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煙默默把自己的手收回來:“你這心腸歹毒的女人!竟敢向我哥哥說我嫂嫂的壞話!進讒小人,我家可容不得你!”當然是玩笑話。


    薑五娘便一把抱住朝煙:“那什麽孔聖人說,跟紅的在一起就變紅,跟黑的在一塊就變黑,你被我這麽抱著,夠近了!若是我心腸歹毒,那想來你也心黑呢!”


    “什麽孔聖人!胡說八道!”朝煙撓她笑穴:“分明是傅玄寫的《太子少傅箴》。傅休奕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聲和則響清,形正則影直。’你讀了半本書的人,竟敢與我談經論史!你可知我有汴京第一才女之名!”


    薑五娘才不怕她撓癢,伸手拍了拍她的臀,笑道:“汴京第一名坐不住凳子天天往外跑的大才女!”


    “哎呀!”薑五娘突然襲擊,朝煙大叫一聲,忙跑開去了,“你這個登徒子,你若是個男子,我把你告到開封府去,讓你發配充軍去!”


    “你去告你去告!”薑五娘拔腿追她。


    轉眼間,春日到了。


    汴京城回暖後,家裏的火爐子都可以擱置起來,隻是朝煙出門的時候還是要叫燕草給她備個手爐,免得某日忽然冷了,手冰冰冷冷得難受。


    禦溝夾岸的桃、杏慢慢有了花苞,朝煙每日叫羅川去看一次,若是開了,她就出門去看。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春景與她總是相看兩不厭,也許她的敬亭山就在這座城裏。


    李莫惜已經調任到了應天府,江南春早,朝煙收到他的來信,信紙裏竟然夾了一朵盛放的桃花。落款之前,有他小字:“江南無所有,料贈一枝春”。


    朝雲這幾日喉頭又有點不好,早間忽然醒來,又說不出話來了。再去馬行街看,大夫卻微微笑:“娘子寬心,這是先前吃過猛藥的緣故,春日一暖,小娘子的燥火久久抑製,終要反複。且等著這一陣咽痛過去,燥火都祛了,便再也不會發了。”


    “哦!那藥是否還要吃?”朝煙問。


    “不必吃。最多半月,小娘子必然痊愈。”


    有大夫這保證,朝煙放心多了。朝雲也笑笑,她受咽痛的苦惱也已經十年,自有印象起,就時不時要痛起來。總算這事有了個了結,便讓它最後再痛一回吧。


    春日到了,李府全家在忙碌的事便是金明池的諸軍百戲賜宴。


    金明池是禦苑,內有亭台樓閣。雖是皇家禁地,但也準許平民和官吏前來遊賞。禦史台甚至貼過榜,說不準對官員遊覽金明池之事進行彈劾。自開春起,來金明池踏青賞花的百姓快把池邊的草地都踩稀了,而朝煙卻不急著一時前去,因她身為重臣之女,又是皇後表親,自然有絕佳的機會欣賞金明池景。


    不到三月,魏國夫人便來了李府,同朝煙朝雲講:“你們表姐與我說,今年駕幸金明池,也是要賜群臣宴的。朝煙到時便跟著我,一起到寶津樓上觀百景。”


    官家年年都在春日駕幸金明池,每次駕幸,都會賜下盛宴,與百官同樂。朝煙朝雲都算是皇後的家人,自然可以同去。


    朝雲心想:姨母隻說了姐姐,意思是不是我可以不去?


    她寧可在家裏抄她的詩。


    魏國夫人又幽幽地回頭,看向朝雲,像有什麽喜事要同她講。她便眨眨眼,示意自己聽著呢。


    “至於雲兒…”魏國夫人一笑,“你表姐給你尋了個差事,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做?”


    朝煙朝雲都眨眨眼。


    “每年金明池宴,在諸軍操演、民間百戲之後,都會有女子戲。”


    朝雲便想起前歲在金明池宴看到的女子戲。數十名大約比她大一兩歲的小娘子,皆是男子裝扮,身穿雜色錦繡撚金絲番段窄袍,戴短頂頭巾,或是騎馬飛馳入場,或是手持著刀槍劍戟入場,金羈玉勒,寶鐙花韉,好不威武。


    魏國夫人接著講:“演女子戲的小娘子們,素來從武將之家的姑娘們選出來,一要家世好,二要身段好。有司去問你們表姐今年女子戲的時候,她知道你喜歡兵戈,特地叫他們把你的名字寫在單子上了。隻要你樂意去。”


    朝雲眼都亮了,連連點頭:“願意,願意!”


    “喲!雲兒,怎的嗓子又啞了!”她不說話,魏國夫人還沒發覺,“幸而是去演女戲了,不需說話。不然你這去拜見官家、娘娘時,可要費勁。”


    此事就這樣定了下來,李家二娘的名字,也上了百戲的單子上。


    於是便有一個女師傅進了朝雲的春暉閣,給朝雲一連教了幾日,終於到了金明池宴之時。


    李訣、朝煙、朝雲各自一輛馬車,一家人往金明池去了。今日群臣賜宴,州橋投西大街上的官員府邸總是一輛輛馬車駛出,好不熱鬧。王氏因李莫惜並非京官,而又官階不高而不能前往。朝煙跟著魏國夫人走,乘著馬車到了金明池畔。馬車停在宴殿,一行人登上了寶津樓,坐到了宮眷那裏。李訣到了官員宴所在的臨水殿,朝雲則跟著女師傅一起往彩棚幕次那裏走。


    女師傅邊走邊告訴她:“小娘子已經學得很不差了,一會兒上場時不必怏怏不安。今日用的鉞,隻比我們平日練的重一點兒,隻消按平日學的來演就好了。演完了,跟著領頭的走便可。無需不安,且放寬心去演。”


    朝雲聽著女師傅一遍遍念著不必不安,很想問問她:為什麽要不安?我哪裏就不安了?可惜她嗓子還是未好,說話就痛,隻能不說話,默默跟著她走,進到了今日要呈演各種戲、術的人群之中。


    演女戲的小娘子們湊在一起。兩日前,女師傅帶著她來同她們合演過一次。那時彼此之間就互相認了名字,故而今日一來,很快就能湊一塊兒講話。有些小娘子是本來就認識的,更為熟絡。隻有朝雲,上次認人時就沒有講話,平日也根本不會同這些武將千金們來往。到了這裏,沒人過來同她講話。她枯坐在彩棚幕子裏,吃著端過來填肚子的炊餅,從人縫中看諸軍呈演的百戲。


    作者有話要說:


    曆史上寶津樓實際建於徽宗年間,仁宗年間本無,為劇情方便而寫,請讀者見諒


    第23章 女戲


    官家的儀仗首先到的是群臣所在的臨水殿。臨水殿中,群臣已經落座。官家一來,眾人都站了起來,紛紛行禮。


    臨水殿在金明池畔,殿前開闊,引出一水棚。棚上已經站滿了儀衛。順著水棚望出去,也能看見金明池的湖麵上停泊許多船隻,大小不一,上也站著儀衛,更有秋千架、水傀儡等物置於其上。想來都是一會兒的諸軍百戲時要用到的東西。


    官家走後,臨水殿就算開了宴,隻是百戲尚要等官家抵達寶津樓時才能開始。


    朝煙同魏國夫人一道坐在皇後身後,皇後的身邊坐著苗娘子,苗娘子身側則坐著俞娘子,也有苗、俞二位娘子的親眷和一眾低位嬪妃。都是熟人,趁著官家還沒到,先說一會兒閑話。


    是俞娘子先問朝煙:“二娘,你家妹妹呢?”


    魏國夫人替她作答:“娘子一會兒便能見著了。”說著,用目光看向水麵上。


    俞娘子“喲”了一聲,笑道:“她今年也要演女戲?是演騎著馬的,還是耍著槍的?”


    “既不是騎馬,也不是耍槍。前些日子她在家裏練的時候我看了,手上拿著一樣古怪的兵器。柄子長長的,像槍的柄。但頭上卻不是槍,反而像斧子。不曉得那是什麽。”朝煙道。


    曹皇後端著茶慢慢喝,告訴她:“那叫做鉞。商周時作儀仗用的。商王武丁時,後母辛婦好便是持鉞作戰,也算是能趁手的兵器。”


    朝煙笑了:“娘娘是將門之女,兵器都認得清。”


    俞娘子吃著酸梅,一粒粒往嘴裏放:“那一會兒她還上來嗎?我還特地叫人做了生淹水木瓜帶來,哪年夏天來著,她進宮來看娘娘,把我給娘娘做的生淹水木瓜吃得一幹二淨。”


    一直不怎麽說話的苗娘子則道:“想來已經是三年前了。那次她吃生淹水木瓜時,我也在娘娘那裏,看著她小小巧巧一個,胃口倒是不小,實在可人得很。”


    時間過得太快,那時她們見到的朝雲還隻是小小丫頭,如今已經到了能演女戲的年紀。


    皇後便瞧瞧她的肚子,笑道:“等你的孩兒出生,定也是可人的,可不要記惦我妹妹。”


    說話間,官家已經從臨水殿過來了。


    雖說臨水殿距離寶津樓也隻是一射之程,但也要動用禦駕,不然便不叫“駕幸寶津樓”,金明池宴也少了宣揚聖威的意義。故而官家其實心裏也嫌登坐禦駕麻煩,但麵上不顯,微笑著到了寶津樓上。


    寶津樓上本都是女人們,官家一來,便多了男子麵貌。盡管這一整個寶津樓裏,隻有官家算得上是男人,其餘的都是內侍。眾人也一樣,見過官家,落了座。隻是皇後須得站起身來,同官家一起再往寶津樓上走,坐到更上一層去,不和宮眷們一塊兒。


    等聖上、聖後宣布春宴開始時,金明池宴才算正式開場。


    不必說連番端上來的珍饈菜肴,既是禦宴,自然是頂講究的。雖說因去年年底的地震,今春官家下旨,凡是宮人皆須節儉用度,但在金明池宴上,一切都按頂好的來。不然何以顯聖恩浩蕩?


    朝煙卻是沒心思想著吃的,偶爾用一點羹湯,也當品味過禦賜膳食了。一雙眼睛牢牢盯著樓下水麵上的那些船。明知道朝雲的女戲被排在在最末尾,但從頭到腳的百戲,她都想仔細盯著,生怕錯過了朝雲威武的出場。


    最先出來的是鼓手,統共大約十餘人,都拿著雙鼓子,一邊唱著《青春三月驀山溪》,一邊擊著鼓。鼓聲蕩蕩,水麵為之震動。鼓手們都是站在船上的,隨著船逐漸往寶津樓處駛近,又有笛聲悠揚響起。朝煙同魏國夫人介紹道:“姨母,這吹笛子的似乎是東京最有名的尤六郎。前些日子我出門,還聽人提起他,說他吹一首曲子要收三百兩黃金。不知今日他問沒問官家拿錢呢!”


    魏國夫人笑,知道她不愛吃腥氣的,叫來人把她桌上的魚拿走,笑話她:“一會兒宴罷,官家會下來,你不妨親自問問他。”


    “呀!”朝煙眨眨眼,“那可不行。我是俗氣人,曉得市井事,把金銀掛在嘴邊。官家可是天上人,可不能拿俗物問他。”


    “既是天上人,哪有凡間人問天上人拿錢的事?”魏國夫人還是笑,指了指下麵新出來的一艘船,“撲旗子來了,這場戲熱鬧,你愛看的,快看著吧。”


    朝煙於是便專心致誌地看起了水麵那艘船上的撲旗子戲。年年都有這一出,可演戲者卻有無窮盡的奇思妙想,每年的撲旗子都能做出新花頭來。隻見那些扛著彩旗的人都已經出來了,揮舞著彩旗,跳躍而旋風。彩旗搖曳,於風中招搖相疊,隨後又突然撤開,露出一直藏在彩旗下的人來。都是魁壯的軍漢,背上皆插著小彩旗,方才被彩旗遮得嚴嚴實實,直到彩旗挪走才顯出身影,實足是個驚喜。


    軍漢們口中高喊著萬歲之聲,突然一齊往那些大彩旗的竿上爬了上去。執大彩旗的漢子們手勁都大,等那些爬竿的到了竿頂,他們還能把旗揮舞起來。揮舞了四五圈,那些竿子頂端的軍漢又是一聲齊齊的“萬歲”,隨即翻著筋鬥從竿子上躍下,穩穩落在船身上,單膝點地高喊“聖上萬年”。


    今年的撲旗子比去歲的好看太多,朝雲坐在彩棚的幕後,癡癡地看著。


    她本以為自己要演的女戲,手裏持著鉞,像後母辛婦好那樣上陣已經很威風了,可看了從竿子上躍下的軍漢們,她又覺得,若是自己上了那根竿子,再從上麵翻筋鬥躍下來,一定很像話本子裏從天而降的俠客。


    安排戲人上場的內官們忙裏忙外地招呼著,生怕哪裏錯漏了。


    小黃門們在彩棚內外進進出出,既要端茶倒水,捧上點心給戲人們墊肚子,又要到處提醒不要亂走,不要亂動,小心撞壞了戲傀儡,當心碰著腦袋等等。


    一個看上去很清秀的小黃門被大內官指派到了彩棚裏,大內官讓他去和演女戲的小娘子們說清楚一會兒上場時該怎麽走。這小黃門今日已經被使喚了太多回了,早就忙累得腿腳發軟,匆匆跑到彩棚時,見著裏頭烏泱泱的人,心裏發怵:哪些才是演女戲的那些小娘子呢?


    雖然諸軍百戲同女子戲是分開的,可是在百戲之中,也多的是有女子出演的戲。彈琴奏樂的,唱曲的,都少不得教坊中的行首們來助興。在金明池給官家演過一場後,她們的一場戲的身價也可以翻不知多少倍。故而在彩棚裏,一個個都高興得很,見著熟人就攀談上。


    彩棚裏麵,喧鬧的都是娘子們的交談聲,嬉笑聲。看過去,都是一水的嬌顏美膚。


    小黃門摸著腦門子上的汗,問了個看上去大抵二十來歲的娘子:“敢問姐姐,演女戲的娘子們在哪裏?”


    那娘子身邊的另一位女子笑道:“姐姐?你叫她姐姐?她年紀都可以做你老娘了!”


    娘子便推她:“說什麽胡話呢!小哥,你剛問我什麽?”


    小黃門聽美貌娘子喚他小哥,臉都發紅了:“小底問姐姐,演女戲的小娘子們都在哪裏?”


    娘子伸出秀手往彩棚的最前端一指:“喏,那裏十幾個湊在一起閑聊的就是。那些都是大官的女兒,不屑同我們市井人站在一塊兒的。”


    小黃門便道了個謝,往那邊走。娘子還在後麵喊他:“小哥,你如是俊俏,怎的不同我多講幾句話?”


    她身邊那位打笑她年紀的女子便又笑她:“你是不是傻了,那小哥一看便是個內侍,你同他這麽親做什麽?”


    “啊?”娘子吃驚,“竟是個內侍!白長了這麽張好臉!”


    小黃門穿過一眾人群,來到彩棚的最前頭。


    十幾位小娘子都湊在這裏,不知在說些什麽,一會兒便是一陣笑。


    他不知該怎樣打斷她們的對話,倒是這群小娘子之中的一人,看見他在邊上站了許久,奇怪地問:“小內官可有什麽事?”


    小黃門總算能問:“娘子們可是演女戲?”


    這裏都是武將人家的女兒,說話直來直去:“自然是我們,不然這棚裏還有哪個如我們這樣威風?”


    也是。雖說都是娘子們,但演女戲的娘子們同彩棚裏其他娘子們又不一樣,不僅年紀比其他人小,衣著比其他人富貴,而發髻也是束作男狀,一會兒上場時,也都是穿著男子服飾的。隻因她們還沒有去換上演女戲該穿的衣裳,在人群裏頭,小黃門才沒能一眼認出來。


    他赧赧道:“給娘子們問安了,娘子們自然是最威風的。隻是小底來提醒娘子們一句,一會兒要上場時,要騎馬的娘子們往出棚子往左邊去,不騎馬的娘子們往右邊去,可別跟錯人走錯了呢。”


    小娘子們都說:“小哥放心,我們不會走錯呢。”


    彩棚外又有內侍進來,高喊著:“懷吉,梁懷吉!”


    那小黃門便回喊:“誒!我在這裏!”


    內侍叫他:“快來!叫你去水邊呢!”


    小黃門便匆匆跟小娘子們告辭,又拔腿跑出去了。他今日真忙,忙得渾身骨頭都在疼。


    演女戲而湊在一塊兒說話的小娘子們接著聊起來。


    在彩棚的另一邊,朝雲則在看著水上新上的一艘船。船上樂人奏起了《蠻牌令》,軍士們從船艙裏衝出來,演著開門奪橋的戲碼,而後又呈出偃月陣,高唱著號聲。


    她心裏又在想了:那領頭的軍士拿著一把斧子多麽勇武,若是她去演,是不是會同樣很好看?


    第24章 錯漏


    演雜戲的,奏樂曲的,諸軍操演的,按先前排好的順序一一上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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