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河鬆開了按在壺上的手,指尖將信箋拈起,放到燭上點燃,道:“殿下,我隻與你一言,今日一事你知我知,若想真要真相有出頭之日,出了贛南,對此隻字別提,權當沒有收到過這一紙書信。回到京中,所做頭一件,便是將拱衛司收到自己麾下,有此開頭,萬事不忌。”


    夜半,飄細雨。


    施喬兒在簷下送走朱老五,看著那踉蹌的背影道:“五皇子今晚好怪,魂跟被人勾走了一樣,路都走不成個了。話說起來,你們這一夜都聊了什麽啊?我看他剛剛出來,兩隻眼裏通紅通紅的,像大哭過一場似的。”


    沈清河看著朱昭的背影,未聽到施喬兒話似的,一昧喃喃說:“潛龍在淵……潛龍在淵……”


    施喬兒皺起眉頭:“什麽龍什麽淵,相公你在說什麽啊?”


    沈清河回過神,對她笑道:“一種卦象而已,沒什麽,眼見再過兩日便要出發回去了,心中慌麽?”


    施喬兒喜笑顏開,撲他懷中道:“有什麽好慌的,我早就想回去了,我想爹娘,也想四喜猴兒劉媽,還有李逵,我現在就想上路了。”


    沈清河揉著施喬兒的頭發,淺舒口氣道:“是啊,一晃眼都出來這麽久了,我的小喬兒早就想家了。”


    施喬兒嘿嘿一笑,慢慢感覺到些許不對勁,抬手扯著沈清河臉道:“奇怪,我覺得你也有點不一樣。”


    沈清河這回不掙紮了,由她造次,溫柔道:“哪裏不一樣?”


    施喬兒:“嗯……就是感覺,你好像有些傷感。”


    沈清河笑了下,將她擁入懷中抱住道:“不是傷感,是慶幸。”


    “慶幸什麽?”施喬兒問。


    “慶幸上天給了我一個敢笑敢哭的小娘子,”沈清河輕輕說著,目光越發/縹緲悠遠,“否則醉後淋雨而去的,恐怕就是我了。”


    ……


    十幾日後,京城城門下,正值上午。


    國公府派人連續守了好幾日,可算盼來了回京的隊伍。


    四喜踮腳張望半天,就是不見她家姑娘的身影,急得淚花子直往外冒,直到其中馬車上跳下個小小少年的身影,舉著胳膊朝她跑來:“我!是我啊四喜!”


    四喜定睛認出那是她家姑娘,哇一聲哭出來,忙不迭便衝了上去,一把將人抱住大哭道:“姑娘終於回來了!奴婢差點被你害死了啊姑娘!我從老家一回來就被叫去國公府盤問,問我把你藏哪兒去了,這些日子都與你幹了什麽。我慌得不行,我哪裏有藏你啊!幸虧大姑爺來得及時,這才給奴婢解了圍,姑娘你現在膽子怎麽那麽大了嘛!匪窩都敢去!萬一出什麽好歹可怎麽辦啊!”


    施喬兒摟著人安慰半天,又是賠禮又是認錯,好不容易將人哄好,接著便頗有些心虛道:“我爹現在在家嗎?”


    如果在家那就先不回國公府了,她怕她的腿保不住。


    四喜抽抽著搖頭:“應當是不在的,今日是齊王府三姑娘百日宴,國公一大早便過去幫忙布置了。”


    施喬兒雙眸一亮,拍了下手轉身便跑去找沈清河:“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啊相公!外甥女百日宴正好是今日!咱們可以先過去蹭飯了!”


    完全不把自己的腿放在心上了。


    半個時辰後,齊王府大門口。


    施虎笑容可掬,與老齊王一道守在大門兩側,對著來往賓客拱手還禮,活似倆看門老獅子。


    直到街口處離老遠,傳來一聲熟悉清脆的——“爹爹!”


    老獅子的笑容一下子就凝固在臉上了。


    朱為治眯著眼睛往遠了瞧,“哦豁”一聲,胳膊肘捅了一下施虎道:“看不出來啊,什麽時候弄這麽大一兒子。”


    施虎照臉就噴:“你瞎啊!什麽兒子!換身衣裳就看不出來了!這是我那上輩子救了我命這輩子特地來討債的三姑娘!”


    一通噴完,一瘸一拐小跑著便迎了上去。


    施喬兒笑容滿麵,兩眼冒著星光,身上男裝也便利,大步邁著便要撲到施虎身上。


    她都想好了,見麵一哭二鬧三裝暈,老爹必定心軟,腿能保住,相公也能保住,一舉兩得!


    結果臨到跟前,親爹一個彎腰,硬是從她胳膊肘子下麵繞過去了,徑直奔向跟在後頭的三女婿。


    施喬兒心一咯噔,感覺大事不妙,轉身衝去擋在沈清河跟前,一臉視死如歸嚷道:“不準動我相公!當時是我出的主意和他沒有關係!你要打就打我好了!”


    施虎往哪上施喬兒就往哪擋,父女倆當街跟老鷹捉小雞似的周旋半晌,終是把施虎氣得一甩胳膊道:“你給我起來你!我和女婿有話說!進去吃飯去!”


    施喬兒一蹙眉,狐疑道:“你不會打他麽?”


    施虎想到宮裏那位交待的話,現在看見沈清河比看見親兒子還親,扯開嗓門一吼:“我打他?我都想把他當祖宗供著!”


    作者有話說:


    醒來右手很疼,今天淺淺臨幸下四貴人,周六周末再去找萬貴妃,其餘時候大家不用等二更哈~(頂鍋蓋逃走)


    第46章 到家


    施老頭雖然知道女婿的秉性, 但臨到這一步還是忍不住道:“東南剿匪大功一件,陛下把我召入宮親自管我要人,你到現在仍是堅持當初的想法, 堅決不入官場,不入仕途嗎?”


    施虎眼裏閃著光, 看著女婿的眼神分明在說:“快說不快說不。”


    結果沈清河拱袖一點頭,溫溫和和道:“小婿答案依舊未變。”


    施虎痛心歎氣:“唉呀, 現在年輕人怎麽都那麽固執呢, 多麽好的機會啊, 憑你的才智,隻要進了朝廷, 位極人臣是早晚的事兒!我老施家前兩個女婿不是武官就是文官武職,好不容易盼來個清貴的, 你又不願意, 唉呀, 真是痛煞我心!”


    施喬兒在旁偷聽聽不下去了,把沈清河一拉藏到身後道:“爹爹你幹嘛啊!我們才剛回來, 肚子都是餓著的,你就與他談論這些,你起碼先讓我們吃飽飯吧!”


    施虎一尋思,發現確實, 便去拉沈清河:“怪我怪我, 光顧著心急了,走,咱爺倆進去喝一杯去。”


    施喬兒看著單相公被拽走了, 自己還被留在個原地, 氣得一跺腳追上去:“爹你幹什麽嘛!你現在眼裏就隻有你這個女婿!我都要被你給忘了!”


    施虎一轉頭, 呲牙咧嘴:“慣得你上天!你娘差點被你給嚇死,東南剿匪都敢跟著去,回頭收拾你!”


    施喬兒:“……”


    她現在是發現了,家裏人不僅對她的德行了如指掌,也對她相公的德行了如指掌,哪怕她相公再說一萬遍是他逼著她一塊去的,但是放到其他人那裏一尋思,就知必定不可能。


    氣人,太氣人了,以後再做壞事連個擋箭牌都沒有!


    裏麵,齊王府中大辦宴席,春日韶光正好,百花盛開,朱傳嗣抱著他家小老三,笑眯眯的,正在沿著酒桌挨個說笑敬酒。


    “姐夫!”施喬兒大步邁著撲上去,本來一雙手忍不住想要戳戳小娃娃的肉臉頰,但估計是覺得自己剛回來一身灰,臨到跟前硬生生停住了,就隻是亮著眼睛稱讚道,“她好漂亮!眼睛像葡萄一樣!不如小名就叫葡萄吧!”


    朱傳嗣原本喜出望外的表情霎時凝固,嘴角抽搐一二道:“你姐姐這些日子裏一直很擔心你,快去後麵找她吧。”


    施喬兒重重點頭,又逗了小丫頭片刻,方往後院跑。


    風風火火的樣子,步子都比往常快了。


    支走小姨子,朱傳嗣一抬臉,笑容頓時更加燦爛:“妹夫!”


    沈清河含笑一揖,上前逗了逗小老三,問:“名字取好了嗎?”


    朱傳嗣垂眸看著粉雕玉琢的小丫頭,眼中滿是慈愛:“早就取好了,隨著她的哥哥姐姐,從了個靜字,名燦,小名無憂,是她娘給取的。”


    “靜燦,無憂……”沈清河喃喃念上一遍,笑道,“好名字。”


    朱傳嗣將乖乖巧巧的小丫頭交給婆子,讓人抱去後麵陪小姨玩,拉著沈清河入席道:“你現在可是咱們整個京城的大紅人了,這麽多年了,朝廷對東南匪患一籌莫展,你到了倒好,不過兩三個月,硬是把那幾大匪首治得服服帖帖,還沒添一兵一足的傷亡,這份功勞在本朝也算頭一份了,還不知道陛下要怎麽封賞呢。”


    沈清河忙推辭:“此行還是多虧了五殿下英明神武,沈某不敢邀功。”


    朱傳嗣“哎”了一聲,一臉“我都懂”的神情,給沈清河斟了杯酒小聲道:“誰還不知道老五嗎?若沒有你在背後出主意,他又能成個什麽事?”


    沈清河笑了,回答:“若我出那麽多主意,他一條也不願聽,我又能如何?”


    朱傳嗣一品,發現確實是那麽回事,點頭道:“確實,人還是得聽勸。”


    站得越高越得聽勸。


    吃過飯敘過舊,施喬兒戰戰兢兢回到國公府,果不其然迎接自己的就是親娘一棍子。


    雲姨娘這回發了天大的狠,抄起下人拿來抵門的棍子便往施喬兒身上招呼,邊打邊咬牙落淚道:“我雲水煙上輩子究竟造了什麽孽這輩子才能有你這個孽障!你一個大家小姐,嫁人前連家門都未曾出過幾次,居然敢跟著跑那麽遠的路!還闖匪窩!你看看你這一身!你還有點姑娘家的樣子嗎!”


    施喬兒也不似往常那樣一言不合就落淚了,邊躲棍子邊反駁:“姑娘家應該是什麽樣子!姑娘家就出不得遠門冒不得險嗎!邀月也是姑娘家,怎麽她就能騎馬會武功,還能同男人打架!”


    雲姨娘一聽更氣了,繼續追著她打:“出嫁前被你爹慣得無法無天,出嫁後又被沈清河慣得無法無天,我看你就是欠收拾!什麽妖月?我還妖星星妖太陽呢!你就是魔怔了!”


    施喬兒張嘴又是反駁:“我才沒有魔怔!我明白得很呢!你見過大山大河嗎?見過山頂上的星星嗎?我現在見過了!我還能在林子裏睡覺,腳邊就挨著蛇呢!我現在一點都不怕你了!”


    雲姨娘氣得差點背過氣去,得虧有眾多婆子拉著才沒有真把閨女胖揍上一頓。


    夜間,沈清河仍被朱傳嗣施老頭扣在國公府喝酒,估計一時半會別想脫身。施喬兒當晚宿在了國公府,沐浴完換過了衣裳,坐在自己小院中的長榻上,吹著春風,給四喜在內的一幹小丫鬟講在路上的見聞。


    “你們是不知道啊!”施喬兒伸手比劃著,胳膊伸可長,“那條蛇,足有這麽粗!這麽長!我當時一睜開眼睛,它都要盤到我腿上了!但是我一點都不害怕,因為我知道害怕解決不了什麽,我就趁它不注意,一把伸過去,死死捏住了它的七寸,然後手一揚,把它扔到山下去了!”


    四喜雞皮疙瘩起了一身,搓著胳膊道:“咦?姑娘都不害怕的嗎,奴婢聽著都要嚇死了。”


    施喬兒一攤手,一臉輕鬆道:“那有什麽好怕的!山匪可比蛇可怕多了,比起他們,區區一條小蛇罷了,又能耐我何!”


    這時,她耳後幽幽傳來一句:“有蟲子。”


    施喬兒一下子炸起毛:“蟲子?什麽蟲子?蟲子在哪!咬人嗎!”


    直到身後傳來熟悉的嬌笑聲,施喬兒才慢慢鬆下一口氣,扭頭瞪著不知何時站在那裏的美嬌娘道:“施玉瑤!你又嚇我!”


    施玉瑤一身石榴紅的襦裙短衫,襯得容顏越發嬌豔動人,團扇掩唇,瞧著自家老三笑道:“你不是厲害著嗎?蛇都能一手捏七寸,還會怕小小蟲子?”


    施喬兒心虛下來,下巴一揚別過臉去:“你懂什麽,每個人怕的都不一樣,比如我雁行哥哥,蠻子都不放在眼裏,小時候不也見了巴掌大的小狗就發怵嗎?”


    大將軍秦盛怕狗,這是樁鮮少人知道的秘事。


    施玉瑤的笑在這時頓了頓,又啟唇道:“伶牙俐齒,看來這一趟還真沒白出去。”


    見二姐沒像親娘那樣隻顧說自己,施喬兒還頗有點受寵若驚,對施玉瑤的好感一下子就上來了,麵上雖沒怎麽表示,行動上卻不動聲色挪了挪窩,給施玉瑤騰出點坐的地方。


    玉瑤也不跟她客氣,挨著她坐下,輕搖團扇悠悠道:“你家相公這回可算出盡風頭了,那麽多的皇親勳貴,都上趕著等巴結他呢。如今天又暖和,正值花期,估計這兩日便要有不少貴婦貴女,請你到她們府上喝茶賞花,也好借著你,替她們自己家中那位拉拉關係。”


    施喬兒輕嗤一聲,仰身臥下,小舒口氣道:“以前我倒是想,但現在我一點不樂得去,有空同她們去嚼那些舌根子,不如陪我家相公喝茶下棋要緊,他自在,我也自在。人活著總共這幾十年,不愁吃不愁喝的,怎麽舒服怎麽過就是了,管那些有的沒的呢。”


    這一番話真教施玉瑤刮目相看了,垂眸仔細注視著外看仍舊一團孩子氣的老三,忍不住道:“你還真是長大了。”


    施喬兒得了誇獎,心中美美的,同老二說話的語氣都軟和許多,挽著姐姐香噴噴的胳膊道:“二姐姐,我不是長大了,我是長見識了。我到今天算是想明白了,一個男人待你再用心,但若隻知道讓你去做賢妻良母,給他管家生孩子,別的一概不讓你知曉,那也是讓人不好受的。我相公他真的很好,他……他不讓我去做賢妻良母,他讓我去跑去跳,讓我去做施喬兒,做我自己。”


    玉瑤靜靜聽著,思緒漸漸飄起來。


    “我現在真的太慶幸了。”施喬兒感慨道,“我想過,如果我當初沒遇見他,如願嫁給了朱啟,那我現在會是什麽樣子呢?每日活在燕貴妃眼皮子底下,一言一行不得出錯,要左右逢源,要同每個人都打好交道,晨昏定省,一日不得耽誤。還要抓緊去給他們生皇孫,一個不夠還要接著再生,生不出來就要同意他們給朱啟納側妃,找侍妾。我想想簡直都要瘋了,那樣的日子,縱然再是潑天富貴,可一點都不讓人舒坦,又有什麽用呢?”


    施喬兒喃喃說了半天,不見回應,抬頭見二姐在發呆,晃了晃她道:“二姐姐,你在想什麽?”


    施玉瑤回過神,笑著搖了搖頭:“沒有什麽。”


    施喬兒哼了一聲閉上眼睛:“不同我說拉倒,橫豎現在大姐姐在家調養身子不便回來了,你有心事不和我講,就等著憋死吧。”


    施玉瑤哭笑不得,伸出指尖戳了下氣包子的腦袋瓜:“說話越發不招人待見了,整日和沈清河膩在一塊,他那副好脾氣你怎麽就沒學出來?”


    “哎呀你不明白,夫妻倆有個脾氣好的就得有個脾氣不好的,這樣日子過起來才有意思,不至於幹幹巴巴。”施喬兒絮絮叨叨念著。


    嗯……她爹她娘除外,倆炮仗碰到一塊這種情況過於少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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