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紮營的地方選了片平地,周遭春草茂盛,清香撲鼻。管馬的士兵將幾匹平日裏算是溫順的馬兒撒開,由著它們去啃食嫩草嚐鮮,算是夜裏加餐了。


    施喬兒長這麽大隻坐過馬車,馬一次也沒騎過,所以在比自己還高出不少的大馬跟前,又好奇又激動。


    好想騎,但娘親說過姑娘家不可以騎馬。


    施喬兒本要失望退回,低頭時瞥了眼自己的衣著,腦子立即就靈光起來了,心想:“姑娘不可以騎,但我現在是男的啊!”


    騎個馬怎麽了!男子漢大丈夫騎個馬有錯嗎!


    她下定決心似的跺了下腳,跑到一位還算麵善的巡邏將士跟前停住,怯生生道:“大哥,你們現在誰有空,能教我騎騎馬麽?”


    對方瞧著麵前不及把柴火壯的小兄弟,頗有些感到好笑道:“都能隨主人出遠門了,馬不會騎?”


    施喬兒搖頭,撥浪鼓似的。


    又是幾聲帶著嘲諷的朗笑,笑得施喬兒臉都熱了,正準備打退堂鼓說不學了。對麵人便說:“我們都忙著呢,教你騎馬那算擅離職守,要挨棍子的,你不如去找邀月兄弟,他馬術最好,也不必守太多規矩整晚必須待在一個地方。”


    施喬兒一聽到那個名字,退堂鼓打更凶了,一句“不必”正要脫口而出,熱心大哥便朝她身後一揚手:“哎!邀月老弟!這兒!這個小兄弟想學騎馬,你若沒事就教教他吧!”


    喊完還不忘對施喬兒咧嘴笑:“這不巧了麽,說曹操曹操到,行了,你跟著他慢慢學吧,我們兄弟幾個還要巡邏呢。”


    施喬兒欲哭無淚道了聲多謝,心想大哥你不行啊,昨晚我和那廝吵那麽凶你是一點不帶知道的。


    隨著身後的腳步聲漸近,施喬兒正準備腳底抹油,肩膀便被一把攥住了。


    “不是學騎馬嗎,溜什麽啊。”


    聲音聽到施喬兒耳朵裏,弄得她頭皮直發麻。


    平心而論,邀月的聲音其實很好聽,不是粗獷低沉的男人聲音,而是有些偏居中的音色,剛中帶柔,若好好說話,其實很招人喜歡。


    偏偏這會帶著股子陰陽怪氣。


    施喬兒大著膽子把肩上的爪子一把扯掉,轉過身理直氣壯道:“我……我現在不想學了,天黑了,一不小心容易摔著。”


    邀月也不強逼她,就“嘁”了一聲翻了個白眼轉身走,嘴裏拋出一句:“膽小鬼。”


    施喬兒一聽就受不了了,衝過去將人胳膊一拽:“我哪裏膽小了!”


    她一個養尊處優的嬌氣包,以前磕到一下都要哭三天的,現在都敢女扮男裝往匪窩裏混了,她絕對不允許自己被說膽小。


    邀月垂眸瞥了眼抓在胳膊上的小嫩手,挑了下眉道:“對我倒是不膽小。”


    施喬兒立刻收回手,還嫌晦氣似的搓了搓,賭氣道:“不就是騎馬麽,你敢教我就敢學,但是有一點,你不準因為昨天的事情故意欺負我,不然……不然我就去告狀,讓五皇子把你的俸祿都給扣光。”


    邀月噗嗤一聲笑了,這回是真笑了,扶著額別過臉去,故意沒瞧施喬兒。


    施喬兒抬眼瞧這奇怪的家夥,心想笑個屁,馬上就把你飯碗摔了讓你喝西北風。


    可沒等她萌生出更加“惡毒”的想法,她就已經被邀月抓住領子一拎,就近扔在了一匹馬背上。


    她剛坐穩,腿肚子直打顫,瞧著地麵直犯暈,剛要扯嗓子喊“不學了誰愛學誰學!”,邀月就已經飛躍上馬在她身後,兩手抓住韁繩高呼一聲“駕!”,馬兒揚蹄飛奔,飛快跑出轅門,徒留下一連串喊叫。


    施喬兒喝了一肚子風,眼睛睜也不敢睜,拉著哭腔便喊:“你別帶我亂跑!我不能出營,不然我相……先生會生氣的!”


    邀月在她而後輕嗤一聲:“看不出來還挺聽話,學騎馬就得在寬闊的地方學,那裏麵來往都是人,你學個什麽勁?”


    施喬兒仍是嚎嚎:“我不管!你把我送回去!”


    邀月一皺眉:“行行行,別嚎了,聽得我頭疼,再轉上兩圈就回去。”


    回去還得對著朱昭那張臉,想想就煩。


    施喬兒慢慢在馬背上被顛習慣了,心不再那麽慌,逐漸將眼皮撕開一條縫兒,試探著打量前路。


    不想這一睜眼便將她驚到了。


    邀月帶她出大營,一路到了廣袤的平地,馬蹄下的初生嫩草一望無垠,經風吹動來回搖晃,在月光下,宛若海麵微動的浪潮。


    施喬兒隻在畫中看到過海長什麽樣,以前她一直不懂那一大汪子水到底有什麽稀罕之處,竟值得文人墨客留下那麽多讚頌。現在一看,她好像能腦補大海的十分之一模樣了。


    何止壯闊二字。


    邀月感覺到前麵的人沒了動靜,輕嗤一聲道:“怎麽?不嚎了?”


    施喬兒兩眼亮起來,仰頭問身後人:“這片草的盡頭是什麽?”


    邀月:“山。”


    “那山的盡頭呢?”


    “還是山。”


    施喬兒想了想,繼續仰頭道:“那你可以帶我去山上看看麽?”


    邀月:“求求我。”


    施喬兒:“求求你了。”


    “……”


    不該乖的時候怎麽那麽乖。


    因山路難走,邀月並沒有真的帶她上山,隻是駕馬帶她上了一小座稍高的山坡上,一眼望去,可俯瞰整個平地。


    施喬兒下馬以後興奮地到處跑來跑去,她頭回知道原來夜晚隻要站得足夠高了,月亮便離自己那樣近,而且周遭一點都不黑,視線可以又長又遠,看到任何想看的地方。


    “原來我們的營地也沒有那麽大。”施喬兒眺望著拿手比劃,“隻有我的指甲蓋這麽大一點,人也像螞蟻一樣,小小一個。”


    邀月沒興趣東看西看,下馬後就找地方躺下了,頭枕肘上,靜靜望著墨色中的那一輪老玉盤,隨口問:“沒出過遠門?”


    施喬兒搖頭:“沒有過,我十六歲以前,連家門都沒怎麽出過。”


    邀月忍俊不禁,不由嘲笑:“你爹娘把你當姑娘養的吧?怎麽舍得把你送到人家中為奴為仆的。”


    施喬兒靜靜思考著,慢慢張口說:“因為我們先生,真的很好。”


    邀月不以為意:“嘁,那麽好還帶你去贛南冒險?年紀小就是好騙,我這輩子最煩的就是讀書人,娘的十句話裏九句半都是鬼話,我當年頭次下山闖蕩江湖,挨的第一次騙就是被書生騙。”


    施喬兒一聽,興趣頓時來了,也不到處看了,跑到邀月身旁蹲下道:“什麽當年?什麽闖蕩江湖?你是話本中的俠客嗎?如果是,那你怎麽跑到五皇子身邊給他當護衛了?你快跟我說說,我想知道。”


    邀月本不想提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破事,可抵不住這細皮嫩肉的小兔崽子撒嬌,隻好清了清嗓子道:“閉嘴!想聽就別哼哼,說話黏黏糊糊,跟個小娘們似的,這輩子怕是投錯胎了。”


    施喬兒挨了凶也不惱了,滿腦子都是對八卦的渴望,晃著邀月的胳膊忙不迭道:“我不哼哼了,你快說你快說!”


    邀月便耐起性子,繼續盯著天上的那輪明月:“其實也沒什麽有趣的,就是十二年前還是十三年前,哎隔太久我不記得了。反正我頭一次從師門出來,本來下山是要辦點事的,身上帶的銀子也不多,就夠個吃喝和睡覺。結果第一天走街上,就碰到個賣身葬父的年輕男的,那男的看樣子頗有書卷氣,一手字寫得又漂亮,說起身世那叫一個情真意切淒慘萬分。他跟我保證發喪時收了份子錢便將我的錢還我,我信了,就把我全部的錢都給了他。哪知道啊哪知道,當天夜裏我餓到在飯館門口要飯吃,一抬眼就看到他和他那個早該入土的死鬼老爹在裏麵大吃大喝。”


    施喬兒聽完捧腹大笑,邊笑邊指著邀月數落:“你好憨啊!這種招數都信!還賣身葬父呢!三歲小孩都知道十個裏麵九個假,再說他都窮到要賣身了,哪裏會有親戚出來給他份子錢?你真是太憨了!”


    邀月急了,一抬頭:“笑什麽笑!我那時候才多大,又是頭回闖蕩,自然見什麽便信什麽。”


    施喬兒還是忍不住想笑,但努力憋住道:“好我不笑你了。後來呢?你有沒有把那對騙子父子揍一頓!”


    邀月歎了口氣,頭重新枕了回去,道:“揍是揍了,可那又有什麽用,我的錢都被他們一頓飯吃光了,我就是把他們揍死揍爛,他們也沒法把錢還給我。所以從那以後,我看見書生模樣的家夥牙根子就發癢。”


    施喬兒點頭:“你的遭遇我很同情,你的觀點我很不認同。”


    邀月轉臉看著她,一副見鬼的表情。


    施喬兒:“天底下人多了,書生也多了,你不能因為一個書生是壞的,就認為所有書生都是壞的。反正我家先生就很好,無論其他人怎麽樣,他就是很好,又有學識又聰明又善良又善解人意體力還……咳咳,反正他就是好,以後你無論當我的麵還是不當我的麵,都不準再對我家先生不敬!”


    邀月“嘿”了一聲,一下子坐起來:“我真就不明白了,那沈清河到底是給你灌什麽迷魂湯了?見過護主的沒見過護成這樣的,他是救過你的命怎麽?”


    施喬兒將那句差點脫口而出的“因為他是我相公”強行咽下,抿了抿唇,頗有些心虛道:“你別問了,總之我永遠站在先生那邊,夜深了,你趕快送我回去吧,先生找不到我又該著急了。”


    邀月臉一別:“不送。”


    施喬兒頓時惱了:“嘿你這人怎麽這樣!不就駁你兩句話嗎,男子漢大丈夫,一點氣量沒有。”


    邀月:“就沒氣量,不送。”


    施喬兒急了:“你再這樣,你再這樣我打你了!”


    邀月量她這小細胳膊小細腿也就嘴上逞英雄,把頭一遞:“打,不打我看不起你。”


    然後施喬兒舉手照臉就是“啪”一聲。


    場麵一時定格。


    邀月:“……”


    施喬兒眨巴著眼:“是你讓我打我才打的嗷。”


    “你拿這麽凶的眼神看我幹嘛啊,我又沒做錯什麽,我聽你的話我還聽出過錯來了?君子動口不動手哦,咱們有話好好說不能說就吵一架,你不要趁著沒人對我……啊!打人了!娘親救我!”


    兩人你咬我一口我捶你一下,施喬兒拚上全部力氣和邀月不費出灰之力基本可以論個平手。


    不相上下之間,邀月覺得施喬兒是個男的,就朝著胸口推了一把。施喬兒覺得邀月是個男的,就也朝著胸口推了一把。


    然後,各自懵住。


    兩人感受到手下的觸感,都覺得匪夷所思,似乎懷疑自己的判斷出錯了,就又試探性的按了按,確定不是幻覺,瞬間收手退後,盯著對方的眼神活似見鬼。


    二人短暫愣了一下子,指著對方異口同聲道:“你是個女的!”


    接著又是異口同聲:“不準告訴別人!”


    ……


    施喬兒到營中時,正是沈清河剛從王帳出來沒找到人。


    眼見他要急成熱鍋上的螞蟻,抬頭一看,他的小娘子就自己慢悠悠回來了。


    沈清河一顆心放回肚子裏,上前將人擁住低聲道:“三娘,你到哪兒去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


    施喬兒此刻還懵著,怔了一下傻傻開口道:“我和邀月騎馬玩去了啊,剛回來。”


    沈清河眉頭皺緊:“邀月?是他將你帶出去的?此人未免太過沒有分寸感了!不行,我要去找他說明一下,讓他以後絕不能再隨意帶你亂跑。”


    施喬兒忙拉住他:“小事!這都是小事!咱們最要緊的不是剿匪嗎,其餘這些都不重要!”


    “剿什麽匪!”沈清河語氣難得急上一次,“不剿了,回去,再這樣下去匪沒剿上娘子先遭人拐跑了。”


    施喬兒見攔他不住,一著急扯他領子使他低頭,貼著耳朵說了一句話。


    沈清河聽完甚是訝異:“女子?”


    施喬兒連忙比上噤聲的手勢:“別說!這是我和她之間的秘密!我們倆都約定好了,除了對方再不能讓第三個人知曉!”


    沈清河連連點頭,心情大好,見山是山見水是水,趁沒人注意親了施喬兒一口,拉著手將人拐回帳中休息去了。


    與此同時,王帳中。


    朱昭聽完一口茶噴了出來,不可思議道:“女,女的?”


    邀月連忙捂住他嘴,嗬斥道:“小點聲!我和她都約定好了,這事天知地知我知她知,絕對不能有第三個人知道,懂我意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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