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門外的小廝便不得不抖著身子上前應聲:“回主君的話,時辰太早了,那邊消……消息還沒來呢……”


    老國公臉紅脖子粗,想跺腳都跺不利索,強壓著脾氣一甩袖:“繼續盯著!”


    雲姨娘在太師椅上嗑著瓜子,坐沒坐相翹個二郎腿,瞧著麵前那獨眼瘸子,輕飄飄道:“急什麽呀,你看你這瘸腿瞎眼的,再晃悠晃悠,撞柱子上算了。”


    老國公一聽,暴脾氣瞬間上來了,眼睛一瞪大嚷道:“瘸腿怎麽了!我這腿瘸是為陛下瘸的!一隻眼睛瞎也是為陛下瞎的!就算撞柱子上,老子樂意!”


    說完差點真撞柱子上。


    雲姨娘噗嗤一笑,拍拍手裏的瓜子殼,上前攙扶自己的老冤家,心平氣和道:“行了,著急有什麽用,你又不能親自過去。光天化日的,你要是真能腆著你這張老臉過去給閨女站場,齊王那個老東西能把自己的大牙笑掉,第二天皇城底下的耗子都能知曉。”


    聽到自己老對頭的名號,施虎一下子精神了許多,氣兒都比剛才喘得順了。


    掀起眼皮白了雲水煙一眼,哼了一聲道:“好意思說呢,閨女是我一個人的閨女?要我說你這個當娘的到底是怎麽回事?你人過去都過去了,不等著繡球拋完,你這麽著急跑回來幹什麽?家裏頭有你的魂呐?”


    雲水煙瞬間撒手,眉梢一挑叉腰道:“那可不是嗎,我不害怕我回來晚了,我那瞎眼瘸腿的魂撞柱子上嗎!再說我待在那兒幹嘛?我把她逼上琉璃台不就完事兒了嗎,我還得眼睜睜瞧著她把那破球丟給朱啟啊!”


    施虎趕緊拿手捂住了雲水煙的嘴,眼睛警惕的掃了外麵一圈,回過臉道:“我的娘哎!我看你是真不要命了!九皇子的名諱你都敢喊!你這女人到底是有多魯莽?你非要害死我你才甘心?你信不信我立刻就發賣了你!”


    雲水煙把嘴上的手一扯,不由分說開口大嚷:“發賣?您老兒打算怎麽發賣我啊?您想清楚了,我可是良籍女子,是當初咱們家太太——大涼朝長公主、皇帝陛下的親妹子,親自上我家裏提親,親自帶我到衙門裏頭過了明路,三書六禮一樣不少,正兒八經把我抬到你施家來的!還你發賣我,你有本事讓太太發賣我去!你去你去!”


    吵是吵不過,理也不占理,老施息鼓偃旗,一點點往後退道:“你……你,好哇,我好男不跟女鬥,我讓著你,我不跟你一般見識!”


    雲水煙輕哼一聲,小聲道:“嘁,還讓著,這些年你哪回吵過我了。”


    可惜施國公眼雖瞎耳朵卻不聾,一聽立刻又來火:“哎!我勸你不要得寸進尺啊!”


    這時外麵小廝跑來高呼:“砸中了!砸中了!三姑娘的繡球砸中了!”


    兩人立刻消停下來,一個回去繼續嗑沒嗑完的瓜子,一個高興了有一個眨眼的時候,接著在房中踱起了步。


    施虎抓耳撓腮:“唉呀,這皇家媳婦可不是那麽好當的喲,偏偏這婆婆還是燕貴妃,閨女以後有罪受了,愁,真是愁。”


    說著看到小廝躬著腰一臉支支吾吾,便道:“你話帶到了你就下去啊,杵在這兒幹嘛呢,還滿臉欲言又止的,賞錢今晚才發呢,先下去歇著。”


    哪料小廝雙膝一抖跪了下去,一臉死了老娘的表情,哆哆嗦嗦道:“您聽小的把話說完——三姑娘的繡球是砸中了,但是砸中的,不……不是九皇子啊!”


    雲水煙一口茶噴出來,施虎一個趔趄跪了下去。


    “砸……砸中誰了?”


    倒黴老國公顫顫巍巍問。


    “一……一個教書的……”


    施虎打了下雲水煙想要攙扶的手:“你等等,我感覺後邊還有消息讓我想跪。”


    “九皇子現在在哪?”


    “在門外,正好要求見您呢。”


    施虎一巴掌打到了自己額頭上,老臉盡是滄桑。


    在等九皇子來的時間裏,老施還在掰著手指頭安慰雲水煙:“別慌慌,其實咱這個事兒也挺好解決,畢竟……畢竟她那個繡球她砸到圈外去了啊,這根本就不作數啊你說是不是,這多簡單一個事兒。隻要咱給九皇子解釋清楚了,再塞給那臭教書的一筆錢,讓他把嘴給閉嚴實,然後再拋上一回繡球,砸中九皇子,一切就都順理成章,堪稱完美。”


    雲水煙盯著老頭子盯了片刻,眨了下眼道:“你的老臉能丟第二次,閨女的行嗎?”


    很好,施虎被問住了。


    堂堂國公府三小姐,在那麽多百姓麵前露了臉,露一次不算完再露一次,施虎都害怕列祖列宗半夜找他談話。


    “從一開始就不該答應給她拋繡球,”施虎的巴掌再次落到額頭上,痛心疾首道,“慣的,都是慣的。”


    雲水煙:“誰慣的?”


    “你慣的。”


    “再說一遍。”


    “我慣的。”


    說話間,九皇子已到。


    施虎連忙從地上爬起來,強撐出一副笑臉作揖道:“老夫恭迎九皇子大駕。”


    雲水煙行完禮自覺退下,臨走拍了拍老國公的後肩以做安慰。


    朱啟步伐生風,大步進門卻並未攙扶,隻客氣道:“姑父客氣了,你我之間何需多禮。”


    這年輕人依舊俊美非凡如往昔,隻是眼中有些濃到化不開的鬱色,連咬字都比平日重了幾分。


    來到,直接坐上主座:“祥鴛樓的事情想必姑父也已經聽說了,侄兒也就開門見山——”


    朱啟抬眼,眼神銳利如冰刃:“三妹這繡球,需得重拋一次。”


    施虎並未落座,一直以行禮的姿勢站著。


    聽完朱啟的話,漸漸沉下臉,思考良久,給了幹脆利落的一個字:“難。”


    朱啟眉頭略縮,嘴角勾起抹冷笑:“姑父何出此言?”


    施虎沉下心道:“有道是好女不喝兩家茶。同樣,世上哪位清白女兒家能拋兩回繡球?喬兒今年不過十六,我實在是不想她,成為京城中每戶人家的笑話。還望九皇子見諒。”


    “難道今日我就不是京城中人的笑話嗎!”


    朱啟一時怒極,揮手將滿案茶具橫掃在地。


    接著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控,閉眼調整了下吐息道:“今日風大,我能理解三妹的苦衷,也相信那絕非她本意。所以我願意去求我母妃,給她,也再給我一次機會。”


    說完睜眼,目光直直刺向施虎:“姑父不會讓侄兒等太久的,對嗎?”


    說完,未等施虎回應,起身大步離開。


    施虎在原地站了許久許久,直到外麵天色都開始有些發暗了,方滿麵愁容轉身走到簷下,抬手招來小廝問道:“那個人呢?”


    小廝:“回主君,九皇子早已回宮去了。”


    施虎兩眼一閉歎了口重氣,睜開眼扶著柱子對著小廝踹了好幾腳,氣得直咬牙:“九皇子!就知道九皇子!我沒問他!我問的是那個臭教書的!聽懂了嗎!”


    小廝嗷嗷求饒:“聽懂了!聽懂了!小的聽懂了!”


    施虎收腳:“去,把那個人給我帶來。”


    小廝撓著頭一臉為難:“可是……那姓沈的已經回家去了。”


    施虎先是心不在焉“哦”了一聲,隨後反應過來,不可置信瞪眼道:“你說什麽?回家?那臭教書的,接了我國公府小姐的繡球,然後,沒事兒人似的……回家去了?”


    小廝顫顫點頭。


    施虎表情凝固片刻,接著照人耳朵來了記虎嘯:“那就去他家裏!把他給我!弄過來!”


    第5章 見家長


    戌時二刻,烏衣巷家家戶戶都已經熄燈就寢,唯有沈家書房的燭火還燃著。


    猴兒蹲地上擲牛骨頭玩,不一會兒打了個哈欠,揉著眼睛向上看道:“先生,天色已經不早了,你快歇著吧,明日還要去學堂呢。”


    老木書案上,簡牘如山,豆大的燭火來回跳躍,照亮了沈清河清俊專注的容顏,以及筆下一行行端正飄逸的字跡。


    “我還不困,你先去睡吧。”


    猴兒就知道先生會這樣說,懶洋洋站起來往外走道:“我真不懂你為什麽每天都要翻那麽多古籍,還要費勁吧啦的挑挑揀揀,最後隻把上麵一小句話收集下來,這根本就是在做無用功嘛,有那個時間去多睡會覺不好嗎?”


    沈清河無奈地笑,娓娓道:“自從中原被蠻人統治,過往許多珍貴典籍,銷毀的銷毀,失蹤的失蹤,直到現在,連尚書都僅有一半得以保留。不少所謂的正統史書,連漢武帝的名字都能寫錯,若任由這般流傳下去,等到了後人手裏,將會得到怎樣一段麵目全非的曆史?這是很荒唐的。”


    話音落下久久沒有回應,抬頭一看,頑童早不知去向。


    沈清河張開雙臂舒展了下雙臂,頭往後靠著,短暫地閉目養神。


    清風自窗口吹來,帶來院中荷花香。


    沈清河不知怎麽,腦海中一下子出現施三小姐的麵容。


    他立刻睜開眼睛,對自己頗有些懊惱地捏了捏眉心,坐直身子,提筆準備繼續。


    就在這時,大門外傳來敲門聲,動作十分有力,似乎有要事上門。


    同時,國公府中,施虎正在磨刀。


    場麵之粗獷,把秀才出身的管家老許嚇得夠嗆。


    “我跟你說,”施虎一條膀子光在個外麵,雙手扶著大刀吭哧吭哧在磨刀石上來回推,“隻要那姓沈的來了,我就一刀照他天靈蓋兒劈上去,然後對外說他暴斃。百姓一看,哎呀這可不是人家國公府想喝兩家茶,是第一家他沒那個福氣嘛!撐不到那個時候!”


    管家哆哆嗦嗦湊過去,伸著個腦袋貼心道:“主子,咱這叫殘害良民。按照大涼律法,得全家流放。”


    施虎掄起刀往地上一摔:“誰敢流放老子!”


    管家趕緊上前拍胸口:“唉呀!小的這不也是隨口一說嗎!這是在勸您,無論怎麽著,咱不能殺人不是!”


    施虎更加氣不打一處來,恨得鼻子噴氣兩眼亂瞟道:“教書的,臭教書的,肯定是那種四五老十一臉褶子,活了半輩子滿嘴狗屁道理又連個功名混不上,我何止想殺人,我簡直都想——”


    話未說完,目光落到廳外一位風光霽月的年輕人身上。


    沈清河早洗幹淨了臉,麵上沒了白日的滿麵油光,此刻清清爽爽,溫文爾雅站在那裏,宛若一朵出水小白蓮。


    施虎眼前一亮,火氣不覺消下大半,直接繞過小廝走過去悠悠道:“不知這位是……”


    “沈先生,烏衣巷的那個。”小廝提醒。


    沈清河順勢行禮作揖:“在下沈澗,字清河,見過施國公。”


    施虎過去一比,發現這小子低著頭都比自己高半頭,頓時眉開眼笑還順手把自己光著的膀子裝到袖子裏,咧嘴道:“客氣了客氣了,沈先生用過飯了嗎?喝酒不喝酒?”


    沈清河愣了一下,禮貌笑道:“天色已晚,在下不飲酒,望國公見諒。”


    “不喝酒好,不喝酒好。”施虎樂嗬嗬念叨著,扭頭朝外嚷了一嗓子,“備桌好菜!來壇好酒!”


    沈清河:“……”


    飯桌上,沈清河以茶代酒飲過三杯,看著外麵的天色,主動道:“白日繡球還請國公莫要煩惱,沈某雖一介教書匠,卻也知繡球過界,不算因緣——”


    哪知施虎立馬打斷,擺著手說:“哎,這個繡球不繡球的回頭再說,敢問沈先生家中人員幾口?”


    沈清河不知這老人家到底是何用意,但也不好回避,便仔細回答:“家父於我年少早亡,如今唯有老母侍奉,加上伴讀的小童和煮飯的婆姨,堪堪四口。”


    施虎“嘶”了一聲氣:“這麽少?”


    心中卻想:“四口好啊!人少!嫁過去不容易被欺負啊!”


    接著又問:“令尊過去於何處高就?烏衣巷地段雖遠,價可不低。”


    沈清河麵上閃過一絲不自然的神色,道:“家父年輕時,乃一普通商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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