像燭火般搖曳不定, 這個足以抵擋歸溟噩霧的法陣陣眼,一個接著一個告急。


    浮滄山已到生死存亡之際。


    護山陣的光罩範圍已縮到最小,陣外的山林間與半空中飛著無數修士,金鐵交鳴的聲音不絕於耳, 鬥法廝殺的術法光芒不時閃起,火龍肆虐,颶風狂傾,昔日仙境般的浮滄山已在一波接一波毀天滅地般的攻擊下麵目全非, 焦痕遍布。


    浮滄山的眾弟子依然在七位師叔的帶領之下, 與陣外來襲的九寰仙修們做著殊死爭鬥。


    “咳!”慕漸惜狠狠吐出口血沫, 再以袖拭淨唇畔血漬,素來都光彩照人的她,已滿身狼狽。


    鬥法近半月,她與眾位師兄師姐死守浮滄東部,無眠無休,到如今皆已力竭,靈氣耗盡,法寶用完,隻剩一口氣還在苦苦支撐著,不肯退讓半步。


    一陣疾光閃過,大陣的光芒又弱了幾分,長離、昆虛兩宗的修士各執法寶,逼至陣光之下,集中全力攻向護山大陣。


    告急的聲音一聲響過一聲,不斷有弟子從慕漸惜身邊被打落,慕漸惜殺紅了眼,手中天霜劍已不成章法,朝著法陣下的修士攻去,卻被對方一掌震回,劍尖直朝她的胸口。


    她卻不管不顧,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就算是死,也要再拉兩個墊背的,電光火石間,一道銀雷劈下,隻聞當啷一聲,她的天霜劍落地,有人在危急之間抓住她的手腕,將她扯回了護山光罩內。


    “霍危?”待看清來人,慕漸惜甩開他的手,“你為何出現在此?”


    “師姐,我結丹了!”霍危眉間一片凝色,不複少年意氣。


    在這短短的十數日時間,他金丹急結,突破築基,有了一戰之力。


    “你拉我回來做甚?!”慕漸惜嗽了兩聲,吐出一大口血,滴落衣襟。


    “宗門傳音,退守浮海,你沒聽到嗎?”霍危道。


    “退?我不想退!”慕漸惜聽到了,但眼看身邊同門死的死,傷的傷,她不願退。


    “師姐!”霍危再度攥緊她的手,“這是宗門之令,你需當聽從,不許任性!”


    這是霍危第一次以這般不容置喙的口吻同她說話,慕漸惜一怔,正待說什麽,卻見天際數道人影如流星般接二連三墜落。


    “師尊——”慕漸惜驚急失聲。


    那幾道人影,正是在天際與長離、昆虛幾個上修鬥法的浮滄峰主,其中一人便是紫宸峰淩佑安,慕漸惜的師尊,太華山出海月、元初境的風蘭雪、千仞的江鋒、聚劍孟不洗、玄鷹柳昭皆在其列。


    轟——


    又一聲震耳欲聾的震響,熾光碎盡,浮滄山的護山大陣……隨著化作灰燼的《道祖馭龍圖》而消失於山間。


    “退守滄雲浮海!”厲喝聲響起,一道金光閃過,手執赤金禪杖的怒目金剛飛到眾人之前。


    僧衣烈烈,雙眸如血,一念如同墮魔的佛,震杖揮出毀天滅地的一擊。對麵的修士被震退百裏,卻另有道熾烈火色從遠空遙遙燒來。


    “就讓本座來會會一念道友。”森冷聲音響起,靳楚的身影由遠及近。


    火龍撕空掠向一念,一念眉間緊皺,口中吟咒不歇,四周響起梵音,龐大金光與火龍在半空撞上。即便隔得很遠,滄雲浮海上的修士也被這兩股力量碰撞時蕩開的波動而衝得髒腑作痛。一念的唇間沁出鮮血,奪目金光漸漸黯淡,返虛近圓滿的力量,太過可怕。


    靳楚神色依然是高高在上的冷漠,拈指掐訣,火龍嘶吼一聲,吞下這片金光。


    “一念——”


    “師父!”


    幾聲驚呼響起,一念被火龍吞噬,渾身浴火從天際跌下,被早已傷重的淩佑安接下。


    靳楚盤坐天際,冷眼看著浮海滄雲上的傷痕累累的眾人,隻道:“奪山。”


    頃刻間,無數虹芒從他身後飛出,衝向浮海滄雲各處。


    慕漸惜已被霍危拉回浮滄山中,退到了浮海滄雲上,與剩下的弟子一起,眼睜睜看著護山大陣的最後一點光芒消失於山林間,九寰仙修衝進浮滄山。


    一道又一道疾光閃起,一座又一座山巒失守,他們從小修行到大的山巒,淪落對方手中。


    玄鷹峰失守,元初境失守,千仞峰失守,太華山失守,聚劍嶺失守,紫宸峰失守,伽蘭山失守……一座一座,由遠及近。


    “我等已在滄雲殿內建好傳送法陣,今傳掌門令,浮滄失守,爾等即刻散去,不必與浮滄共死。”淩佑安聲音傳來之時,他的身影已再度掠向天宇,手執紫宸劍,迎向遠方的敵人。


    滄雲浮海四周的弟子們皆已雙眸通紅,卻無一人退離。


    “我願隨師尊及眾位師叔,以微渺道身死守宗門。”蘇長晏率先抱拳朗聲道。


    他是千仞峰的大弟子,隨他這一聲,千仞峰的弟子盡皆附言,太華山的大師姐鍾敏心,紫宸峰的慕漸惜……所有弟子皆仗劍在手,不離不棄。


    靳楚無動於衷,目光仿如看著一群螻蟻,手中又拈起一道青光,朝著滄雲浮海外的弟子隨意一揮。青光化作青矢,帶著無上仙威,正好襲向慕漸惜所處位置。


    “師姐!”霍危急道擎起雷芒,法寶齊出,以金丹之力對上靳楚。


    慕漸惜已來不及阻止霍危,也無法阻止,以靳楚的修為,那道青矢所到之處,站在附近的他們都將淪為齏粉。


    也罷,以身殉道,不負這十三載師恩。


    青矢眨眼前到身前,慕漸惜閉上雙眸,坦然赴死,怎料電光火石間,隻聞“錚”一聲冷音,旁邊飛來一件七彩寶傘,攔下青矢。刹那時,青光大作,一道人影掠至霍慕二人身邊。


    “退下去。”熟悉的聲音響起。


    “越安姐……”霍危看著站在身前的背影,驚喜道。


    慕漸惜被霍危攙扶著,看到越頌曦時微微一怔,卻也來不及多說什麽,便被她震袖掃到後麵。


    越頌曦並非獨自前來,她身後還跟著一人,正是靳楚的親傳弟子秋錦楓,可這秋錦楓眼下卻形容枯稿,不複往日風采。


    “靳楚,你這卑鄙無恥的小人!”她騰身半空,怒容滿麵道,“為了一己私欲,道行逆施,連自己的弟子都不放過!一千年前不放過我,一千年後依舊不放過她!”


    靳楚冷冷看越頌曦和秋錦楓,眼中全無動容。


    “你們昆虛宗的人睜大眼看清楚,這就是你們那大師姐秋錦楓,在這一年之中被你們師祖關在洞府內煉為爐鼎,吸走修為。他的道心難悟,境界早已無法突破,這麽多年來都靠著吸食他人道法來修行,他根本不是什麽仙修,隻是個道貌岸然的衣冠禽獸,連自己的弟子也不放過。”


    越頌曦從浮滄山離開後,就獨自去尋靳楚,怎料靳楚沒有找到,卻尋到了被他關在洞府裏修為盡失的秋錦楓。作為他曾經的道席大弟子,越頌曦怎不明白發生了什麽?當年她就是窺破靳楚的盤算,才從昆虛逃走的,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他變本加厲。


    自數千年前,靳楚輸給穆重晝至道心崩潰,閉關數百年也未能恢複,以至境界難以提升,他為人又爭強好勝,貪名逐利,且睚眥必報,怎會容許自己境界停滯,被人壓了一頭,便生出了魔心。


    她今日就要當著這九寰群仙的麵,揭穿靳楚的麵目。


    隻聽她朗朗之音落下,靳楚身後飛著的修士發出一陣竊語聲。他並不在乎越頌曦說了什麽,一股浩大的仙威朝四野放出,鎮向身後眾修,刹時間,眾人收聲。


    “越頌曦,你以為你說得話會有人相信嗎?”他這才道。


    “為何沒人信?秋錦楓就是證據!不止自己的弟子,你連當初同赴歸溟的同袍也不放過,為了對付穆重晝,為了壓製浮滄山和魔修,你不惜犧牲那麽多的修士,將他們送上絕路,靳楚,你不配為仙,連人都算不上!”越頌曦疾聲怒語,質問道,“這樣的畜生,你們這些仙修還要繼續跟著他?”


    “是你……害死我浮滄那麽多同門!”


    “你這個畜生!”


    ……


    強大的仙威之下,靳楚身邊的修士無人敢開口,隻有浮滄山的修士罵出聲來。


    靳楚聞言不過勾唇一笑,不以為意開了口:“你說這麽多又有何用?在九寰仙界強者為尊,活下來的,才有資格著書立史論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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