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王哪裏不知道吳夫人打什麽算盤,他凝視著她,“隻怕不是空了一塊,是你們吳家找上你了吧。”


    “王上......”吳夫人想撒個嬌把這話題岔過去。


    韓王冷笑一聲,不吃這套,“阿喻,寡人知道你的想法,寡人從前也不是沒給過你們機會,可是結果呢?琮兒不僅沒有順利將龍驤軍收為己有,還竟然連個刺殺都搞不定,寡人當年也是從屍山血海裏麵爬出來的,實話告訴你,別說琮兒已經死了,就算他沒死,就衝著這表現,寡人也不可能放心將這國家交給他。”


    韓王說的吳夫人能不清楚嗎,可是自家兒子向來隻許自己嫌棄,別人說一句都不行,哪怕那個人是他的父親。


    “王上,這話妾身就不同意了,琮兒性情耿直,論陰謀詭計當然不是對手。照您這樣說,難道世子璟就合格了?”


    韓王沒好氣道:“起碼沒留下把柄,也至少還活著。”


    吳夫人簡直要被氣死了,她正要反駁,忽然殿外一陣嘈雜聲音傳來,有人跨檻而進,不經通傳便能隨意進出韓王寢殿的,除了韓王後還有誰?


    不過她甚少來此,這會兒急匆匆過來,是為何事?


    “王上,吳氏所說之事,小君認為大為不妥。”她來不及過來就開口了,因為激動又走得急,甚至說話帶了些喘。


    吳夫人忍不住嘲諷,“王後消息靈通,來得倒是快得很。”她想不明白,這事兒她就跟韓卻吳相說過,知道她打算做這件事的不超過四人,怎麽王後就得到消息了?


    吳夫人當然想不明白,因為這件事是燕妘給透露出來的,她既然把寶押在了世子璟的身上,公子琮死了,那麽韓卻肯定是必需要處理的人了。


    前世韓卻是在後麵公子琮徹底失寵後被推出來的,這世公子琮死得早,燕妘就提醒了世子璟要防備韓卻跟吳家聯合起來。


    這不剛得到吳夫人來韓王宮裏的消息,事關自己兒子的利益,韓王後就匆匆來了。


    這會兒她也不擺她王姬的款兒了,她懶得跟吳氏做口舌之爭,隻朝韓王道:“王上,吳妹妹喪子,小君能理解她的苦痛,可是萬萬不能讓九公子記在她的名下,您忘了您胸口的刀傷是怎麽來的了?”


    其實這些話由王後來說十分不妥,她分明可以找個下人慢慢在韓王麵前進言,甚至可以放任宮人先在宮裏傳謠言,自然會引起韓王疑心,不讓韓卻記在吳夫人名下。


    可是這些做法都太慢了,吳夫人已經找上了韓王,隻有她可以馬上進到殿來阻止這件事,她也就不顧臉麵親自下場了。


    韓王聽了這話,忍不住捂了捂胸口,他這一生最重的傷,不是在刀槍無眼的戰場,也不是在爾虞我詐的爭鬥中,而是在床榻上。


    這是一個鐵血帝王最深的恥辱,而這恥辱拜韓卻生身母親所致。


    “這宮裏年幼的公子也不少,你為何非要將他記在名下?重新養個孩子不是更能打發這深宮時光麽?”他冷冷看著吳夫人,目光如隼。


    韓王後也在一旁幫腔道:“是呀,吳氏,這孩子還是自小養大的好,半路來的,哪兒能那麽貼心?”


    吳夫人憋著一股勁兒,他們越是反對,她越要堅持將韓卻記在她名下,其他任何人都不可以。


    聽韓王這意思他並不是介意她找個公子記在名下,他介意的是那個人是韓卻,想個什麽辦法好呢?


    當初韓卻母親的事兒確實鬧得挺大,也不因為這事兒她也自小對韓卻有偏見嗎?看到他那雙眼睛,總想起犬戎人。


    他的親生母親......吳夫人努力想著應對的法子。


    對了,當初他母親幹下了那種事情,最後韓王竟然放過了,靠的什麽?不就是當時巫祝榆罔的求情,這會兒要不也試試?


    “王上,您知道妾身為何堅持想將小九記在名下?”吳夫人擠了一滴眼淚,“其實是琮兒最近總托夢來,妾身找巫祝卜算過了,小九跟妾身的八字剛好相配,有母子緣分。”


    “卜算過了?”韓王臉色鄭重了起來。


    吳夫人內心一哂,這些神神鬼鬼之事,就知道他不相信人隻相信卜算,“是的,妾身問卜,巫祝說了,是謙謙君子,用涉大川,吉。”【注1】


    見他神色變化,吳夫人趁熱打鐵,“王上,這事兒憋在心裏,妾身誰也不敢說,就是連小九本人,妾也還未曾問過,若是您跟王後實在是不同意,就當妾身沒有提過這事兒吧,反正琮兒已經去了,日後若是有個什麽,也跟妾身沒有關係了。”


    這句“您跟王後”就十分有意思了,韓王眉毛都要豎起來了。


    他摩挲著手中的菩提手串,怪道吳夫人堅持,原來如此,他還私心以為吳夫人被蒙在鼓裏,是那個小子用了什麽見不得人的手段,想借此上位,倒不知這其中還有如此多內情。


    “巫祝當真如此說?”


    吳夫人內心翻了個白眼,話已經放了出來,見韓王神情有所鬆動,她索性硬氣到底,“妾身何必為了這事兒撒謊,萬一得罪了神靈可如何是好?”


    王後到底是女人,聽出了她硬氣下的底氣不足,“王上,這占卜一事玄之又玄,所求不同,即使答案相同也有萬千解讀,吳妹妹向來不善此事,有無誤會尚未可知,卜算無小事,不如將巫祝叫來,您再仔細問過?”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曆任韓王都有伴生的巫祝,韓王死他們亦是要陪葬的,故他們之間的信任是無與倫比的,但是巫祝死對韓王卻沒有影響,隻需要去學宮再選一名,比如現任巫祝青玄就是十二年前才繼任的。


    韓王能登上王位,還打了這麽多年仗從來未嚐敗績,除了他本身天賦異稟,他覺得這跟他的巫祝卜算是分不開的,王後跟吳夫人又說得都有道理,不如就將人叫過來仔細問過。


    聽王後如此一說,吳夫人心頭“咯噔”一聲,暗叫了一聲“糟糕”,她為了讓韓王相信隨口扯了個謊,這一對峙還不玩兒完?


    可是這廂韓王已經打定主意,“來人,將青玄給寡人請過來。”


    吳夫人一下子萎了。


    【注1】:《周易》謙卦卦辭。


    第38章 青玄


    上任巫祝榆罔意外身死後,學宮當即又推選了青玄上任。


    而現任巫祝青玄,比韓王小不了幾歲,即使一身黑色鳩羽服,也擋不住他膚如玉色,看著竟然還似一翩翩青年。


    他行在殿中,舉手投足間讓人覺得頗為賞心悅目。


    不過此時可不是欣賞的時候,他一進殿,吳夫人就攢緊了拳頭,這謫仙似的人物,平日裏跟誰都無甚交情,這會兒想讓他幫忙談何容易?


    韓王後見吳夫人這樣兒,心頭隻覺得暢快無比,她輕咳了一聲,“青玄大人,聽說前幾日你為吳夫人占卜過,可有此事?”


    一時間,吳夫人的心都給提到了嗓子眼兒,隻見青玄眼睫微動,聲若玉石相擊,“確有此事。”


    吳夫人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她看了一眼青玄,見他眼神淡淡,竟然還朝她微笑了一下。


    難道是吳相找過他?吳夫人心頭稍定,膽子又大了起來。


    韓王後沒想到還竟然真有此事,吳夫人長居萊蕪宮,青玄常在學宮,這兩人何時有交集?


    見韓王默不作聲,她不死心又問道:“你且說說,吳夫人所問何事?卦象又有何昭示?”


    吳夫人的心又提了起來,雖然青玄願意幫忙,可是這事兒可從來沒商量過,搞不好就穿幫了。


    青玄略一欠身,他身後的小童端著木質托盤上前,在征得韓王同意後當著眾人的麵揭開幕布,赫然正是五十根蓍草擺好的六爻,旁邊還有一冊占卜記錄。


    “稟王上王後,夫人言近日噩夢纏身,長公子憂心不已,魂魄遲遲不願離去,想選一人侍奉左右,夫人擇九公子,問吉,是謙卦,亨。”


    巫祝占卜,所問之事不僅要記錄,所占卦象亦會記錄在冊,看青玄準備如此充分,吳夫人的心落回了肚子裏,她心想:大哥就是厲害,竟然連巫祝都能順利拿下,這可真是場及時雨。


    韓王伸手拿過卜冊翻閱起來,吳夫人朝王後露了個得意的眼神,氣得韓王後將頭一把撇開。


    韓王一口氣翻閱完了占卜記錄,竟然跟青玄說的絲毫不差,看來這件事情是真的,因為他們根本沒有串通的機會。


    一事不得多占,看來這是天意。


    韓王將手冊扔回了托盤,“韓卻現在何處?”


    宮人小聲提醒,“王上,九公子為長公子送葬還未回來,看時辰,想來傍晚之前應該能到。”


    韓王這才想起是好像有這麽一回事,點點頭沉默了。


    明明是自己一手主導,可是臨到成功了心頭還是微澀,不過能讓韓王後吃癟,吳夫人心頭又說不出的痛快。


    韓王此時心頭也百感交集,不過他下定決心,不能再重蹈覆轍了。


    曾經不管是將韓璟立為世子,還是給公子琮龍驤軍去爭奪,都是為了養蠱,讓他們去拚去殺,最後剩下來的那一個才是大韓最優秀的繼承人,這樣才能保證在他百年之後,能有人延續先輩餘烈,讓大韓踏遍列國。


    很明顯他們的爭鬥是世子璟最終贏了,這會兒吳家不服氣,想再開個賭局,他是不支持的。


    世子璟跟公子琮自小跟他學習王霸之術,其他公子都是輔佐之道,而韓卻更是從小在冷殿馬行中長大,若是輸了就再找名公子記在名下繼續鬥爭,那他韓王宮可有寧日?


    故他下定決心,吳夫人記一名公子在名下可以,以後有人可承歡膝下不至於跟著他陪葬,但是再去爭奪世子之位不可以,這也算是給王後母子吃一顆定心丸。


    “寡人思量再三,擇日不如撞日,等他們一行人回來,就把這事兒辦了。”


    巫祝青玄神色微動,似乎想說些什麽,但終究還是未曾開口。


    韓王後也神色意外地看了一眼韓王,見他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眼神,她挑了挑眉毛不說話了。


    吳夫人性子傲,受不了這樣不明不白的,“王上,此事難道不需要青玄大人卜算一個良辰吉日焚香齋戒,以告上天?”


    當年現任韓王就是先記在王後名下後來才正式繼任世子,當初是特意選了日子焚香祭祀以告先靈的,如今輪到韓卻就匆匆辦了,豈不是顯得不受重視,別人怎麽看?


    韓王一拂袍袖,“不過是換個出身,也不是什麽大事,之前也未有此先例,倒也不必勞師動眾,就先如此吧。”


    “怎麽就沒有先例?當初您......”吳夫人想說當初你不也如此,可是看見韓王後嘲笑的眼神,她似乎明白了什麽。


    王後是王後,她是她,即使她出身貴族寵冠六宮說一不二,但她到底不是王後,他的兒子也並不是嫡子,有些話一旦說出來,那就是自取其辱。


    最重要的是這次韓王並沒有站在她這邊。


    事情做成了一半,也不是她不努力,韓卻也無話可說,反而為了能跟自家關係緊密而多行孝敬之事,就這樣也好,吳夫人將頭撇了開,“王上思慮周全,妾身聽您的安排便是。”


    見她不繼續作了,韓王後還略顯失望,而韓王則心情甚好,兩方都擺平了。


    “青玄,這次儀式就由你來主持,你先帶人去宗廟準備準備。”


    “是,王上。”青玄領命,轉身出了王殿。


    *


    宗廟在韓王宮正北,是整個上京最為莊嚴肅穆之處。


    青玄已經換下了日常占卜所用的鳩羽服,改為青色玄鳥服,裸露的皮膚處也用青汁塗上了玄鳥紋,頭發用鳩羽紮成了一束束小辮披散開來。


    他站在百步台下,望著高台宗廟,神情肅穆。


    宮人們忙著灑掃,來來回回的腳步聲也未對他造成絲毫幹擾,不過突然還是有了一絲不同,他回過頭,就見韓卻站在身後,似笑非笑。


    “青玄大人,物歸原主。”韓卻單手一輕輕拋,一枚小東西呈弧線狀朝青玄飛來。


    青玄張手,順勢將小東西接了住,他伸手打開,赫然是一枚小巧精致的玉印兒,這樣斜斜躺在他手心,露出底下若隱若現的刻痕。


    他向來不參與朝堂之事,對於公子琮跟世子璟兄弟的爭鬥也從不插手,真正忠於的不過韓王一人,為他行占卜之事。


    可是這次破天荒的在韓王麵前為吳夫人撒了謊,稱他為她占卜過,其實這一切都隻是因為在前一晚上,他收到了韓卻派人送來的書信,裏麵就是畫的這枚玉印兒。


    像這樣的玉印兒學宮裏的巫師人手一個,可是這刻痕確是唯一的。


    巫祝所言巫語,列國所會不多,隻學宮的巫祝繼承人才有資格學習,而這刻痕,是他親手刻上去的,乃巫語中的“青玄”二字。


    為了更容易窺視鬼神,被選為巫祝的人,是不能成親生子的,一旦被發現違背了與神鬼的契約,巫祝一家都將會被烈火所噬,其實說白了也就是為了防止巫祝滋生私心以權謀私。


    所以這枚屬於他的玉印兒,當初在他回上京繼任巫祝時,被他留給了他的心上人。


    他沒想到十多年過去了,竟然還會有人拿著這張圖來找他。


    沉吟半晌,他終究還是忍不住先開口問了,“她人在何處?”


    韓卻似乎不懂,“她?不知大人問的是這玉印兒的主人?還是問的這主人那十二三歲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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