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用完茶,正欲打轎去東郊,忽報倪夫人母子應約前來縣衙求見,狄公命引入內衙。


    倪珊少年自信,秀外慧中,狄公很是喜愛。


    狄公命倪夫人母子於書案前坐了,寒暄畢,狄公說道:“夫人,我本想在你的案子上多費些時日,隻因衙務纏身,心餘力絀1,至今尚未解得畫軸之謎。不過,我若對你亡夫生前情況多有了解,恐對我審案中排難釋疑不無補益。為此,我有話詢問於你。”


    倪夫人斂衽2點頭:“老爺請問當麵,妾如實口稟就是。”


    狄公問:“第一,你亡夫生前對長子倪琦如何看待?據你所言,倪琦乃一狼心狗肺之人,你丈夫在世之時,可知他兒子心術不正,滿腹壞水?”


    “先夫故世之前,倪琦可謂溫文爾雅,行止無虧,萬沒想到後來竟如此心狠手毒。先夫在時,見倪琦朝乾夕惕,孜孜矻矻3,總誇他是他治家的好助手。其時,我見他對父親百依百從,十分孝敬,也是滿心歡喜,慶幸我倪門有此孝子賢孫。”


    狄公又問:“第二,倪公在蘭坊多年,定有許多良朋好友,不知夫人可否列舉其中幾位的名姓?”


    倪夫人略遲疑道:“老爺有所不知;先夫生性孤僻,不喜交遊。他生前每日上午均去田間查看耕鋤收割一應農事,午後則獨自去那迷宮消磨時日,一去少則半個時辰,多則一個時辰,天天如此,從不間斷。”


    “想必那宮中你也去過?””


    倪夫人搖頭道:“這個卻是不曾。先夫總說宮中陰暗潮濕,不叫我進入。每日他出得迷宮,便去宅後花園內小軒之中,一方書案,一盅香茶,或讀書,或作畫,自我陶醉。說起作畫,我倒想起一個人來了。昔年舍下雖是門可羅雀,然先夫卻常邀一李夫人去軒中評書論畫,我亦同往,因此寫她極是稔熟。這李夫人一生偏愛書畫,水墨丹青造詣尤深。”


    “這李夫人仍健在?”


    “她大概不會不在。昔日她家離我們城中炸堤甚近,因此常到舍下看望、此人一向謙和心善,可憐命薄,婚後不久便喪夫寡居。我仍待字閨中之時,一次她從我娘家田邊走過,與我偶遇,對我一見如故,視為知己。我出閣來到倪門,她仍與我友誼不斷,常來常往。我夫君對我可謂體貼入微,關懷備至。他深知我從蓬門蓽戶來到偌大一個新家,人生地疏,不免有孤獨之感,故破例常邀我的舊友李夫人來家中作客,以寬我愁悶之心。”


    “你丈夫故去之後,李夫人仍與你交往頻繁?”


    倪夫人見問麵起紅雲,說道:“自夫君亡故,我再也沒有見她一麵。所以如此,我之過也。倪琦將我逐出家門,我自覺羞愧,無臉見人,便領了珊兒歸寧哲避,從此再也沒去看她。”


    狄公見她動了感情,忙岔開話題:“如此說來,倪公在蘭坊竟是無一知交摯友?”


    倪夫人控製住自己,說道:“先夫一向喜好清靜,不與人交,不過有次他對我言講,離城不遠的山中住著他的一名至交。”


    狄公急問:“此人姓甚名誰?”


    “先夫從未講起他的名姓,我隻從他言談吐語當中知他對此人十分景仰,把他視為知己。”


    狄公鄭重說道:“倪夫人,除此之外你還知道什麽,望再細細想來。”


    倪夫人低頭想了一想,抬頭說道:“此人一定來宅上見過先夫一麵。因他來得蹊蹺,故至今還能回想起來。先夫在世之時,每逢十五這一天在家接見佃戶,但凡佃戶心存不平之事或遇有難處,均可在這一日登門求見。一次,一農家打扮的老翁在院中候見,先夫得報,趕忙親自走出大門恭迎。禮畢,攜手請老翁書齋長敘,數時不出。我思量來,此人定是先夫的舊友,興許是深藏山間的一名隱士。不過,此並非我等女流之輩所管之事。也就從未問起。”


    狄公捋須,又問道:“倪公書畫指不勝屈,我思量來,你身邊定存有他所作神品數卷?”


    倪夫人聞言連連搖頭。


    “我們成婚之時,我還幾乎是個目不識丁之人。婚後,經先夫早晚指點,我耳濡目染,日將月就,漸漸始能識文斷字,魯魚亥豕4之誤還常有發生,這評騭5書畫之事自非我能力所及。老爺若要借賞先夫字畫,可向倪琦索取,他宅中少不得要收藏幾幅。”


    狄公站起,說道:“夫人,你一路辛苦來衙門相見,我亦無甚可謝,隻有決心解開畫軸之謎,方不負了倪公之願。令郎倪珊好生聰明伶俐,有此依托,將來你一定後福非淺。”


    倪夫人母子也立起,施禮辭謝,洪參軍送她母子二人出衙。


    洪亮回到內衙,對狄公言道:“老爺,欲尋倪壽乾數行書稿手跡,本該易如反掌,唾手可得,卻不期竟如此費難!我尋思來,當年倪壽乾官拜黜陟,聖上禦前少不得有他參本奏疏,若是求助於京師,此難可解。”


    “洪參軍之言自有道理,隻是去長安一個在返非一月不可,恐是緩不濟急。我思想來,李夫人既是書畫行家,昔時又與倪家往來頻仍,她手中仍存倪壽乾一兩幅字畫也未可知,隻不知她是否向在人世,現在又居於何處。洪參軍,此事就幹淨委於你了,你得閑即可去打探實在,速速報稟。倪壽乾的至交隱居深山老林,行蹤飄忽不定,我們既不知他名姓,也不知他死活,恐難尋覓。”


    “今日下午升堂,不知丁家之案老爺可要複審?”前一日夜間,狄公吟誦丁禕詩作,於字裏行間有所發現,然未透露其中奧秘,洪參軍出於好奇,急於知道內情,故以話引他。


    狄公一時沒有作答,略思片刻,起身說道:“洪參軍,實不相瞞,我現在仍方寸不寧,章程未定。我們還是先去城郊,回來後再作道理。你去看看官轎可曾打點齊備,再去喚馬榮一同前往。”


    洪參軍自知再問無益,領命而去。


    狄公坐轎,馬榮、洪亮各自上馬,一行出得東城門,沿濔迤6田野中縱橫阡陌迤邐前行。行至一片高地,前麵出現三岔路口。為避歧路亡羊之誤,馬榮下馬問道於路邊農人,經指引,知靠右第一條小道可通倪府田莊。此道荒涼蕪穢,荊棘蓁蓁,隻剩道中一線之地方可落腳。


    轎班停下官轎,馬榮對了轎窗說道:“老爺,前麵路窄道茀7,轎、馬怕是過不得,不如步行前往,也省得一路礙手礙腳。”狄公下轎,馬榮、洪亮一棵樹上縛了馬降,三人呈一行緩步行進。狄公頭走,馬榮與洪亮緊隨,經過九曲三彎,終來到一座高大門樓之前。營時門上也曾鎦金刷漆,如今卻金漆無存,隻留得破門朽木,歪斜欲傾。


    狄公一見,驚道:“如此,人人都可自由進出!”


    洪參軍說道:“老爺,人道主坊方圓百裏,無一安全之地。聽說這地方很是不幹不淨,時至金烏西墮,玉兔東升,即便吃了熊心豹膽的強人也不敢貿然跨入此門檻一步。”


    狄公推門入內。一瞧,往昔一座錦繡花園,草異葩奇,羽嘉木瑞,於今卻是遍地榛榛,一片荒涼。滿園不見翩翩蝶舞,不聽呃呃鳥鳴,惟是四野闃然,死氣沉沉,令人毛骨悚然。園中一條小道通向榛莽深處,馬榮分開濃密枝葉,讓狄公走過。頃刻間前麵出現一座高台,中央是一棟平房,隻因多年不修,如今已變得破舊不堪。房屋十分寬大,想來昔時一定好生氣派,可借現在隻落得斷壁殘垣,塌頂數處,門柱之上原有的花雕空鏤也早經風吹雨打,毀壞殆盡。


    高台前一段石墀8,也已是碎石阻道,殘缺不齊。馬榮上得台階,環視左右,遂高聲叫道:“門子何在?”連喚數聲,惟有回音作答。無奈何,三人推門進入廳堂。


    廳內亦是滿目蕭然,隻見四壁灰泥剝落,隅角處幾張桌椅,也是缺背少腿,破破爛爛。馬榮又喚數聲,仍無人應答。狄公輕輕在一張破椅上坐了,說道:“你二人且去園中四處尋看一番,說不定那翁嫗二老正在後園中栽花種菜。”


    二人去後,狄公雙手托腮,閉目凝神細聽,寂靜中那森可怕之感又一次向他襲來。正沉思間,忽聽一陣亂步聲遠而近,馬榮與洪參軍衝進廳堂。


    馬榮喘息未定,說道:“老爺,不好了,那老翁老嫗早已喪命,暴屍荒園!”


    狄公道:“快引我前去一瞧。”


    二人引狄公來到屋後高台邊,隻見後園四周均是謖謖9長鬆。中央一座八角小軒,犄角處有木蘭一株。馬榮手指木蘭說道:“老爺,那邊便是!”


    狄公下得台階,穿過草叢,走向木蘭。樹下一張竹榻之上躺了腐屍兩具,身上鶉衣10皮肉早已腐爛,露出根根白骨,骷髏頭旁,隻剩兩縷白發。二人均以手抱胸並排躺在一起,從現場判斷,二人已死去數月。


    狄公俯身細看一番,說道:“看來這對翁嫗均屬老死而亡。其中一人先死於竹榻之上,另一人沒了依托,貧病交加,不如與老伴同去,故也躺下,慢慢死去。我要命衙卒前來將屍身抬至縣衙驗傷,不過並不指望能驗出別樣結果來。”


    狄公走向小軒,隻見格子窗欞結構精巧,圖案別致。足見昔時確是個幽雅所在,如今卻利四麵光牆,惟有那張又髒又破的大畫案仍在裏麵。狄公道。“倪壽乾生前就常在此小軒內讀書作畫。”


    三人離小軒向園後圍牆木門走去。馬榮將門推開,卻見一座大院。前麵一座石頭門樓隱於簇簇綠葉之中,彎彎脊頂之上琉璃瓦閃閃有光,兩堵樹牆分列門樓左右兩側。狄公走近抬頭一瞧,見拱門上方石板上銘刻有字,默默念道:


    莫道盤陀千裏遠


    通心隻在咫尺間轉身對洪亮與馬榮道:“此處定是迷宮入口了,瞧那上麵兩行銘文便可知曉。”


    洪參軍與馬榮舉目細看,隻是搖頭。洪參軍道:“此草書也太草得出奇,我竟一個字也認不出來。”


    狄公好似沒有聽見洪參軍說的話,隻默默站在那裏看著鉻文出神。半晌,高聲讚道:“好書法!我自寒窗苦讀到出仕為官,各種真草隸篆也算見得不少,但似這等龍騰虎躍,藤盤蔓繞,首尾纏綿,變幻莫測之狂草傑作,平生還是第一次看到!隻是青苔蓋了下麵落款,看不大真切。啊,我看出來了,筆者名為‘鶴衣隱士’,有趣!有趣!”狄公又低頭想了一陣,說道:“我一時竟記不清到底聽說過此人沒有,不過,不管是誰,此鶴衣隱士當為蓋世神筆。古人稱書法大家為筆下通神,讚其翰墨為龍飛鳳舞,今見此等恣肆峭拔之作,不得不心悅誠服。”


    狄公走過拱門之z時,仍連連搖頭,讚歎不已。


    迎麵是一排古杉,枝葉扶疏,高入雲天,樹頂毗連交錯,遮擋了射下的陽光。兩樹之間圓石成排,荊棘從生,猶如道道高大胸牆。樹蔭下滿是腐技爛葉,發出陣陣臭氣。


    右首道旁有碑石一方,上刻“入口”二字。再向前,便是一條陰暗潮濕的綠色宮道,先直後彎,子拐彎處不見了盡頭。狄公凝眸遠望,一種可怕不安之感油然而生。他慢慢轉過身來一看,左首也有一條綠色宮道,幾塊大圓石堆於古杉之間,其中一塊上寫了“出口”二字。


    馬榮與洪參軍默默立於狄公身後,見眼前迷宮如此幽邃可怖,無不膽寒。


    狄公又轉身複瞧迷宮入口,其時雖風靜樹止,然隻覺一股寒氣從宮道中襲來,透人肌骨。狄公意欲將視線移開,但那神秘的宮道令他著迷,敦促他進去看個究竟。想著想著,他似乎看見倪壽乾高大的身影立於拐彎處綠葉之中,正向他招手頻頻。


    狄公努力控製住自己,強迫自己低頭看著被腐葉覆蓋到的地麵。突然,他看見腳前一段土路中間有一小腳的腳印,腳尖正對宮道入口。這腳印猶如一杆路標,向他指明方向,催他入宮。


    狄公長歎一聲,轉身說道:“宮中路徑不知,隻恐進得去,出不來。還是不要貿然進入為好。”


    三人望而卻步,從原路返回,穿門樓,複來到花園,隻覺處處雲蒸霞蔚,春色彌望,似乎陽光從未如此溫暖明媚。狄公抬頭見一高大杉樹,命馬榮道:“你攀上此樹,看看這迷宮究竟是何樣形狀,何等大小。”


    馬榮喜道:“這有何難!”遂束一束腰帶,縱身一跳,攀上了樹枝,再引體向上,轉眼間便消失於濃葉之中了。


    狄公與洪參軍於一棵倒伏樹幹上默默坐了。少頃,馬榮從樹上跳下,稟道:“老爺,我於樹梢之上俯視了迷宮全貌。這迷宮足有幾百畝地大小,形如蜘蛛網,隻因處處樹頂毗連,看不清路徑,隻見幾處煙靄氤氳,想必宮中有死水數潭。”


    “你可見得形似房頂、亭尖之物?”


    “卻是不曾,隻見綠葉一片。”


    狄公自語道:“這就奇了,倪壽乾每日進官一次,宮中如何沒有書齋畫亭?”


    狄公立起,整整衣袍,說道:“我們不妨再入倪壽乾別院內細細尋查一番,興許能有所獲。”


    三人將大小房間挨次看了,隻見一間間門朽簾破,牆皮剝落,一片淒涼景象。三人進了一條昏暗走道。馬榮走在頭裏,忽叫道:“老爺,此間還有一室,我們進去看看。”狄公與洪參軍近前一看,果見一扇木門。馬榮用肩一扛,險些摔倒,原來此門並未上鎖,一扛即開。


    狄公步入房內,隻見隅角處右一張竹榻,除此房中別無他物。狄公低頭一看,地麵卻是不髒,又舉目環視四壁,一麵牆上有一窗戶,一副鐵格柵封了窗口。


    洪參軍跟著進了房間,去向窗口,馬榮一見,已跨進門的一隻腳又急抽回來,到地走道,到得走遍,對狄公說道:“以前我們曾遭人暗算過,自那以後,我一見密室、暗道就心生警戒。有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你與洪參軍在房內慢慢尋查,我在外值哨,以防不測。”


    狄公笑道:“好,吃一塹,長一智,若是我們擔任都被鎖於房內,隻恐一時難以脫身。”伸手摸摸竹榻。上麵竟無一點灰土,又說道:“想必有人在此居住,不久前才剛剛離去。”


    洪參軍說道:“這可是個藏人的好地方,說不定某個凶犯就在此處躲藏過。”


    狄公喃喃道:“也許是凶犯,也許是因犯!”出得房間,狄公命洪參軍將門用封條貼了。午時將至,狄公命取原道回城。


    注釋:


    1絀:讀‘處’,不足,不夠。


    2衽:讀‘刃’,衣襟。


    3矻:讀‘哭’,努力、勤勞的樣子。


    4豕:讀‘史’,豬。把“魯”字錯成“魚”字,把“亥”字錯成“豕”字。指書籍在撰寫或刻印過程中的文字錯誤。


    5騭:讀“智”,評定,評論。


    6濔:讀‘米’;濔迤:平坦綿延貌。


    7茀:讀‘福’,野草塞路。


    8墀:讀‘遲’,台階上麵的空地,也指台階。


    9謖:讀‘素’,謖謖:形容挺勁有力,挺拔。


    10鶉:讀‘醇’,鶉衣:補綴的破舊衣衫。


    恣肆:言談、文筆等豪放瀟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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