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喜睜大了眼睛:“三天怎麽啦!當初大姑娘和大姑爺不也沒見過幾次麵嗎,天底下盲婚啞嫁的夫妻多了去了,不都是全憑父母做主,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


    施喬兒雖悶悶點頭,但還是有些想不開,晚飯都沒什麽胃口,隻顧著盯碗底的米粒發呆。


    飯桌上,老夫人見她那悶悶不樂的樣子,以為是今日哪裏不愉悅,便道:“可是清河惹你慪氣了?”


    施喬兒回過神,連忙搖頭:“不是的母親,是我自己,我有些想不通的地方,但也說不出來是什麽。總之,心中很亂。”


    沈清河到家一進書房便沒出來過,劉媽擺完碗筷便與其他婆子在門口談起天,四喜也被猴兒纏住硬要陪他翻花繩玩。


    今日的後宅,貌似就她們娘倆,氣氛格外的安靜。


    沈氏胃口極小,早早便放下筷子,目光靜靜望著對麵花朵般姑娘,輕聲道:“若是亂,那不妨靜下來,問問自己的心,看它到底想怎麽樣。”


    施喬兒神情懵懂,低頭望向自己胸前,眼中帶著好奇:“問自己的……心?”


    夜裏,萬籟俱寂。


    施喬兒在榻上輾轉反側,平生頭回陷入睡不著覺的苦惱,想必也是白天在馬車上睡得太多。


    她在心中暗暗埋怨了自己幾句,隨後幹脆坐起來,靜靜思考婆母白日裏說的話。


    遇事不決,可問本心。


    施喬兒頭回知道,原來人和心是可以分開的。


    她摸著自己噗通跳的小心髒,用極小的聲音說:“你在想什麽呢?”


    由此過了片刻,她輕手輕腳下了榻,很小心地穿上鞋,唯恐把小榻上的四喜給吵醒。


    待做好這一切,她又躡手躡腳走到門口,輕輕將房門拉開一條縫兒,仗著身子單薄,滑魚一般溜了出去。


    整個沈宅靜悄悄的,施喬兒冒著黑摸到前院,嚇得光顧著捂嘴打哆嗦,腳上的傷都忘了疼了。可等到了書房門口,她又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辦。


    燭火還亮著,沈清河並沒有睡。


    施喬兒想要敲門的手猶豫好幾次都又垂下來,心想:“我進去找他幹什麽呢?問他渴不渴?餓不餓?要不要吃東西?可這太奇怪了,我幹嘛要關心他,我跟他非親非故的。”


    正準備打退堂鼓溜回去,她腳邊便傳來“喵”的一聲。


    施喬兒一低頭,看見昏暗中閃著綠光的兩隻大眼睛,當即嚇得她“啊!”一下子就撲到了門上,慌亂中腳又被門檻一絆,等回過神,門被撞開,身子已經摔在了地上。


    燭火下,沈清河埋身於卷山牘海中,好不容易找到一條失傳許久的縱橫家言,正要提筆記下,麵前便傳來女子一聲尖叫,隨即是“哐”一聲悶響。


    “三娘?”沈清河抬頭一看,連忙起身去扶,沒問她如何出現在這裏,先是說,“摔到哪了?疼不疼?”


    何止是疼呢,施喬兒簡直都想咬舌自盡了。


    一天摔兩次,丟人丟到家,老天是不是在和她作對呢!


    但她也顧不得去細數自己的委屈了,一張嘴便哇一下哭出聲,眼淚嘩嘩往下流:“疼!疼死了!我要把全天下的門檻都給鋸了!嗚嗚嗚,我好疼!”


    沈清河擔心得不行,著急之下幹脆將人攔腰抱了起來,放到自己日常睡的竹榻上檢查傷勢。


    所幸雖然動靜挺大,但並沒有摔出什麽好歹,隻膝蓋上紅了一小塊,看著沒有腳上的傷嚴重。


    沈清河用涼水打濕了塊棉布帕子,敷在她膝上的傷上,又取來了藥,重新給她敷在腳上。


    施喬兒抽抽噎噎過了小半天,等冷靜下來,垂眸一瞥,才意識到為了給膝上冷敷,裙擺已經往上推了不少,整條小腿幾乎露在外麵。


    她匆忙往後退,伸手想將裙子下拉,卻被沈清河按住了手。


    “別動。”


    依舊是溫和的口吻,可帶了些嚴厲。


    施喬兒耳朵趴了下來,低頭咬著唇不去看,就是時不時嘶一口涼氣。


    傷處原本並不嚴重,本來過了今晚就該好的,但再度經這一摔,少不得又得疼上幾天。


    上藥的過程中極安靜,唯能聽見二人的呼吸聲。


    和沈清河的手掌相比,施喬兒一雙纖纖玉足顯得嬌小的可憐,足腕雪白纖巧,輕輕一握便能握碎一般,宛若精美的瓷器。


    處理完腳上的,膝上也冷敷的差不多,沈清河取下帕子,一並給上了藥。


    施喬兒頭往裏歪,吸著鼻子。燭火幽微中,頸下鎖骨顯眼,白膩刺目。


    在她旁邊,靠近枕邊的舊牆上,有行正楷題字——“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一筆一劃,皆是風骨。


    滿屋書墨香,半室浩然氣。


    專屬於讀書人的屋子。


    但不知不覺,肅穆的正氣浸染上了嬌人兒身上的花瓣香,一切便變得有些不一樣了起來。


    給傷處全部上好藥,沈清河伸手將薄如雲霧的軟紗寢裙拉下,直覆蓋住那雙玲瓏玉足,方抬頭道:“這麽晚了,有何要事需要三娘摸黑來找我?”


    他的語氣依然帶著些不易察覺的嚴厲。因為在他看來,三姑娘的腳本就需要好好養著,有事完全可以打發人來叫他,哪裏需要她親自跑來?身邊還連個攙扶的人沒有,簡直太拿自己的身子不當回事了。


    施喬兒眼角垂下一滴淚,依舊看牆不看他,黏黏糊糊委屈道:“我沒有事,我隻是發現,我的心想讓我來看你,所以我就來了。”


    語氣一派天真赤誠,坦蕩直白。


    沈清河霎時語塞,再多責怪的話也說不出口了。


    那麽一個清正克已的人,竟在這時不覺紅了耳根,甚至扶額苦笑道:“三娘……你說,你要我拿你怎樣方好?”


    作者有話說:


    小夫妻之間就要黏黏糊糊你拉我扯嘻嘻嘻~


    “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釋義:不憑空臆測,不武斷絕對,不固執拘泥,不自以為是。


    ——《論語·子罕》


    第17章 沈氏


    施喬兒回過頭,被淚水浸濕的長睫微微顫動,鼻尖與眼眶泛紅,塗了胭脂一般,與膚色粉白相間。


    “我不在你這了,”她的鼻音未消,有些賭氣,咬字帶有淡淡啞意,更添不自知的繾綣,“我困了,我要回去睡覺。”


    說著便要下床。


    沈清河並不阻止,但也未給她讓路,就朝她伸開雙臂,靜靜等著她。


    施喬兒抬臉看了一眼沈清河,二人目光相接的瞬間,她的心竟不由得狂跳一下,隨後慌忙垂下眼睛,不再看他了。


    身子卻往前靠了靠。


    沈清河在心中無奈一笑,傾身將人抱起,走出了這間已被女子香氣填滿的舊書房。


    邁出門檻的那刻,施喬兒跟被摔出後遺症似的,雙手下意識摟住了沈清河的脖子,緊張到心跳快了不少。


    沈清河察覺到她的害怕,低了低頭,輕聲道:“不怕。”


    慢慢的,施喬兒鬆開了摟在他脖子上的手,但心跳依舊很快。


    隻不過這回不是因為害怕,是因為……是因為什麽呢,她也說不清楚。


    她隻是忽然發現,沈清河身上的味道很好聞,清清淡淡的,很幹淨的氣息,就像下完雨後,竹子身上的味道。


    她過去怎麽沒發現呢?


    還沒思考完,二人就已經穿過黑暗,到了房門外。


    沈清河兩手都在她身上,騰不開,施喬兒便伸出手,將門一推。


    力度稍稍使得有些大,把正在小榻上酣睡的四喜給嚇了一跳,估計以為進了小偷,閉著眼睛跳起便嚷:“何方妖孽不準動我家姑娘!”


    施喬兒本也被她這動靜嚇了一小下子,但見此情形,沒忍住笑了一聲,輕聲道:“睜眼看看,是我啊。”


    四喜費勁的把眼睛撕開一條縫兒,開始還沒反應過來,等注意到麵前二人的姿勢,立即瞪大了眼睛,結結巴巴道:“姑娘……沈先生……你二人……你二人何時……”


    可惡!她睡個覺到底錯過了什麽好東西!


    沈清河把施喬兒放回榻上,走時對四喜行了一揖:“打攪四喜姑娘安睡了。”


    四喜趕緊擺手:“不打攪不打攪!姑……先生慢走早些休息。”


    等沈清河出去,順帶將門合上,四喜一個猛子撲到了施喬兒身邊,咧著嘴激動道:“快說說快說說!你二人現在是什麽情況?沈先生怎麽將你抱回來了啊!”


    施喬兒“哎呀”一聲,遮掩住加速的心跳,佯裝尋常躺下道:“沒什麽的,你知道我的腳不好走路,天這麽黑,他擔心我走兩步又傷著而已,就這麽簡單。”


    四喜原本點頭“哦”了一聲,但很快品出其中的不同尋常之處,笑了笑戳著施喬兒肩膀道:“天這麽黑,你二人一個在臥房,一個在書房,是怎麽遇上的?還是說……姑娘你去找他了?”


    施喬兒臉一紅,翻身頭朝裏睡,動手把涼絲薄被一拉沒過頭頂:“我要睡覺了,不許再和我說話!”


    四喜笑意更加放肆,伸手便要扯被子:“姑娘你心虛了?是不是心虛了?求你和奴婢說說吧!這個真的真的很讓人好奇啊!”


    主仆倆嬉笑打鬧一夜,直到次日大早方醒。


    房中的茉莉香燃盡了,但餘味未消,清甜中帶有淡淡的青澀氣,在人的鼻尖幽幽縈繞。


    外頭小雨淅瀝,雨點子打在窗紙上,嘩啦作響,擾人清夢。


    施喬兒被雨聲喚醒,支起身子抬眼看了看窗外天色,心中慶幸婆母人好,不必讓她一早冒雨前去請安,不然可有的是罪受了。


    可等再度躺下,也再也睡不著了,抬頭又看了眼雨,心想:“沈澗此時應該早已到達學堂了吧,也不知身上淋沒淋濕。”


    想完自己都忍不住給自己個白眼,嫌棄自己想太多。


    這場雨一連下了接近小半月,雨勢從小到大,隔三差五停上小半天,又開始下。


    劉媽戲稱,說這是龍王爺的老窩教人端了,眼下正發怒呢。


    但等說笑完,眼裏便又添了憂愁,望天歎氣道:“這一遭大雨,若是再不停,不知又有多少莊稼毀在地裏。眼見熬過盛夏便是收割之時,經此一遭,怕是能留下三成糧食便是好的。唉,可教老百姓們怎麽活喲。”


    施喬兒的腳傷早已痊愈,眼下正在廚房與四喜研究做玫瑰酥餅,聽完劉媽自顧自的抱怨,心中竟有些不是滋味。


    她天生在富貴窩中長大,不懂何為挨餓受苦,也不知天冷天熱,雨多雨少,對農民來說都如同過鬼門關一般。


    這幾聲抱怨,她在閨閣中十六年都沒有聽到過,乍一聽,居然沒有生出天方夜譚的不真切感,倒有幾分共情難受。


    四喜見她神情不太對,揉花瓣的手也慢下來,便道:“怎麽了姑娘,可是累了?”


    施喬兒悶悶搖頭,垂目望著青花瓷碟中的鮮紅瓣子,道:“我娘過往跟我說過幾次,說她小時候過得如何如何辛苦,遇上災年,莫說掙錢,飯都吃不上。我一直隻當她在唬我,未想到竟是真的,原來真的會有人,因為一場雨,活都活不下去了。”


    四喜無奈地歎口氣,將半盞蜂蜜倒入花瓣中,說:“姑娘想那些幹嘛呢,橫豎外麵雨再大,丁點飛不到您身上,您隻顧自己過得開心高興就行了,旁的,豈是咱們女子所能顧得了的。”


    施喬兒點著頭,心裏卻仍舊結了顆疙瘩,不知如何紓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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