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寶兒耷拉著眼,卻看見那小太監仍沒離開, “你杵在這兒幹什麽, 還不出去?”


    “還有一位大人要見您。”


    “誰?”


    “官千戶。”


    這是那號人物,陳寶兒揉了揉眉心, 這才想起來,這官千戶原是李習那老貨托陳海塞進來的人。


    既然有陳海在中間,還是得給些麵子。


    他撇撇嘴, “也讓他進來吧。再多搬一把椅子進來。”


    王連川先踏步進來, 一屁股坐在陳寶兒左手邊的椅子上。瞧見對麵還有把空椅, 他眉毛一挑,不悅道:“怎麽還有不長眼的進來。”


    陳寶兒拍著桌子嗬斥一聲:“這人宮裏的陳公公塞進來的,你不許無禮。”


    “黃口小兒罷了,公公怎麽這般禮遇?”


    王連川一直就不是很喜歡這個官千戶。從模樣到經曆,他都不喜歡。想他王連川,也是一堂堂男兒,若不是為了陳公公的妹妹,自己怎麽會委身在一閹人手下,不去科考。


    他若是科考,怎麽想也該是狀元及第,而非現在的一介白身。


    他這邊還胡思亂想著,官燁已經推門進來,朝二人作揖:“見過陳公公、王大人。”


    “不必多禮”,陳寶兒假笑著:“不知千戶急著見咱家,可有要事?”


    言外之意便是如果沒有要緊事,就趕快寒暄完滾蛋。


    官燁深深躬身:“在下聽聞公公近日思慮成疾,為商稅數額不足一事日夜難寐,特來獻策。”


    “哦?”


    陳寶兒來了興致,“千戶快快請坐,小猴子,進來倒茶。”


    官燁不坐,隻是直起身,掃了眼王連川。


    王連川瞬間麵目鐵青。


    陳寶兒麵露尷尬,眼裏卻閃過一抹精光:“王大人乃咱家腹心,千戶若有妙計,不必避著他。”


    “並非在下多事,實在是此策不便說與王大人聽。”


    陳寶兒狀似為難:“這……”


    “既如此,下官就先退下。”


    王連川憤然起身,甩了甩袖子,臨走前,瞥了一眼官燁。


    那一眼,凶機畢現。


    見王連川離開,官燁忽然跪在地上,朝陳寶兒磕了個頭。


    陳寶兒也冷下神色,慢吞吞地抿茶,這才出聲:“千戶專挑王大人拜訪時前來,煞費苦心離間我二人,不知居心何在。”


    他語氣溫和,卻綿裏藏針,直接戳破了官燁的心思。


    這是能在陳海麵前討得好處的人,官燁從未想過這些小手段能瞞得過陳寶兒。現下對方願意點明,隻能說陳寶兒還願意與他深談。


    官燁按捺住心中的喜意,斂眉起身:“此舉實屬無奈,還望公公海涵。”


    他麵露懇切:“在下所獻計策,矛頭直指臨陽第一大商吳家。王大人與吳家關係親厚,公公亦與吳家聯係緊密。若不事先探出公公心中,究竟是吳家分量更重,還是稅銀分量更重,又如何能安心將所有計策和盤托出。”


    “放肆!咱家招你們來,就是為幫咱家分憂。你既然有良策,卻還瞻前顧後,將個人性命置於為咱家解憂之前,豈不是有辱為臣之道?”


    “公公此言差矣”,官燁苦笑:“下官行此決策,執意向公公獻策,難道便沒有性命之憂麽?”


    陳寶兒看了他一眼,哂笑道:“年歲不大,心眼倒是夠用。”


    他半靠在椅子上,抬起藥碗,慢悠悠地抿了一口:“連川與那吳家並無更多牽連,你日後也無需避著他。他是個能幹的,已經說動吳家當我們稅監署的內應。吳家來暗中調查臨陽各家商戶的家底,方便稅監署收攏商稅。現下放過他們,不過是為長遠計。”


    什麽調查各商戶家底,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吳家若真的是這般與王連川商議,不待陳寶兒出手,整個臨陽的商戶都要先行聯合起來,先一步整死吳家。


    官燁腹誹,卻見陳寶兒神情不似作偽,便知他是真的信了王連川的說辭。


    確實,若是隻獻藥,難保真能消去陳寶兒的怒火,可若還能有助收稅,那陳寶兒沒道理再為難吳家。不僅如此,王連川還能借此解釋自己,他之所以為吳家說話,隻是想為陳寶兒分憂。


    官燁冷眼瞧了下陳寶兒手裏的藥碗,淡笑不語。看來此次吳家出了血本,徹底打通了王連川這條門路。王連川為了這些好處,甚至不惜欺瞞陳寶兒。


    他腹內有了更多計較,麵上卻滿露出欣然之色:“公公說的是,下官省的。”


    “既如此,且把你的計策說來聽聽。”


    *


    “滾!”


    吳二仗著身高馬大,將手上的人徑直扔出門去,還在朝他啐了一口。


    一口濃痰,濺在那人高高聳起的顴骨上。


    仰倒在吳家門口的人,這樣的天氣裏,他卻穿了件藏青色的破棉袍,有棉絮從破損的線口裏飄出來,看著極為潦倒。他身形極為瘦削,乍一看就像那骷髏架子,很是駭人。


    這人費力地喘了口氣,撥開額前雜草般枯黃的發絲,露出張麵黃肌瘦的臉。隻是那眉眼,倒是與吳二有幾分相似。


    他深吸口氣:“二哥——”


    “住口!在這裏渾認什麽親戚!”


    那人慘笑一聲,眼裏卻流露出恨意來:“我雖為庶子,小娘卻很得寵,自己又最得爹疼寵。爹一過世,你們便聯合著大娘磋磨死了小娘,又將我逐出家門,難道便沒有良心不安的時候嗎?”


    吳二麵上滑過些許躊躇,下一刻,卻又剛硬起來:“庶子成人後便要被逐出家門,不得瓜分吳家家產,這是我們吳氏向來的規矩。”


    “法理無情,人卻有情。你我兄弟一場,我現下害了病,也沒什麽掙錢的法子,更沒有去處。我今日來,就是為了求個落腳的地方。你們家大業大,養我一個病癆子也費不了多少銀子,我隻求你們發發慈悲。”


    吳二雖然剛硬,其實心裏已經動了惻隱之心,況且周圍已經有駐足的百姓,他額上逐漸生出層汗來。


    卻在這時,吳家家主從後壓住吳二肩膀,讓人走到自己身後去,他自己施施然從門裏走出來,手裏還有一包碎銀。


    家主蹲下身,慈眉善目地將那包銀子放到庶子眼前,歎道:“規矩就是規矩吧,若是隨隨便便破例,我們吳家日後的子子代代,又該如何自處。這些銀子你拿去,足夠你尋個住處,安安生生地養病。”


    那人不接銀子,反而冷哼道:“你今日當眾給我這些銀子,早有多少賊已經暗中盯上我。我這破敗身子,不待走出五步遠,這些銀子便會被人搶走。若是在順道受個傷,怕是要直接去見閻王。大哥究竟是要幫我,還是要害我。”


    家主眼裏有慍色,神情也冷下來,他負手朝周圍人看了一圈,那些看熱鬧的百姓登時如鳥獸散。家主將那袋銀子扔在地上,冷笑:“我臨陽吳氏已仁至義盡,現下給你銀子,是看在我們所謂的兄弟情分上。你若還不知足,我吳家不隻有銀子,還有棍棒。”


    不待那人反應,遠處有不小的陣仗走來。一輛華頂寶車晃悠悠過來,停到吳氏門前,有人從車內下來,家主定睛一瞧,正是王連川。


    他臉上霎時堆滿了笑,小跑過去:“我的爺,什麽風把您給吹來了。老二,快去叫人上最好的茶,好酒好菜都趕快備上。”


    吳二大聲應和,轉身就走。


    王連川臉上沒有多少笑意,反而有些憂心忡忡。他連寒暄的興致都沒有,就這麽徑直走向吳家大門,路過那庶子時,眼睛瞟向吳家家主:“這是怎麽回事?”


    “一個上門打秋風的混混,馬上便差人用棍棒攆走,憑白壞了爺的興致。”


    家主此言方落,立在門兩邊的看門人即刻從門裏拎出碗口大的棍子,朝那地上瘦弱嶙峋的人身上招呼過去。


    庶子見吳家家主和那王連川就要消失在門內,忽而往地上吐了口血沫,大笑道:“吳剛!我本念著自己是吳家人,今日上門,不是要為自己尋活路,原是要為你吳家謀一條活路。是你們自作孽!日後再見,休怪我不念往日情分!”


    “哪裏來的瘋狗,堵了嘴攆走。”


    吳家家主聽他敢當街叫嚷自己的名諱,差點掛不住臉上的假笑。反倒是王連川,聽了這庶子的話,心中微動。他忽而回頭,想再看一眼,家主卻早就差人將大門合上。


    那門背後,傳來棍棒捶打皮肉的悶響還有幾聲壓抑的痛呼。


    王連川心緒越發不定,卻也隻能回身繼續往裏走。那吳家家主見狀,神情也逐漸凝滯下來,多了幾分惴惴不安。


    這,到底是出了何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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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3章 西南遙(八)


    吳家庶子緩緩睜眼, 映入眼簾的是客棧內青灰色的帳頂。


    他方想開口說話,肺部卻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楚,隻能悶悶咳了幾聲, 急促地喘了幾口氣。


    “醒了。”


    有人放下書卷,挽起袖子提起桌上的茶水, 掀開簾帳走進來。


    他沏了杯茶,卻沒有遞給床上的人,而是自顧自地喝起來。


    “是你”, 庶子費力地睜大眼,辯清來人。


    “你今日擅自去吳家,險些壞了我的籌謀”,官燁慢條斯理地放下茶杯, 神情很平靜,語氣也很輕, 可偏偏就能讓人覺出他暗藏的怒意,“就該讓你死在吳家門口。”


    “我阿姐曾說過, 做事兒隻看結果, 不比拘泥於方法途徑。我這才想起,其實我本不必一直為一個不聽話的棋子善後, 街上有的是口齒伶俐還聽話的乞丐, 你說呢?”


    “大人,小的錯了”, 庶子直勾勾地盯著帳頂,兩隻眼卻淌下淚來。他分明沒有怎麽啜泣,隻是簡簡單單兩行淚, 卻憑白讓瞧見的人覺得鼻酸。


    “我還是把他們當兄弟, 亦是仍想回吳家。”


    官燁轉過頭去, 半晌後,又側過臉來,哂笑:“若不是見你當真重視骨肉之情,我便讓你死在吳家門口了。”


    “你隻告訴我,還做還是不做?”


    庶子歎了一聲,苦笑道:“小的已仁至義盡,自己又是將死之人。既然不能生前做兄弟,不如一同下那陰曹地府,再續前緣。大人,小的仍舊願意。”


    *


    “大人,恕在下直言,那位千戶年紀輕輕,想出來的策略無非就是上門敲詐打砸。小的左思右想,我臨陽吳氏世代本分經商,沒有什麽把柄在外,您也無需多慮。”


    吳家家主送王連川出府,在路上仍舊寬慰道。


    王連川眉心漸漸舒展,“是我今日被氣昏了頭,失了方寸”,先不說官燁口中的計策會不會真的被陳寶兒采納,商稅這塊有他盯著,就絕不會容許官燁插手。


    “你們放心,隻要你吳家說到做到,今後臨陽,有我王連川在一日,你吳家就必會安穩一日。”


    家主聞言,笑得臉上的褶子都舒展開來,他從懷裏又掏出一遝銀票,塞到王連川手中。二人相視一笑,俱是心滿意足地互相道別。


    王連川雖然看上去行事張狂,實則粗中有細。自從官燁獻策,覺察出陳寶兒仍未完全放下整治吳家的心思後,王連川一直與吳家暗中密切聯係。


    誰知過了幾日,稅監署內仍是風平浪靜。王連川猜測是那官燁的計策已經被陳寶兒駁回,逐漸放下心來。


    這日,他正悠哉遊哉地坐在家裏聽西南的名角唱著當地特有的戲曲,手下的人卻屁滾尿流闖進來,神色慌張:“大人,吳家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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