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下山的人集合差不多了,他從手下手中接過名單,結結巴巴把上麵的名字念了一遍,語氣毫無異樣。


    被念到名字的山匪從人群中跑出來,以為是要給自己封賞,兩眼冒著精光,手都抬起來了。卻不想一把大刀落下,頃刻人頭落地,身首異處。


    其餘人反應到情況不對已是來不及,四麵八方皆被官差圍住,想上山上不去,想跑跑不了。


    山下有風起,刮起撲鼻血腥。


    朱昭丟掉帕子,總是打結的舌頭在這時利索起來,目光炯炯盯著幾百號的山匪,錦靴一下踩在血泊中,說:“這些人,都是過去假意招安,待獲得田糧後又回到山上作惡。朝廷不需要如此出爾反爾的百姓,大涼也不需要再三挑釁的子民。我相信,在場的各位,必定是真心招安,不願步他們的後塵,對嗎?”


    山匪們瞧著最前麵的幾具無頭屍,個個麵若土色,身體抖若篩糠。


    不久後,不知誰先起的頭,竟齊齊下跪叩首,口中高呼:“我等真心願為殿下招安!懇求殿下成全!”


    第43章 內鬼


    清晨, 天未亮,朱昭一路快馬趕回衙門後宅,下馬以後步伐好似脫韁野狗, 口中高呼:“先生!先生神,計!山匪招安, 了!”


    施喬兒本來窩沈清河懷中睡正舒服,硬是被這一嗓子嚎醒了, 起床氣一上來出去把人活吃了的心都有了, 登時便要掀被子下床:“還讓不讓人好好睡了!外麵天都還沒亮!想打架啊!”


    沈清河忙將人拉住哄了哄, 再三勸慰之下才把娘子又哄回被窩裏,輕拍著將她又送入了夢鄉。


    確定人睡熟了, 沈清河輕手輕腳下床,穿好鞋走到門口開門而出, 對著正欲朝自己大鵬展翅的朱昭便是一記噤聲:“噓!”


    朱昭堪堪刹住閘, 在距離沈清河一尺的地方頓住腳, 輕輕拍了下手,小聲道:“先, 先生此計絕了!那些山匪,原本,假降的,現在也變, 真降了!”


    沈清河身上隻著一襲潔白中衣, 發絲披散肩頭,麵帶明顯倦色,眸似平湖, 眉頭輕擰, 莫名比往常看著不好惹很多。


    他捏了下眉心, 問:“總共招了多少人。”


    朱昭掰著手指頭算道:“大大小小各座山頭,總共四萬多!光匪首就有六個!”


    沈清河呼出口氣,仰頭瞧著漸明的天色道:“知道了,忙活一夜,殿下好好休息吧,我們醒來再繼續說。”


    朱昭卻拉住他:“先生我不困!咱們,現在說。”


    沈清河:“……”


    沈清河:“你不困,我困。”


    朱昭趕緊鬆手。


    晌午,早起的吃過飯了,晚睡的補完覺了,四人繼續聚到一處。


    經昨夜那一場,邀月現在對沈清河刮目相看不少,起碼不把他當滿嘴跑馬的大騙子看了,在沈清河說話時,不由便有些專注。


    朱昭更是專注。


    兩人專注地盯沈清河,沈清河在專注幫娘子砸核桃。


    當地特產的山核桃味道實在很好,施喬兒很喜歡,但外皮極硬,不好剝。


    沈清河各種方法都用過了,也不過讓核桃表麵裂開一條縫兒,最終他沒了辦法,朝朱昭一伸手:“玉印借我一用。”


    朱昭忙將袖中用以調兵遣將的玉印掏出,正正經經遞給了沈清河。


    沈清河道聲“多謝”,抓著玉印一個手起手落,核桃就給砸開了。


    “招安的山匪,先不要急著放他們歸鄉。”沈清河把核桃仁挑出來,吹幹淨,給了施喬兒,又砸了幾個,“從中挑出來一些,給點真金白銀的好處,到時候留著一起作戰。”


    朱昭麵露疑惑。


    沈清河:“過往各地府兵,京中精兵,前來鎮壓多次,為什麽總是失敗而歸?”


    朱昭想了想道:“因為,地形……”


    沈清河點頭:“對,因為地形。所以我們需要真正熟悉這裏每座山每條山路的人,把他們變成為我們所用,後麵能省掉諸多麻煩。”


    朱昭兩眼發亮:“妙!絕妙!”


    但隨即又愁眉苦臉起來:“可到時候,他們萬一,故意帶錯路,反水,我們。”


    沈清河停下動作:“我剛剛不說了嗎,真金白銀的好處。這好處頗有學問,不能給少了,也不能給太快了,若現在就將老底亮給他們,不反水就怪了。”


    朱昭:“那,依先生,之見?”


    沈清河抬眼看他,伸手將玉印歸還給他,雙目清明銳利:“戰後清算人數,一個人十兩銀子,死活都算。帶路的人,會比你我想象中賣力。”


    邀月在旁邊聽得徹底毛骨悚然。


    一個人十兩,這哪裏是帶路,這是上山撿錢呢!而且因為想要更多的錢,帶路的人必定會把官兵往山匪的大本營中引。


    沈清河啊沈清河……哪裏是什麽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分明是殺人不見血的閻王爺。


    一通說完,朱昭捧著玉印樂嗬嗬跑出去,忙著派人去調各地府兵加急訓練了。邀月同他一起去,臨走時看妖怪似的瞥了沈清河一眼,眼神中的輕視已然不在。


    施喬兒半天光顧著嚼核桃仁,也沒大聽相公同五皇子都說了什麽,直等到人都走完了,方問了句:“事兒還好辦嗎?”


    “好辦。”沈清河起身把門關好,回來手便開始不老實,聲音低低的,笑道,“三個月內應該能忙完,咱們盡早回去,或許還能趕上外甥女的百日宴。”


    施喬兒本懵懵點頭,點完意識到不對勁,核桃也不吃了,一把撲到沈清河身上興奮道,“是大姐姐生了嗎!你怎麽知道是外甥女的!”


    沈清河笑著用手指刮了下她的鼻梁,說:“今日早上大姐夫特地傳來的書信,說他家小女兒出生時漫天都是霞光,是大吉之兆,他現在正愁名字怎麽取呢,問我有沒有思路。你當時睡正熟,我就想著等你醒來告訴你,誰知道一耽擱便一直到現在才得以說出口。”


    施喬兒開心到不行,要不是力氣小,真想抱著沈清河轉上兩圈,但仍踮腳親了他一口,笑容滿麵道:“無妨!反正我現在知道了!大姐姐可還好嗎!她生老大老二時可沒少遭罪,現在如何了!”


    沈清河:“信上說母女平安,具體並未與我細說。畢竟他還不知你在我這裏,連襟之間情誼雖不淺,但他到底不好與外男談論自家夫人過多事宜,否則便是逾矩了。”


    施喬兒仍舊歡天喜地,眼睛都彎成了月牙兒:“夠了夠了!我知道母女平安就行了,太好了相公!我又要當小姨了,你也又要當小姨夫了,我們要快快把這裏的事情忙完回去,我已經等不及想要抱抱那個小姑娘了!她肯定香香軟軟的!讓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沈清河低頭吻她耳垂一下,語氣溫柔:“你也香香軟軟的啊,讓我忍不住想咬一口。”


    施喬兒被他弄得脖子間直犯癢,笑了一陣兒幹脆將他推開:“看他信中這麽冷靜,應該是家中還沒發現我不見了,但我算著露餡也就在這幾天,四喜喝完喜酒肯定要返回去了,到時候一問沒問著人,免不了是樁大麻煩。咱們快快寫信告訴他們,有大姐夫大姐姐求情,我相信我爹我娘再想打斷我的腿也會忍住的。”


    沈清河不容她躲,將她再度拽到懷中,不知滿足似的嗅著香氣道:“早上收到便即刻寫了回信寄出去了,我在信上說是我不忍與你分離,所以威逼著你同我一起來到贛南,三娘盡管放心,回去以後嶽丈即便打,也是打斷我的腿。”


    施喬兒的心徹底化了,也不嫌害癢了,摟住沈清河便軟聲撒嬌:“相公真好!相公是全天下最好的相公吧!我上輩子一定是做了很多很多好事這輩子才能嫁給相公!”


    一聲聲“相公”中,沈清河又又迷糊了。


    這不能怪他,這放誰誰都迷糊。


    反正門關好了,朱昭一走一時半會也不會回來煩他們。


    倆人耳鬢廝磨,磨著磨著,磨到了床榻上。


    太陽落山時,垂下的床帳終於被再度掛起來。


    沈清河用帕子蘸了溫水,給昏昏欲睡的娘子擦拭身子。


    背上,小腹上,都得擦。


    施喬兒全身發軟,嗓子和眼神也不例外,直直看著沈清河時,說話的調子都能捏出水——“下次,我想你……”


    後麵的她羞於啟齒,但她知道沈清河會懂她是什麽意思。


    沈清河望她一眼,眼裏噙著笑意,其中無限柔情,與麵對外人時的客氣疏離截然不同。


    配上清冷的長相,與尚帶緋紅的眼角,欲得要死。


    “現在還不行。”他啞聲說,“再過幾年。”


    施喬兒哼哼著不開心,起身抱住他胳膊蹭著道:“為什麽不行?相公我想你那樣……你不懂我麽?我們分明可以的,但你每次到最後都……難道你就不想嗎?”


    沈清河將帕子擰了遍水,將娘子身上最後殘存一點擦幹淨,擦時他的眸子垂著,睫毛纖長,朗目疏眉的清俊長相,挑不出一點錯處,靜如山巔皚雪。


    卻忽然說:“我也想。”


    “怎麽會不想。情至深時自然想與對方血溶於血水溶於水,甚至哪怕過去從未對這一生有過長遠打算,但因為有了你,遇到了你,偶爾也會好奇,想到若我們之間有個孩子,會像你還是像我,性格秉性,是隨你多些,還是隨我多些,是否與我一樣,天生喜靜不喜動,是否口味上如你一般,分明愛甜,卻又不喜甜到過分……”


    說到此處,沈清河話鋒一轉:“可到最後,隻要一想到需要你經曆那般辛苦,我就打消了所有念頭了。起碼在最近幾年,你身子骨剛剛長成,最是嬌嫩,我不會去犯那份糊塗,畢竟來日方長,我們不必急於這一時。退一萬步說,隻要你施三娘子能平安與我沈澗走這一生,無災無痛,快活自在,即便不要,又有什麽關係。”


    話音落下,久未等到回應,沈清河抬頭,見娘子認真看著自己,唇上噙著笑意。


    “怨我了?”他笑問。


    施喬兒搖頭,身子靠過去,頭枕在了他的肩上,靜靜道:“怎麽會怨你,愛你還來不及。我隻是覺得啊,我嫁人真的嫁對了,若非是你,怎麽會有人這般為我考慮,連我娘都催著我早點為你沈家開枝散葉,能真心疼惜我的身子,全然為我著想的,怕是隻有你一人了。”


    沈清河卻笑著駁她:“瞎說什麽,哪裏能將我對你的疼比得過親生母親對你的疼?我這般待你,隻是因為我閑時讀過些醫書,懂得其中厲害,故而想讓你趨利避害。娘親那樣,是她走過那一遭,便大抵覺得全天下女子都要走那一遭。她又是經曆過大凶大險的,便以為即便屆時你再是凶險,也凶險不及她那時候,咬咬牙就過去了。但若你真逢危難的時刻,她必是要生不如死,恨不得替你代為受過。”


    施喬兒笑出聲,伸手環住他道:“知道啦,我家相公最是不會挑撥離間,忌諱踩著別人挨誇。”


    沈清河揉著喬兒圓潤小巧的肩頭,心頭軟軟陷下一塊。


    夫妻二人溫存片刻,施喬兒忽然想起來,抬頭問道:“對了相公,話說現在招安也招到不少人了,能招的招了來,那剩下的,是不是都是些油鹽不進,非得和他們真刀實槍上的惡匪了?”


    沈清河點頭:“正是這樣,所以這段時間我們可以沒有大動作,先將兵練好再說。東南群匪作惡多年,當地府兵們早就被他們嚇怕了,估計見到山匪別說抵抗,不落荒而逃就不錯了,想要他們作戰勇猛,隻練區區數日是絕對不行的。好在這回帶來的京兵中,有不少是二姐夫昔日部下,有他們在,硬等也等不了多久。我正好趁這段時間,將藏在我們身邊的內鬼捉一捉。”


    施喬兒睜大了眼,疑惑道:“內鬼?”


    沈清河笑了笑,低頭親她一口。


    ……


    夜晚,縣太爺再次堅強無比擺洗塵宴。


    朱昭忙到活似被鬼追,進出衙門時連記眼神沒給,嘴裏朝底下人嚷著:“兵!兵不要老的,老,老弱,病殘,都不要!你們這都怎麽回事!年輕人都,哪去了!”


    年輕人都跑山上當土匪去了。


    縣太爺在廳中守著空蕩蕩的大圓桌子,本來一個沒忍住差點垂淚,結果天潢貴胄沒等來,等來了個一團和氣的白麵書生。


    沈清河一襲素衫,眼中嘴角俱是噙笑,十分好脾氣的樣子,進門先對縣太爺一揖,溫聲道:“殿下忙碌,特命沈某前來,望大人莫要介懷。”


    縣太爺忙起身相迎,誠惶誠恐道:“哪裏會介懷啊!下官高興還來不及呢!先生這般靈秀個人物,能過來,這乃是下官的福氣!下官明日早上可要燒香還願呢!”


    在小地方當官當久了,正經案子可能沒辦幾個,溜須拍馬的本事絕對沒得說。


    沈清河客套一番落了座,尚未坐穩,便聽那低垂順眼的縣太爺明知故問試探道:“先生如此得殿下重用,身份必然不同凡響吧?”


    沈清河微微一笑,道:“沈某不過一介普通教書匠,因夫人娘家顯赫,故而得了能伴殿下赴往東南的差事,想來無論結果如何,回去後總能憑著此履曆謀個一官半職,好不教人恥笑。”


    縣太爺捋著胡子一聽,笑過一通,心中便有了數了。


    以為是什麽高人呢,不過是個吃軟飯的小白臉罷了,想來之前招安不過是他歪打正著,算不上什麽本事。他老丈人鎮國公再是厲害,手也伸不到這偏遠東南,對待此人,無需太過誠惶誠恐。


    縣太爺心落回肚子裏,對待沈清河立即生出三分輕視,麵上卻做得足,親自斟酒舉杯,諂笑道:“先生一路遠道而來辛苦,本官敬你一杯。”


    “大人請。”


    酒盞頗小,沈清河一飲而盡,引縣太爺直呼:“好酒量!”


    酒杯是被故意安排用這麽小的,沈清河心裏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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