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謝氏一族的大喜日子,東西兩房的嫡係族人都來了,謝瀾當然也在。薑鸞早瞧見了人群簇擁裏的謝瀾,溜溜達達走出去幾步,轉過一處回廊,徑直往他那邊走。


    謝瀾也看見了她,遠遠地迎了上來。 “殿下怎的來這處了。後頭專門收拾了一處小樓供殿下休憩。”


    “還不累,無事閑逛逛。”薑鸞笑著走去幾步,打量了他幾眼,輕咦了聲,“你最近怎的又瘦了。上次叫淳於做東,在京城最好的一處酒樓請了席麵,邀請了吏部下麵四司做實務的不少主簿郎中們赴宴,想辦法和你兩邊拉近點關係,沒有成效?”


    謝瀾今日家族有喜事,穿了身應景的緋色交領廣袖鑲朱邊織錦袍。


    他氣質天生清雅出塵,豔麗的緋色卻極襯他的眉眼容色,咋看和平日並無異樣,隻覺得今日似乎更加難以接近些。但走近了仔細打量,就會發現豔麗緋色衣袍掩不住的清瘦和憔悴。


    “謝殿下的助力。” 謝瀾開口道謝,“極有成效。自從那次宴請之後,臣和吏部一眾官員熟識起來,彼此消弭了一些誤會和成見,平日做事也順利了不少。”


    “那就好。”薑鸞滿意地說,往前走出幾步,注意到不少人的眼風隱約窺視這邊交談的動靜。


    她當眾點了謝瀾過來說話,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愉悅地笑了。


    “剛才進來時,看到不少人圍著你說話。你在謝家最近風光了吧?你是東宮出去的人,做事不必太收斂著,從前捧高踩低、踐踏得罪你的那些小人,該罵的當麵罵回去,該揍的我借你幾個人動手,總之出氣痛快才好。後續事有我替你撐著。”


    謝瀾微微一笑,“聽殿下說話,已經足夠痛快了。”


    他往前伸手,做出一個邀請的姿態,“長兄和懿和公主正在更衣,行禮的吉時還有一會兒。前頭的庭院無甚風景可看,臣領路,帶殿下去後頭幾處有景致的去處走走?”


    薑鸞欣然應下。


    去了後院,她驚訝地發現,謝征的驃騎大將軍府和裴顯的兵馬元帥府,還是有些大不相同的地方的。


    謝征為了懿和公主暫住在大將軍府的這個四月,重金修繕了後院,把馬球場填平了,挖出了一處花園,還引了護城河的活水,修了小橋流水,錦鯉池子,岸邊居然還栽了兩排楊柳。


    隻可惜驃騎大將軍府裏平日裏進出的也全是軍裏的漢子,岸邊栽種的花木缺乏養護,蔫噠噠的,沒幾個人繞路走小石橋,路過的漢子們大步一跨,就從兩步寬的流水直接跨過去了,池子裏的錦鯉估計也沒人記掛著喂,半死不活地搖著尾巴。


    看來看去,倒隻有岸邊的楊柳是最容易活的,碧綠柳枝在暖風中飄蕩,帶來了幾分春日氣息。


    薑鸞東瞅瞅,西看看,又好笑又感慨。


    “真糙啊……你們謝氏的郎君在家裏養得算是精細的了。怎麽去軍裏摸爬滾打幾年,出來都成了一樣的糙漢子。二姊嫁過來以後,這片園子有的打理了。”


    往前走了幾步,赫然發現謝瀾沒動。


    他站在岸邊一支垂柳下,柳枝拂過他的緋袍肩頭,他盯著那支碧綠的柳枝出神。


    “殿下,”他突兀地出聲詢問,“崔氏和裴氏結親當日,殿下和裴中書當日站在岸邊柳樹下,臣遠遠看著,似乎起了些爭執……後來如何了?”


    薑鸞有些意外,“怎麽突然問起這個?”


    謝瀾堅持,“那日見了,心裏始終不安。殿下說一說。”


    那日後來的事,薑鸞雖然覺得有點說不出口,但謝瀾跟她的關係不一般,卷雲殿的事都合謀過了,她在他麵前還有什麽秘密不能說?


    主要是顧忌著謝瀾麵皮薄,她直說無妨,倒把人給臊走了。


    薑鸞沿著勉強能賞景的楊柳岸慢悠悠往前走,斟酌著合適的字眼。


    “後來沒什麽大事。裴中書這個人呢,看起來凶,動不動就放狠話,其實多半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那天也是一樣。凶著凶著……” 她咳了聲,不說了。


    謝瀾極擅長察言觀色,身側那道明亮清澈的眼神原本毫無隱瞞地直視前方,倏然忽閃著往旁邊一飄。


    她未出口的話,還有什麽猜不到的。


    謝瀾轉開視線,默然走了幾步,開口說,


    “祖上曆代的規矩,尚主的駙馬,不可擔任中樞要職。裴中書……看起來不像是甘願放權的。”


    他點到為止,說得含蓄,但他沒有出口的意思,薑鸞聽懂了。


    “他不能放。”薑鸞直接地說,“他身後站著整個裴氏,還有撐起兵馬元帥府的八萬河東玄鐵騎精兵。他和你族兄不同,在京裏的根基太淺,得罪的人又太多了。落在手裏的權勢高位,他一定牢牢攥緊,絕不會放的。”


    周圍的空氣再次陷入了短暫的沉寂。


    謝瀾並不是擅長說笑活躍氣氛的人,薑鸞說得透徹,他反倒無話可說。


    默默無言地跟隨前行了一陣,薑鸞停下賞景,他走近兩步,兩人並肩站著,一起看池子裏半死不活甩尾巴的錦鯉。


    天色已經暗下,汩汩的流水聲讓周圍不至於太安靜,他終於可以說出心裏準備已久的話了。


    “殿下心裏雪亮。裴中書的前路隻有一條,通往殿堂高位,不能和殿下並肩同行。殿下既然上元夜已經得償所願……又何必和他繼續糾纏。”


    薑鸞有些詫異了。


    她詫異今天謝瀾的閑話怎麽這麽多。他向來不是多話的人。


    她瞥了眼謝瀾身上色澤鮮妍的緋色大袖錦袍。可能是最近嫁娶的好日子太多,喜慶氣氛感染下,再冷清的性子也會回暖,謝瀾才會願意和她多碎嘴幾句?


    念叨得有點像淳於閑了。問的話還不好答。


    “怎麽和你說……”薑鸞有些苦惱,素白指尖不自覺地纏繞著烏發尾絲,


    “糾纏兩個字太重,不至於。我喜歡親近他,便親近他。日後會如何,是日後的事。人活一輩子,許多人整天忙著謀劃這個,謀劃那個。但一輩子聽起來那麽長,每天都有那麽多的變數,誰知道是謀劃先成功,還是這一輩子先到了頭。唉,靜澤。”


    她苦惱地說,“今天二姊出降的大好日子,你跟我說這些幹什麽。你都出東宮了,我跟裴中書的事,反正你在吏部眼不見為淨,別牽扯了。”


    謝瀾站在岸邊,啞然無語。


    薑鸞看池子裏那些半死不活的錦鯉,漸漸地也看得有趣,問謝瀾有沒有隨身帶魚食。


    魚食不可能,但謝瀾隨身帶著一小包小孩兒宴席上最喜歡吃的飴糖和芝麻糖。


    兩種糖薑鸞都喜歡。


    她眼前一亮,毫不客氣地整包全拿過來,自己嘴裏含一塊芝麻糖,掰扯碎了飴糖,一點點地灑進池子裏,引得十幾條錦鯉爭先恐後地遊過來搶食。


    她找著了樂子,剛才絞盡腦汁應答的那點煩惱就散盡了。


    薑鸞索性盤膝坐在岸邊的大青石塊上,一點點地揉碎了芝麻糖往下灑。


    謝瀾便坐在旁邊那塊大青石上,看著她忙活著喂魚。給水裏的錦鯉喂一塊飴糖,自己吃一塊芝麻糖。吃得愉快了,還反客為主,分了他一塊芝麻糖。


    謝瀾把那塊芝麻糖捏在手裏,沒有吃。


    今日機會難得。


    裴顯作為登門觀禮的賓客,由謝征親自招待,此刻正在接待貴客的前院裏吃席。


    他作為新郎族中的兄弟,才能隨著謝征出門迎接懿和公主和送嫁的薑鸞,才能有今日的機會,單獨和她接近說話。


    天邊暮色濃重,正禮吉時不遠了。他下定了決心般,開口道,


    “殿下,正月十六當日,瀾拜謁東宮,曾經在寢堂外托白露女官帶了一句話給殿下,不知殿下是否有聽到。”


    “聽到了。白露當日就和我轉述了。”薑鸞回憶了一陣,完完整整地想起謝瀾當日的話,笑了。


    “你那句‘長長久久’說得好。我知道你的心意,所以謀來了吏部侍郎的位子,頭一個就想到了你。你放心,你全心全意待我,我定不會辜負你。以你的才華年紀,如今是大聞朝開國以來最年輕的吏部侍郎,以後還能更進一步,前程不可限量。”


    謝瀾的薄唇微微翕動了幾下,想要說些什麽,卻猶豫著沒有立即說。


    其實前後也就猶豫了片刻的時間,他要說的話就再也沒有機會開口了。


    文鏡匆匆忙忙地找來錦鯉池子邊,低聲抱怨了一句,“殿下連句去向都沒留下就走了,還不許人跟著。末將找了半天。”


    “沒事,跟謝侍郎單獨說幾句閑話。”薑鸞看到文鏡就想起來剛才吩咐下去的好差事,眨了下眼,“辦妥了?”


    文鏡瞄了眼旁邊站著的謝瀾。


    這位可是謝家小郎的五叔叔。剛才扮了回惡人,把他家五歲半的小侄兒給嚇哭了,抽抽噎噎地說不敢,不要把他扔野地去,不要打斷他父親的腿,文鏡有點不好意思當麵說。


    “辦妥了。”文鏡簡短地回道。


    “很好。”薑鸞滿意地說。


    天色早已經昏暗下去,暮雲四合,遠處庭院裏已經開始陸陸續續的點燈。“吉時差不多了吧。我們去前頭看熱鬧。”


    她把所有剩下的飴糖和芝麻糖全掰碎了撒進水裏,領著文鏡便輕快地往前院喧鬧處走。


    走出兩步,忽然想起身後的人,回身喊了句,“謝瀾,走啊。”


    謝瀾站在流水岸邊,柳枝拂過他的肩膀,他清雅的麵容隱藏在柳枝陰影裏,輕聲說,“殿下先去,臣過一陣再去。”


    “你快些,別誤了吉時。”薑鸞高高興興地帶著文鏡往前走,邊走邊說,“謝侍郎愛清靜。留他單獨靜一靜。”


    謝瀾安靜地站在水邊。


    他今日其實準備了許多的話說。


    他想剖析厲害,裴中書貪戀權勢,必定不願尚主,勸薑鸞早日斬斷情絲。


    他想剖陳心意,在薑鸞麵前吐露他隱藏已久的心聲。


    他甚至想好了,如果薑鸞笑問他,“你什麽時候開始喜歡我的呀。” 他可以從去年五月的臨風殿中,鬧得不甚愉快卻印象深刻的第一麵開始,和她淡定說起‘不打不相識’。


    和她說起她出宮開公主府的前日,他們在紫宸殿外見麵。她身量纖細單薄,乍看仿佛一壓就斷的柔軟花枝,內裏卻蘊含著令人驚異的堅韌力量。


    仿佛一隻初試啼聲的雛鳳,在他的麵前毫無畏懼地展翅清鳴,衝天直上。


    和她說起秋日宴時,他被家族逼迫穿起鮮亮招搖的緋色錦衣赴宴,抑鬱滿懷,感覺自己好像平康坊出賣色相的妓子。


    她果然注意到他,把他召去身側,卻注意到了他的沉鬱低落。他被好言好語安撫時的心神震顫,她為他起身翩然胡旋時驚鴻一瞥的驚豔。


    怦然心動,也就是短暫的一瞬間。


    從此心頭長長久久地停駐了一個人。


    他準備了許多,但他卻一個字沒有來得及說。


    不,其實也不是來不及說。


    他向來知覺敏銳,話還沒有出口,他已經察覺,他準備了許久要說給她的種種剖析,都不是她要聽的,都不是她心裏在乎的。


    藏在心裏不開口,他或許還能像今日這樣,並肩站在一處,看小橋流水,看她掰碎了飴糖喂魚。聽她笑談‘我心裏頭一個想到你’,‘我必不會辜負你’。


    一旦開口挑明以後呢。


    是不是就連並肩站在一處的機會都再也沒有。


    猶豫了片刻,就再也沒有機會說出口了。


    薑鸞的腳步輕盈歡快,已經噠噠噠地走到了垂花門下,風聲隱隱約約傳來她和文鏡交談的聲音。


    “你剛才有沒有看見裴中書?他和謝征交情不錯,今天的大喜日子總不會沒請他吧?”


    “瞧見了,在前頭正堂裏吃酒。被許多人圍攏著說話敬酒,脫不開身。”


    “嘁,我就猜到會這樣。前麵帶個路,把裴中書從人群裏撈出來。我從宮裏帶來的半斤大金樽呢,帶過去找他。”


    謝瀾站在水邊,眸光低垂,默然望著水麵下遊蕩爭食的錦鯉。


    芝麻糖被他握了太久,黏糊糊的,化在了手心裏。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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