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玄的心“咚咚”跳了起來,再難以維持那雲淡風輕的模樣,“十二三歲的女兒......九公子,事兒我已經替你辦了,也望你守信,將來龍去脈告知,青玄感激不盡。”


    韓卻看著向來萬事不落於心的巫祝大人碎了麵具,不知為何心情頗好,“對呀,我在溧陽之時遇上了一婦人,知道我要回上京,特意將她女兒托給了我,說是要替她找那失蹤許久的丈夫,孩子的父親。”


    青玄的手緊緊攥了起來,麵上故作輕鬆道:“倒不知九公子是個如此古道熱腸之人。”


    見他不承認,韓卻索性直接道:“我沒有巫祝大人說的那般善良,我是見這玉印兒精巧,不似尋常農婦所有,碰巧我又跟隨前任巫祝榆罔大人學過幾句巫語祝辭,才識得這背後所刻。”


    兩人目光對視,誰都不肯示弱,韓卻彎唇靠近了他,“青玄大人,我知道你們學宮的規矩,那些老巫師時時刻刻盯著,實話說,卻覺得十分不近人情,況且這又是你繼任前的事兒了,所以這事兒卻會保密,不會讓任何人知曉。”


    學宮的老巫師們每十年就會從民間尋一名有天賦的孩子,將他培養成巫祝的備選,這些被選中的孩子就算不能成為巫祝,以後也會是巫師,成為韓王的座上賓,在學宮享受榮華富貴,這對他們的原生家庭也會有莫大幫助。


    可是權利與義務是對等的,被選為巫祝就意味著隻能終生侍奉神靈跟神靈之子韓王,若是違背契約成親生子,將會全族陪葬,這也是當初青玄拋下懷孕的妻子回到上京再不聯係的原因。


    現在韓卻承諾說保密,青玄又豈會不知他的言下之意,有些話不必說得太明,他望著眼眸幽藍深邃的青年,聲若玉石相擊。


    “九公子恩義,青玄領受。”


    第39章 名分


    “叮叮咚咚”


    “叮叮當當”


    北風將宗廟飛簷下的鈴鐺吹得叮當作響,鈴鐺下所係紅綢亦伴著風聲翩然起舞。


    百步台顧名思義,是由一百階贏台青石所砌,韓卻衣袂飄飄站在百步台上,青玉冠將頭發高高束起,宛若天人。


    他的身後,每一階青石階梯上都站著一名巫師侍從,而前方則是供奉韓氏曆代先祖牌位的宗廟正殿。


    韓王身著黑色鑲金五爪金龍服,冠冕遮住了他的大半張臉,讓人看不清他的神情,而吳夫人高髻羽冠,端立旁側,宗室大臣亦隨之矗立兩側。


    青玄站在眾巫師之首,用淨水潔手之後,接過巫侍捧上的長鞭,高聲唱喏。


    “啟扉。”


    有巫師上前,將在宗廟內牌位上的黃布一一揭開,露出了先祖牌位。


    “鳴炮。”


    鍾鼓之聲響起,待“咚咚咚”三聲鼓響後,眾人開始齊齊哼唱著遠古之曲,紛紛繞著韓卻揚鞭起舞。


    前世經曆過兩次巫祝之禮的韓卻對此已經見怪不怪了,他隻覺得無趣至極,可惜為了達成目的,這些都是必要的經曆。


    韓王跟吳夫人的打算他心裏門兒清,可惜隻怕注定要讓他們的希望落空了,想到此,他心情頗好的彎了彎嘴角。


    雖然這次記名儀式一切從簡從急,但是流程也還是頗為繁瑣,祭祀獻禮之後,才又由青玄領唱,將記著韓卻名字的玉碟記在吳氏之下重新送入宗譜。


    “韓王正妾吳氏,履信思順,謙恭有嘉,韓王九子卻,謙謙君子,純孝友慕......念合有信,結母子情,為念母慈子孝,兄友弟恭......”


    韓卻跪在宗廟之前,想起當初那個女人倒在他的腳下,眼神是他年少時看不懂的憎恨與憐愛。


    他閉上眼睛,“卻領受,拜謝父王夫人慈愛。”


    青玄此時仿若一個沒有感情的木偶,“授冠!”


    周朝是一夫一妻一貴妾製,妻與妾所生孩子都有繼承權,隻是正妻跟貴妾所生的孩子擁有優先繼承爵位的權利,韓卻記在吳夫人名下,在名義上已經跟世子璟和公子琮擁有了同等的權利,可以著寶石金龍冠了。


    吳夫人首先上前,替韓卻將頭頂的玉冠取了下來,韓王起身,自侍從手中的托盤上接過藍寶石金龍冠,親自為韓卻帶上。


    如瀑黑發高束,金龍冠一上,趁得韓卻整個人麵如冠玉,灼人眼目,而頭頂的藍色寶石,又與他的眼瞳相映生輝,宛若天成,也不知是冠襯人還是人襯冠。


    韓王看著這樣的韓卻,一時心中生出了百般滋味。


    其實不管是公子琮還是世子璟,都長了一副好皮囊,但是這也是韓王第一次發現,他的第九子,就皮囊上一點也不輸給這兩個哥哥,並且他從他的眼中,見到了在那倆身上未曾見到的孤勇與狼性。


    “阿九,寡人將你玉碟放入宗廟,望你以後兄友弟恭,侍親純孝。”


    韓卻第一次正視他回應:“定不辜負父王期待。”


    韓王點點頭,冠冕上的玉珠隨之跳動,昭示著主人此時心情還不錯,隻是這種好心情在陸予站出來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公子琮的死,打擊最大的除了吳夫人跟吳氏家族,隻怕就要屬最得公子琮信任的陸予了,所以當陸續在他麵前提起公子卻要被吳夫人記在名下時,他開始懷疑這件事的始作俑者。


    世子璟跟公子卻,有一個算一個,隻怕都脫不了幹係。


    “王上,長公子死得蹊蹺,並非失手被創,而是有人刻意為之,還請您為他做主。”


    看著當著宗室百官的麵跪在百步台前磕頭猛哭的陸予,韓王的臉倏而沉了下來。


    本來他堅持早早讓人將公子琮的後事處理了,刺客一直在抓的路上,就是想讓這件事悄無聲息的被壓下去,這種場合這種時候公然提起此事,豈不是讓他騎虎難下?


    禁衛統領左澤想要率人來拖,被韓王一眼給瞪了回去,很顯然這事兒是他失職了,已經鬧到了大臣麵前,豈能說拖就拖。


    就算他願意,吳夫人跟吳相會願意?


    果然,身旁想起了一聲尖銳的“慟哭”,“我的兒啊!”


    “陸予,你此時提出此事,是否已經有了刺客眉目?若是有,你可速速說來,王上定然不會坐視不管,”吳夫人一把擦掉了眼淚,狀若瘋狂地看著韓王,“是吧王上?”


    吳夫人可不管那麽多了,順不順他的心已經不重要了,而吳家跟韓卻的前途她也管不了,且靠他們自個兒去掙,她的目的就是要趁著百官集結,替她兒討個公道,陸予一個下人都敢開口,她這個做娘的還有什麽豁不出去?


    韓王老了,本來以為一邊給個甜棗就能解決,沒想到被自家衣服給擺了一道,俯視著跪在地上的螻蟻,他皮笑肉不笑,“那是自然。”


    陸予狠狠心眼睛一閉,“自溧陽出發回上京,末將一直跟隨長公子,實不相瞞王上,不僅在溧陽,就是這一路上也有許多刺客想置公子於死地,這些事情,不管是九公子還是隨行的龍驤軍軍士皆可作證。”


    “而城門一戰,更是有人挑釁在先,特製箭支稀有,當時不管是禁衛還是士兵,都不曾攜帶箭囊,長公子被一箭穿胸,明顯有第三方人持弓躲在暗處,可是這麽多日了,不說該抓到刺客,就是線索也沒有一個。”


    禁衛統領左澤聽不下去了,聽這意思,陸予是句句內涵他禁衛營包藏刺客,本來也是,他察言觀色揣摩著韓王並不想真的追查刺客,故一直將此事拖著,可是這就給了外人一個錯覺,那就是他禁衛營也在包庇什麽,但是這些他也沒辦法解釋。


    “屬下有罪。”先跪下任打總沒錯,畢竟這些內情韓王是知道的。


    韓王向來不是吃素的,見左澤這反應心知他委屈了,這件事已經避無可避了,處理是要處理的,不過提出這件事的人,必須給他出口氣。


    “你的事一會兒再說,”他冷哼著一甩寬大的袍袖,朝陸予問道:“這些在當初事發之後你怎麽不說?非要現在才來提起這件事?陸予,你最好給寡人一個解釋。”


    給什麽解釋,不就是說他在挑事兒嗎?


    陸予頭皮一麻,他心知韓王這是在給他壓力,也是在推脫責任,搞不好鍋都給他背上了,但已經到了這個份兒上,他不想回頭,也不能回頭了,隻能豁出去了。


    “稟王上,當時在大殿,末將聽聞九公子所說之後,一心陷在刺客的事情中,相信左統領一定能給長公子一個交代,也因為茲事體大,不敢就兩者混為一談,故想待刺客落網之後再談,隻可惜時至今日,刺客杳無音訊,末將隻怕此事過後,再無人提及長公子遇刺一事。”


    陸予以頭遁地,不停磕著,“王上,長公子對末將有知遇提攜之恩,今日是九公子的好日子,可是末將也不得不煞這個風景,不然末將也不知此事過後,還有沒有機會站在王上麵前了。”


    這兩句話他是發自肺腑,可是卻也是真的得罪人,誰都能聽出來他語氣中的嫉妒與怨懟,有些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已經討論起來了,而部分知情人對左澤跟韓卻充滿同情。


    韓卻麵上波瀾不驚,內心簡直要笑出聲來,陸續對付他這師弟還是有一套的,公子琮死了,兩人地位的反轉他勢必不甘心,要麽就忍下這口氣轉投他人,要麽魚死網破,很顯然陸予的傲氣不允許他另覓新主。


    一個人的傲氣跟他的地位能力不相匹配的時候,傲氣隻會讓他自取其辱。


    韓卻也是利用了這點,他知道,在他這位父王眼裏,兒子女人皆為棋子,個人喜惡並不重要,他唯一會擔心的就是對大韓對他的基業有什麽影響,當初娶韓王後如此,立世子璟如此,抬舉公子琮如此,以後對他亦將如此。


    看眼前這個議論紛紛的場麵,韓王知道這事兒已經不是當初那樣好控製了,陸予這一鬧,不給一個正經處理,隻怕不管是對他的權威還是名譽都挑戰甚大,以後還怎麽統禦四方?


    這是他最不能容忍的。


    “你們在溧陽的事兒寡人知曉,當初不是說還帶了刺客回來,後來倒是不提了,這會兒路上又冒出來刺客,寡人倒是要看看,究竟是誰這麽大的膽子,竟然敢一而再再而三的傷害寡人的愛子。”


    韓王一甩衣袖,“阿九,當初是你代你大哥提筆上書的此事,也是你說的帶回來了刺客,寡人且問你,如今這刺客在哪兒?寡人要親自審問。”


    韓卻等這天已經很久了,這次趁著送公子琮出殯還特意將那兩名刺客提了回來,就是用在這個時刻的,他站了出來剛想下令,就見隱在禁衛群中的陸續朝他焦急的使著眼色。


    陸續向來沉著,此時示警莫不是出什麽意外了?


    可是這個時候已經沒有退路了,他隻能示意讓人去將人提上來,至於意外,兵來將擋吧。


    第40章 指認


    宗廟已經好久沒有如此熱鬧了,除了涉事者,也有不少等著看熱鬧的。


    本來一切都在計劃中,韓卻還覺得頗為無趣,這會兒起了變化,不知為何他心中竟然隱隱還有幾分期待,太過容易的事情總是無聊的。


    他望著百步台下,心頭算計著若是沒帶來人或者是發生其他意外該怎麽辦,他有一百種法子去應對,可是當他看見那個熟悉的人影時,他的心突然一顫。


    阿梨踩在贏台青石階上,即使前後都被侍衛圍著,她的心中也甚是平靜,因為她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做完這次證,若能全身而退,她就要去朝歌找衛央了,至於以後的事情她還沒有想過,若是不能全身而退,她想她這條命本就是韓卻救回來的,還給他就當是兩清了。


    她不想去想這背後是否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她也不能接受,隻這樣一遍一遍告訴自己,所以當陸行過來問她的時候,即使術季在邊上反對她也毫不猶豫的同意了。


    登上百步台,陸行硬著頭皮不去看眾人的臉色,隻跪下道:“回稟王上,九公子,證人羅氏阿梨帶到。”


    韓王挑眉,“證人?是刺客還是證人?之前不是說那女刺客逃跑了?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韓卻聞言看了陸行一眼一眼,不待他說話,韓卻親自站了出來,“父王,此女是溧陽刺史羅建成的女兒,因為入獄跟那女刺客同住,所以知道些許內情。”


    韓卻意味深長地看了眼阿梨,自袖口掏出一枚扳指遞給韓王,“在溧陽那時刺客刺殺失敗,竟然悉數自殺而死,孩兒跟大哥好不容易才救下了一名名叫沐芳的女刺客,這是在她身上搜出來的。”


    之前都是陸予跟吳夫人再說,韓卻很少親自下場,這會兒卻站了出來,還遞出了證物,韓王接過扳指,目如鷹隼般在韓卻跟阿梨的身上逡巡著,“哦?此物代表何意?”


    阿梨心中震驚不已,那枚扳指難道不是在她手中,當初在永州地坑,韓卻不是將它送給她了?為何如今他的手上還有一枚?


    她手上的那枚扳指不僅帶著大小合適,沁的血絲亦是熟悉的紋路,她十分確信那就是曾經她丟失的那一塊。


    那麽如果那一隻是她的,那這一隻就肯定不是了,而韓卻說這一隻才是從沐芳身上搜出來的......


    難道她以為的沐芳的信物其實根本就是個誤會?那自己手上的這枚扳指一直在韓卻的手上,這也就可以解釋為什麽韓卻看見沐芳的扳指同意自己去勸服她,為什麽那時候韓卻理所當然的讓自己將扳指還給他。


    因為這枚扳指一直就在他的手上!


    那為何自己“臨死前”帶在手上的扳指,會在韓卻手裏?


    阿梨難以置信地望向韓卻,她真想直接開口問他,可是她也深知現在不是詢問的好時候,隻得先忍著。


    韓卻倒不知阿梨心中已經翻江倒海了,他這會兒心思全部放在了韓王身上,“父王,這枚扳指倒沒有任何印記,隻是這扳指材質特殊,此等白玉隻有一個產地,那就是青州。”


    此言一出,眾人紛紛議論起來,他們都知道,青州未改名之前,還有一個名字叫玉都,是曾經的衛國大城,後來玉石倒是沒了,但富饒的玉都成了衛國都城。


    眾人不禁心中疑問,還以為韓卻這一出是要針對世子璟,沒想到這倒扯到衛國餘孽上去了,真是讓人有些失望,那些世子璟的耳目也鬆懈了下來。


    韓王看著韓卻,心情有些激動,這麽多年了,當初的列國現在就生下了燕韓幾國,別人都以為他的目標是剪除列國,可是隻他自己清楚,他一直在找一個跟周王室決裂的理由,而如今,韓卻把這個理由送到了他的嘴邊。


    倒不曾想最懂他的,竟然是這個一直被他不屑的兒子,不過他此時並不願意隨著韓卻的思路走,韓王審視著韓卻,“這跟你大哥的死有何幹係?你讓她過來又是要證明什麽?”


    本來韓卻就根本沒有打算讓阿梨站到人前,他看了陸行一眼,這次陸行擅作主張,差點擾了他的計劃,不過陸行很多事情都不知道也不怪他。


    他眼神示意,陸續越過人群自袖中取出一封信件遞了上去給宮人,韓王打開,赫然是一張帶血的供狀。


    見韓王的臉色逐漸青紫,韓卻“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父王,此乃當初那女刺客親手寫下的供狀,大哥不讓我派人往上京遞信,隻因顧及兄弟情義,我不得已之下隻能親自帶回上京了,沒想到大哥卻未等到進京,他們竟然迫不及待的動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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