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公公等本就在外頭時刻候命,薑寶鸞一出聲,便要立刻入內。


    謝珩離得薑寶鸞極近,聞言便移了一步擋在了薑寶鸞麵前。


    將她麵前一半的光都盡數擋了去。


    他身上仍舊帶著那股鬆木的冷冽之香,薑寶鸞隻略略一聞,周身氣血便一下子湧上心頭。


    她起身抬手便往謝珩左邊臉上扇去,謝珩眼光明明已經看見,卻不知為何沒有躲開,生生受了這一巴掌,連帶著身子也晃了晃。


    薑寶鸞打得手發麻,一口惡氣還未完全出完,隻見謝珩卻仍是擋在她和謝謹成之間,此時黃公公已帶著人進來,見到這般場麵竟也一時不敢上前來摻和。


    謝珩一動都沒動,依舊是那個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公子。


    黃公公上前一步:“長公主,這……”


    薑寶鸞揮手示意黃公公先退下。


    “謝珩,你現在明白無可奈何,不得不低頭的滋味了吧?”薑寶鸞看著他泛紅的臉頰,隻覺暢快,“本宮迫於無奈之下朝你跪了幾次都記得一清二楚,你怎麽就不能求本宮一回?”


    謝珩舉起手,拇指重重地在薑寶鸞方才打過他的側臉劃過,他從來沒被人這般教訓過,便是謝道昇和李夫人都沒有對他動過手,他當時看見薑寶鸞的手揚起,明明是有機會躲開的,但他卻愣了愣,隻那一瞬,便再也躲不了了。


    他以為自己是會無比憤怒的,但當薑寶鸞微涼的手指觸及到他的臉龐時,他卻想起了曾有過的那些日夜中的繾綣纏綿,亦如她此刻打他時的這般真實。


    他隻是懶怠探尋自己的心意,卻不代表他內心深處一無所知。


    即便這三四年間他從沒想過,此時也由不得他不想。謝珩原本隻道心緒能由自己所控,不大喜大悲,不喜怒無常,自能安然一世。


    銀紅的窗紗將窗子糊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可是當有人故意將其撕碎時,其中情景自可一覽無餘。


    惜娘在他身邊從小伺候,他卻從未對那惜娘有過半分多餘的念頭,惜娘寧可和謝琮勾結也不願再留在退思堂,另外幾人則更不必再說,連她們自己都已經認清了。


    他原本隻等自己娶一位正妻,日後再由正妻做主納幾房妾室,誰料薑寶鸞卻突然出現了。


    那日她在暴雨中被流民追逐,就好似一塊上好的羊脂白玉掉在泥地,使他忍不住俯身拾起。


    薑寶鸞比其他婢子要貌美可人許多,也要伶俐許多,能讀書識字,長著八百個心眼,沒幾天就將退思堂攪得一團亂。


    若換了其他人,他在看見那副被潑了墨的《東山行旅圖》時,便早已將其逐出退思堂。他的身邊,何曾有過這樣的奴仆呢?


    他更是清楚她看起來乖巧聽話,實則卻有張牙舞爪藏在底下。


    李夫人不是第一次要給他準備房裏人,但他每回都拒絕了,偏偏是薑寶鸞,他卻順水推舟了,隻道是因正妻即將要進門之故。


    而除夕那晚的幾個新羅婢,他也根本沒想過要她們伺候,薑寶鸞故意用新羅婢來試探他,他卻也故意想看看薑寶鸞的反應,既是她願意,他竟也鬼使神差了。


    這一切原本都是自然,都是出於他的本心,他從未在意過。


    整整熬了一夜,再加上舊傷複發再添新傷未愈,謝珩覺得自己周身仿佛被螞蟻啃食著,又麻又疼,慢慢地失去知覺,再一點一點地逼近心髒,使心髒鈍痛難忍。


    唯有她打的那一個地方,涇渭分明。


    已近正午的日頭從窗子裏曬進來,在地磚上撒出枝枝蔓蔓的花影來,令人仿若置身夢境。


    薑寶鸞眼看著謝珩捂住胸口,在她麵前倒了下來。


    周圍頓時亂做一團,何氏扶著她連連往後退,其他人一時都上前來查看謝珩的情況。


    未幾,她悠悠地開了口:“嬤嬤,我該不會是把他打死了吧?”


    *


    薑寶鸞一直在謝府逗留到快日落時分才回去,宮裏連著來了好幾撥人催,她都沒有反應。


    一則是謝珩病了,謝謹成沒人管,她要留下來照顧謝謹成,二則是她暫時不想回宮去麵對徐太後,不如等大家都平心靜氣了再說,雖徐太後心心念念是為了她好,但是以這種方式來換她安寧,薑寶鸞接受不了。


    她已經長大了,再不是十六歲時那個什麽都不懂,嬌生慣養沒經曆過世事的薑寶鸞了,人長大了,該自己負責的事就該直接負責,該自己解決的事也該自己解決。


    這三年來,她一直將這些事瞞得死死的,一是說出來傷心,二也是因為她的膽小怯懦,想就這麽糊弄過去一世。


    但是現在,她終於明白了,她和謝珩的事早已是事實,就好比一張白紙上被蘸了墨寫了字,再難擦去,謝謹成也已經活生生地存在了,就是她和謝珩的兒子。


    連日來她的彷徨徘徊,實則都是最無用的舉措,不斷輾轉反側,倒也累得周圍人替她勞心傷神。


    今日她發泄了一場,在看見謝珩倒下的那一刹那,內心卻忽然無比澄澈。


    謝謹成下午時醒來了一次,人隻要醒了就是沒有大礙了,薑寶鸞放了心,但還是讓人收拾打點了行禮,把謝謹成送去了舞陽大長公主府。


    謝府如今失了主心骨,謝珩不知何時才會好,她不能讓謝謹成留在這裏,除了徐太後之外,謝珩也不是沒有其他的仇家,再尋上門就糟了,先前是她在謝珩麵前鑽牛角尖,其實完全不必如此,隻說清楚了是去舞陽大長公主那裏,謝珩怕是也不會如此阻攔。


    薑寶鸞想了想,最後還是修書一封,說清原委,讓人在謝珩醒來之後交給他。


    舞陽大長公主已經聽說了薑寶鸞這邊發生的事,早在府上等候,薑寶鸞把謝謹成送過去給她,她立刻便妥善安置了謝謹成。


    末了薑寶鸞要回宮,舞陽大長公主終究是忍不住歎了口氣:“糊塗啊!本宮素日是知道你母後糊塗的,但竟不知糊塗至此,眼下大魏還可保得一時半刻的太平,若是謝珩父子莫名其妙死了,豈不是給了謝道昇反的理由?”


    “先時也是我鬼迷心竅,隻不想認謹成,母後這才……”薑寶鸞道,“還有,阿弟仿佛和母後說了什麽。”


    舞陽大長公主最是聰慧不過的人,她如此一說,哪還有不懂的道理。


    “不過就是多了個孩子,何必如此?照本宮所說的,認了也就認了,又不礙什麽,難不成那已要和離的夫婦,也非得為孩子綁在一塊兒?”舞陽大長公主搖了搖頭,“無非是陛下……”


    一時姑侄兩個都沒有再說話,眼見著夜風起來,舞陽大長公主命人新拿了厚實的披風給薑寶鸞披上,又安慰了幾句,也就讓她回去了。


    薑寶鸞一回宮,連昭陽宮也不回,直接就去找了薑昀。


    第37章


    薑昀平日裏並不喜坐臥在皇帝起居的廣陽宮, 他喜好開闊僻靜,便時常居於蓬萊宮左側一座叫玉殿的宮殿,那裏麵積雖不大,但勝在也同樣臨著蓬萊宮那處的池水, 亭台樓閣又精巧玲瓏, 五髒俱全, 更重要的是, 他隻要一在這裏, 任何事都很難再打擾到他,隻召了喜愛的宮妃過來作樂。


    今日薑寶鸞卻明知故犯,破了這個規矩。


    若是普通妃嬪,甚至是皇後盛妙容, 都不能輕易靠近玉殿,但薑寶鸞是長公主,皇帝的同胞姐姐又是不同,看薑寶鸞又麵有鬱色, 便不敢耽擱, 畢恭畢敬地將她引入了殿內。


    薑昀倒沒在做什麽,隻是同幾個寵愛的妃嬪在一起吃酒, 另有樂伎舞姬在一邊奏樂伴舞。


    見薑寶鸞漏夜而來, 薑昀也沒讓身邊的女子們下去, 隻問:“皇姐因何而來?”


    千秋宴之後, 盛妙容的身子又有些不好,終日隻能躺在床上, 已有好幾日, 想起盛妙容, 再看看薑昀這邊, 薑寶鸞心裏到底有些忍不住。


    “妙容病著,陛下閑時也該多去看看她才是。”


    若能預見青梅竹馬也能薄情至此,倒不如當初不讓妙容嫁了薑昀做皇帝的好。


    薑寶鸞默默地歎了歎。


    薑昀卻似是對她的話充耳未聞,喝著寵妃喂給他的酒才道:“朕問皇姐為什麽前來,皇姐也不答,好沒意思。”


    因著姐弟二人相差的年歲小,小時薑寶鸞也時常教訓數落弟弟,二人是沒大沒小慣了,即便後來薑昀被立為了太子,又成為了皇帝,薑寶鸞與他相處之間鬆快的時候多,但今日薑昀雖是隨意的一句話,薑寶鸞卻聽出他話裏的意思不對。


    不過倒也難怪,徐太後之所以會突然出那個昏招,也是聽了薑昀這裏的話。


    見薑寶鸞一時竟沒有說話,薑昀終於放開寵妃柔夷,一雙眼睛因喝多了酒而迷迷瞪瞪的,隻看著薑寶鸞。


    寵妃們乖巧懂事,見狀便立刻讓那些樂伎舞姬們下去,自己也緊隨其後出去了。


    她們走後,薑昀閑閑地將身子往後一靠,笑著說:“皇姐自己的事弄明白了嗎?怎麽還有閑情逸致來管朕和妙容?”


    薑寶鸞不怕他,薑昀話音剛落,她便上前去走到薑昀身邊。


    “你要給我賜婚是嗎?”她問。


    “是,這又有何稀奇的,”薑昀看了薑寶鸞一眼,“皇姐算一算自己的年紀,明年就二十了,難道還真要一輩子拖著不嫁人不成?你就算是要學姑母,也要等嫁了人死了丈夫之後再說。”


    明知薑昀是在強詞奪理,薑寶鸞咽下一口氣,冷冷道:“既要賜婚,你便給我和容殊明賜婚。”


    薑昀擰了顆葡萄遞給薑寶鸞,薑寶鸞沒接,他隻能無趣地將葡萄扔到地上。


    碧瑩瑩的葡萄在地上滾了幾圈兒,滾去了不知何處。


    薑昀道:“皇姐,你為何會覺得容殊明作為一個男子,不會介意你的事情?”


    “我有什麽事情?”薑寶鸞冷冷地看著麵前的弟弟。


    “你那事情,你不會真以為容殊明還會要你吧?”薑昀輕嗤一聲,“朕若是賜了婚,害了容殊明就不好了。”


    薑寶鸞馬上回嘴道:“我又不會強逼他,你可以不賜婚,等他回來我便同他說清楚,看他還和不和我好。”


    “他要是真的願意,你也就這麽讓他做這綠頭王八?皇姐,都這麽多年了,你怎麽還是不長進,你和謝珩在一起才是對大家都好。”


    “真的是你,引得母後去殺謝謹成。”薑寶鸞咬牙道。


    “怎麽是朕?朕隻是想讓你們在一起,是你不願意,母後才不願意,朕巴不得你們一家和和美美,你也爭氣些,能籠絡住謝珩的心。”


    夜風帶來不遠處湖麵的微微潮氣,夾雜著枯荷的淡薄之味,薑寶鸞忍不住咳了幾下。


    如果換成是小時候,她一巴掌已經拍到薑昀頭上了,可惜如今不能了,薑昀是天子,她是臣,他是君。


    “我不會嫁給他的。”


    “你與他那苟且之事,朕給你們賜婚,他肯娶你已經很好。”


    薑寶鸞竟是氣得笑了出來:“薑昀,你說得冠冕堂皇,錯是我的,還要靠你們施舍,實則是為了什麽,你自己心裏清楚。”


    聽她直呼天子之名,薑昀大約也是自小習慣了,並不很在意。


    “皇姐這一筆爛賬,總是要處理的。”他說,“皇姐若真是這般三貞九烈,早該自盡了。”


    “我偏不死。”薑寶鸞的身子微微顫了顫,她能想到薑昀的算計,卻沒想過他竟會如此刻薄。


    “你遇到的幸好是謝珩,若不是他呢?皇姐想過怎麽辦嗎?”


    薑寶鸞死死咬住嘴裏的嫩肉,一句話都沒有說。她差點遇到的就不是謝珩,而是那些流民乞丐了,但無論如何午夜夢回想起這些,她都沒想過要去死。


    即便她遇到的不是謝珩,她也不會輕易放棄自己的性命。


    若自己都不珍惜自己的命,誰還會珍惜?人若是死了,哪怕是受了天大的罪和委屈,都再也說不出來了。


    “你是大魏的定國長公主,你也是大魏的尊嚴,你隱姓埋名去給謝珩做通房,無恥!”薑昀酗了酒的眼睛死死地看著薑寶鸞,再也沒了方才語氣中刻意壓製住的平和,“母後當初為何要偷偷送你逃走,不過就是為了不讓你被那些蠻人玷汙,可你呢?”


    “弟弟的意思,是我為了貞潔和大魏,合該赴死?”


    “你是帝女,你當年在謝珩麵前沒有骨氣嗎?皇姐,朕這幾日一想起你的事,就替你感到難受,可你竟你能忍下來,想想你是連朕都不怕的,真是荒謬。”


    薑寶鸞的心裏一陣一陣發緊,幾乎就要立不住,這就是她的親弟弟,大魏的皇帝,口口聲聲竟是讓她去死。


    原來賜婚也隻是權宜之計,覺得她丟臉,才是薑昀內心真正的想法。


    她沒有辦法再和薑昀繼續說下去,但薑昀卻緊逼過來:“朕問你,若你當初遇到的是那些蠻人呢,或是其他敵人呢?你被他們奪去,你也要從了他們?你這和背叛大魏又有何異?”


    薑寶鸞吐出一口氣,聲音有些顫抖:“陛下怕是忘了,把我們這些女子送去給蠻人的,不是你們嗎?”


    聞言,薑昀從鼻尖裏出了一聲氣,拿起酒壺灌了幾口:“朕可以送你們出去,你們也可以殉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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