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喝酒的人都知道,酒醉在細不在粗,同樣一壺酒,舉壺喝完或許毫無感覺,但若用小盞一口口下肚,不多時便會頭暈目眩。


    老東西想套話,從他們剛到時就想套。


    酒過三巡,沈清河扶額擺手:“不行了,在下素日家教甚嚴,少有飲酒,如今已是極限了。”


    縣太爺“哎呦”一聲,舉壺便斟:“這哪行啊沈先生!再來一杯!”


    沈清河強撐著又喝一杯,更加頭暈無法自持,咬字都不再利索。


    待覺得時候差不多了,老狐狸捋著胡子開始現行,湊過去悄聲道:“咱們這剿匪可是難如登天著呢,得虧五殿下神武,若換個人,怕是剛來便要被這群山嚇跑了,沈先生說是不是?”


    沈清河閉著眼,點頭直稱是。


    老狐狸一笑,繼續:“先生與殿下一路形影不離而來,定然知曉他的全部打算,咱們不知,殿下下一步,打算怎麽幹啊?”


    沈清河醉醺醺的,含糊不清吐出句:“你們這些府衙裏,都有接應山匪的內鬼,要想動兵,得先除……除……內鬼。”


    老狐狸一拍手,當即附和:“可不是嗎!必定是有內鬼啊,但是人那麽多,咱也不知道那內鬼長什麽樣子啊,殿下英明神武,必定有得是計謀引出那些內鬼,先生說是與不是?”


    沈清河輕嗤一聲,未言語,緩緩撕開眼皮,迷蒙著眼神瞟向對方的胡子,伸手,指著其中一縷被編成小辮兒的胡須,道:“孫兒編的?”


    老狐狸哈哈一笑,重新回到人形,連忙拆開道:“小孩子不懂事,正是胡鬧的年紀,平日別的不喜折騰,偏與我這把老胡子過不去,都快被他給揪沒了,讓先生見笑了。”


    沈清河仍是笑了聲,重新閉眼道:“多大了?”


    “五歲了,上個月剛過完生辰,屬老虎的,長得也虎頭虎腦,就是太過頑皮,不教人省心。”


    沈清河點下頭,眉頭蹙了蹙,待再睜開,雙眸便回歸清明,無一絲醉意。


    在老狐狸察覺到異樣的神情中,他往前靠了靠,低聲說:“證據我都搜集到了,那些被招安的山匪,隻是一問,便將你供了出來。”


    縣太爺心一咯噔,瞪大了眼,身往後仰道:“沈先生此話何意!本官實在聽不明白!本官……本官為官十幾載,從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


    沈清河不急不躁,依舊維持著那副平和的語氣,平湖似的眼睛靜靜盯著人,說:“為官十幾載,不會不知道,官匪勾結,是滿門抄斬的大罪吧?”


    作者有話說:


    二更還是在十二點前友友們(點煙)


    第44章 經驗


    大晚上的, 沈清河還沒有回來,施喬兒百無聊賴,把邀月逮回了房中喝茶閑扯。


    施喬兒現在還對邀月還有些疑惑在身上, 如今得來了機會,便又提起曾在路上問過的:“照你之前跟我那麽說, 你應該是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女才對,怎麽會跑到宗人府, 給五皇子當護衛了呢?”


    邀月喝的茶是施喬兒親手做的茶湯, 裏麵加了果仁果脯, 與她素日喝的散茶截然不同,飲一口在嘴裏, 茶湯裹著果仁,好喝好吃。


    想必是吃人嘴軟, 邀月今晚耐心許多, 饒有興致地攪著茶湯道:“記得我那回跟你說的嗎, 我的錢都被那對死鬼父子騙沒了。”


    施喬兒點頭,不由坐得離她近了些, 道:“然後呢?你身無分無,被迫流落街頭,五皇子對你一見鍾情,把你帶回家, 給你好吃好喝, 從此以後你就留在了他的身邊不離不棄?”


    邀月皺著眉,看著施喬兒的表情很是無語凝噎,頓了片刻道:“你腦子裏整日都在裝些什麽亂七八糟的怪東西?一見鍾情?我倆剛認識的時候一個十三一個十二鍾個鬼的情?還帶回家好吃好喝, 你當他是活菩薩下界普度眾生呢?”


    施喬兒一歪頭, 眨了下眼:“難道不是嗎, 那你們倆怎麽認識的?”


    邀月翻了個白眼:“我快餓死了,他給了我一個饅頭,就這麽簡單。”


    施喬兒:“就這?”


    邀月:“不然呢?”


    因為那一個饅頭,她記了那個人三年,後來再見,便是宗人府雜草橫生的破屋中。


    施喬兒歎了口氣,手肘抵在桌麵上,雙手托腮道:“看來美好的故事當真都隻發生在話本子裏,現實中英雄救美的皇子殿下是個結巴,剛下山被騙錢的小俠女不講理,還凶巴巴。”


    邀月喝了口茶,白她一眼道:“沈清河真是把你保護得太好了,現實中哪有那麽多美好,還不離不棄,我們江湖人從來都是說散就散。”


    施喬兒轉過頭,望著邀月,好奇道:“你會和五皇子說散就散麽?”


    邀月神情怔了一怔,隨即揚起眉梢道:“那是自然。”


    施喬兒本皺眉,但不知為何,朝著她的眼神忽然一亮,欣喜道:“相公!”


    邀月嘴裏的茶差點噴出來:“誰是你相公啊!”


    直到沈清河的聲音從她身後響起,清清潤潤喚了聲——“三娘。”


    邀月這才反應過來是沈清河回來了。


    她現在對這姓沈的莫名有些發怵,當即將茶一口飲盡,轉身便要開溜。


    沈清河卻叫住她:“月護衛稍等。”


    風光霽月沈某人獨自跟老狐狸周旋一晚上,還被迫喝了不少爛酒,現在頭昏腦漲,眼角和耳根緋紅滾燙,十分不適。


    卻還是從袖中掏出一紙字條,交給邀月,和和氣氣道:“這上麵是贛南地區所有與山匪勾結的府衙,人物名字都已寫下,南康縣令的親筆,不會有假,這兩日便可將人秘密收買,對於日後給山匪放出假消息,有大用。”


    邀月驚到一個字說不出,難以想象這家夥是怎麽不動聲色把這樣天大一件事給幹完了,手略微哆嗦著接過字條,頗有些小心道:“要是收買不了,怎麽辦?”


    沈清河垂眸想了想,片刻後抬眼道:“就地處決吧,反正留著也沒什麽用。”


    邀月呼吸一凝,看著沈清河的眼神中滿是驚恐,撒丫子就跑了。


    施喬兒走上前,將門關好。這兩天越發回暖,沈清河不在的時候,她總愛開著門通風,但沈清河一回來,這門就必須必得關上了。


    果不其然,門縫剛合上,她就感覺身上一沉,鼻息間滿是酒氣。


    沈清河從她身後抱住了她,臉埋在了她脖頸中,很是疲憊似的,一遍遍小聲道:“娘子,我難受……”


    施喬兒本來還想凶他兩句喝這麽多幹嘛,但一聽這話,再多的埋怨也沒有了,先軟著聲音將人哄到榻上臥下,給他脫好鞋,取來涼帕子,輕輕敷在那張滾熱通紅的臉頰上。


    這是沈清河第一次正兒八經在她麵前展現出醉相,過往夫妻小酌時,微醺的時刻也有過不少,但像這樣一臥倒就連眼皮撕不開,的確是頭一回。


    還跟個小孩似的,攥著她的手不鬆開,非要她在旁邊,直等過了半晌,麵上的滾燙分明降下不少了,依舊喃喃念叨:“娘子……難受……”


    施喬兒哭笑不得,看他這幅模樣,既心疼又覺得好玩,伸出指尖戳了戳他的臉頰道:“沈清河,你今年三歲啊,怎麽酒一喝多,就變成小娃娃了。”


    也罷,誰讓素日裏都是她對著他撒嬌呢,怎麽輪都該輪到他一回了。


    施喬兒上榻,把她的醉酒小相公摟在懷中,輕輕拍著後背,柔聲安慰著。


    沈清河醉著也不安分,時不時親下她的臉親下她的唇,緊緊擁著她,小聲呢喃道:“娘子,我不想待在這裏,我不喜歡,我想回家。”


    施喬兒一聽,越發心疼了,眼眶都紅了紅,臉頰貼在沈清河臉上道:“等忙完這些咱們就回去,以後這種活兒再不要往身上攬了,你還是最適合教書,閑時寫寫簡牘,累了就喝口我給你打的茶湯,如此便很好了。春夏秋冬,總有我們自己的小日子過,何至於到這些陰詭漩渦中,平白耗費許多精力,你不快活,我也不快活。”


    沈清河聲音越發低下去,臉埋在她頸中,頗有些委屈道:“娘子,對不住,讓你隨我到這裏受累……”


    施喬兒照他後背輕拍一下,酸著鼻頭道:“夫妻之間說什麽受累?再說是我要非得跟你過來的,又不是你逼著我,回去我就跟你老丈人說明,是我不聽勸一定要隨你來,他要生氣就盡管打斷我的腿,我才不舍得讓他動你一下子。”


    沈清河的呼吸有些哽咽,沒再說話,就這麽緊摟著他的小娘子,沉沉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格外漫長。


    次日,沈清河破天荒日上三竿才起床。


    某位天潢貴胄已經在門外等了小一個時辰,見他推門出來,兩眼瞬間放光,


    沈清河品著朱昭的眼神,感覺活似餓了一宿的狗看見一根肉骨頭。他自知把自己比作肉骨頭不恰當,把皇帝兒子比作狗更不恰當,但就是覺得……甚是相像。


    “可把,先生,盼出來了!”朱昭頂著倆大黑眼圈,圍著沈清河興奮道,“昨晚上,我連夜,派人,去了周遭府衙,字條上的人,現已,全部被控製,控製不了的,全部就地解決,而且,一點風聲,都,沒走出去!”


    一臉求誇。


    沈清河停下步伐,定睛凝視朱昭片刻,神情複雜。


    “殿下,您都不需要睡覺的嗎?”


    他以為這份名單放出去,起碼能讓他喘兩天氣兒的啊。


    朱昭眉頭一皺,感覺這事不簡單,一臉神秘道:“睡覺?這也是,計劃中的,一部分嗎?”


    沈清河:“……”


    沈清河:“去練你的兵吧,他們需要你。”


    “得令!”


    解決完朱昭這邊,沈清河梳洗完畢剛要吃口熱飯,老狐狸縣太爺又登門了,對著他二話不說先是一跪,接著涕泗橫流道:“老朽已經將功補過,還請先生一定上表陳情,保住我這一家老小人命,求先生!求先生啊!”


    沈清河吹著熱粥還要回應,不願多說一個字:“會的,知道了,下去吧。”


    “多謝先生!先生的大恩大德!老朽沒齒難忘!”


    等人終於都走幹淨了,沈清河將手中溫熱正好的粥放在施喬兒麵前。


    施喬兒拿勺子喝了一口,品著縣太爺方才那副死了親娘的樣子,道:“他都官匪勾結了,還想朝廷開恩,倒是怪敢想。”


    沈清河:“也不一定,畢竟沒有確鑿證據。”


    施喬兒瞪大了眼:“你不是跟他說有證據嗎!”


    沈清河氣定神閑喝了口粥:“我詐他呢。”


    施喬兒徹底說不出話了。


    她突然間感覺隻要她家相公想,天王老子也能被玩得團團轉。


    而此時的施喬兒也並不知道,將各個府衙的內鬼拔出,不過是沈清河走的第一步棋。


    之後半月之內,南康縣看似風平浪靜,但每到午夜時分,菜市場口都會慘叫連連,等第二天人們一上街,地上徒留一大灘發暗的血跡,什麽都沒有。


    衙差說,是在殺豬。


    是不是殺豬,每個人都心知肚明。


    贛南各個府衙開始嚴查賊戶,凡是一戶人家近來有跟山匪通風報信,一整條街的人都別想活。百姓們為了活命,紛紛跑到衙門承認自己哪名親人在山上為匪,近來有沒有見麵,見麵說了什麽,全部交待了出來。而為了防止被鄰裏坑害,他們也開始日夜嚴查街區人家有沒有同山匪走動,一經發現,不必等官差上門,自行扭了人送到衙門中,衙門檢查以後發現情況屬實,對扭送者另有嘉獎。


    一時間,民風之肅清,曠古絕今。


    那些開始沒有招安的山匪,經過這一輪下來,有山不能下,有家不能回,原本是刻意藏在山上,如今是被生生逼在了山上。


    如此絕境之下,主動招安者又添萬千。


    傍晚時分,朱昭照舊頂著一雙大黑眼圈找上沈清河,絲毫未避施喬兒,到了張嘴便道:“先生,真乃神人!距今為止,一兵一,卒未動,匪患已平,大半!”


    沈清河神色淡淡,放下手中典籍道:“還剩多少。”


    朱昭:“五萬匪眾,聚集東西南,三麵群山,三位匪首!”


    沈清河思忖著道:“最凶殘的三個。”


    真正的軟硬不吃油鹽不進,決心和朝廷硬剛到底的三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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