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前頭那批人走了,李訣等才能近前幾步。不過也還看不清榜。其中一人看向不遠處一位小廝,笑道:“諸位且看,那人是天章閣待製張存張公身邊的小廝,正抄著進士名錄。”


    有人便說:“張公家中有一女兒,視若珍寶,恐也是來為女兒挑選夫婿呢!可惜我家那幾個女兒都已嫁人多年,無有再擇婿之幸。”


    李訣也往那處看去,果然看見一拿著簿子抄名的小廝。他原是來看範鎮名字的,可看著這麽多父親都在為女兒搶良婿,心中也不免想起了自家的兩個女兒。


    朝雲還小,婚事不用著急費心。但朝煙到今年八月十八就及笈了,親事是該慢慢議起來的。他家沒有當家主母,家中大小事都是女兒在操持。長子的娘子王氏雖為朝煙長嫂,卻不是個會替朝煙朝雲思慮的人。除非是皇後、官家賜婚,他和魏國夫人才是能替朝煙考慮婚姻大事的尊長。


    默默思慮,沒察覺到自己已被人擠到了能看清榜的地方。


    榜下之人,抬頭看到的每個字,都是寒窗與夜燭,每一個名字之下,都有著數十載的辛酸。隻是上了榜的,辛酸也成了甘甜,寒窗夜燭都會變成瓊林宴時頭上的禦賜簪花,在油燈邊耀眼璀璨。


    同僚驚道:“李公,一甲之中,竟然並無範鎮之名!”


    入了夜,朝煙才知道今年進士的名次。


    她並不怎麽在意什麽朝政事,隻是愛範鎮的文章。禮部榜上,範鎮是第一名,故而她順理成章覺得殿試榜上的範鎮也該在第一名。若非第一,總該在三名之內。


    羅川去問來範鎮的名次時,朝煙嚇了一跳,不敢相信,叫他再親自去看榜。羅川去了又回來,說道:“確實不在第一甲,排在二甲當中。”


    朝煙便把手上的筆一擱,氣呼呼地罵道:“怎的,今年考官是都瞎了眼睛?範鎮排在第二甲,誰人敢排到一甲去!”


    燕草小聲提醒他:“姐兒,殿試的考官是官家,姐兒當心說話。”


    孟婆婆也說:“姐兒,不過一個素不相識的舉子,何須動怒呢?”


    朝煙還是氣不過,看著自己新寫的一張字,覺得心煩意亂。範鎮在一甲還是二甲的確不幹她事,她與他也從沒有過什麽往來,可東京城誰不知道範鎮文章好呢!且範鎮又不像歐陽修,在館試、解試、省試中都是第一,卻因早年鋒芒過露,考官們欲挫其銳氣,才在殿試隻唱名第十四。範鎮可不“鋒芒過露”!


    這究竟是怎麽了,這樣的飽學之士,這樣的文辭妙才,竟然隻得了二甲!


    她鬱鬱了一夜,連覺都沒有睡好。


    等李訣閑了下來,她便去問他:“父親可知範鎮?”


    李訣看了看女兒這一副抱不平的模樣,歎氣道:“爹爹知道他。文章寫得極好,人品也佳。”


    “爹爹,那你可知,這次放榜,他隻在二甲?”


    “自然知道的。”李訣還是歎氣,“範鎮是個時運不濟之人,恰是趕在陳博古犯事的時候殿試。按他的文章,本就該在一甲之內。隻是他乃陳博古門生,因博古之故,他才被降了等第。”


    “陳博古……原來是這樣。好不公道!我隻當科舉隻問人學問,從不問人出身,原來也有這樣的事!”


    李訣本想說,不公道的事多著呢,但想著女兒自來都是通達無邪的,不想害了她的天真,欲言又止了一番,搖搖頭歎氣。


    朝煙曉得了事情的原委,便要告辭。李訣想起那日榜下之事,忽然又問她:“煙兒,今年新榜進士裏頭,有個叫司馬光的,你可聽說過他?”


    朝煙皺了皺眉,想起來:“是那個砸缸救友的司馬光?”


    “正是。”李訣捋捋胡須,“他今年才十九歲,也得了進士及第。其父正任同州知州,他也算是大家子了。”


    朝煙還是皺眉,又問:“父親怎的忽然提起他?”


    李訣道:“隻是忽然想起,隨口一說罷了。”


    第27章 打聽


    宮中的苗娘子生產了,產下了一位公主。


    朝煙曉得自己和妹妹該是要進宮參加公主的滿月洗兒會的,故而早早叫人備下進宮該帶的東西。


    忙過一陣子,聽得隔壁某家女兒定下了與今年新科進士的親事,朝煙又忽然把進宮的事放下了,轉而想起了父親前幾日與自己提起的司馬光。


    那日雖說是她先去問父親範鎮之事,但提起司馬光的卻是父親。沒什麽緣故,父親不會輕易講出這麽個人來。


    況且父親提起此人,不僅說他的學識,也講他的家世。朝煙心裏隱隱覺得有事,叫來父親身邊的萬舸來問。


    萬舸是父親帶在身邊的人,那日李訣去看榜,萬舸也在。他道:“阿郎過去時,那裏已經擠滿了人。阿郎與幾位官人們說的隻是範鎮,不過另幾位官人卻說起什麽榜下捉婿的事。”


    “哦,好,我知道了。”


    朝煙更加明白了父親的意思。榜下捉婿,父親這是想給她擇一門親事呢!


    新榜進士,青春才俊,父親有這樣的心,朝煙自然是明白的。不過她根本就不認識那人,也不曉得那人的品性,貿貿然聽父親提起,想起的隻是李璋的事。


    也是有人想給她和李璋牽線,她以為李璋雖是武將,可再怎樣也該是個脾性好的,不想卻見到了個粗鹵無禮的莽夫,當真是瞧都不想瞧一眼。不知道這個司馬光,會是什麽模樣?


    朝煙坐在後院的秋千上,一前一後地蕩著,想著自己將來的郎君。


    羅川剛走,她叫他去做件事。


    她想,得是個文質彬彬的君子,也得懂禮節,知進退,明事理。容貌上佳自然是好的,但若人品貴重,那麽便是醜陋不堪也沒什麽關係。總之她是要跟人過日子,不是跟一張臉皮過日子。


    秦桑問她:“姐兒方才叫羅川去做什麽?”


    朝煙前後搖晃著,手抓著秋千繩,歪著頭看邊上的老樹,枝條上停著一隻鳥兒:“我叫他去瓊林苑那裏問問事。”


    “什麽事?”


    “嘿。”朝煙看著枝條上又停了一隻鳥兒,和方才那隻湊在了一塊兒,“去叫他打聽打聽聞喜宴的事。”


    “聞喜宴?”秦桑怪了,“姐兒,你問聞喜宴做什麽?那裏都是些讀書的新進士,有什麽好打聽的?”


    “有什麽好打聽的?對呀,有什麽好打聽的!你這小蹄子怎的還向我打聽呢?”朝煙往地上一蹬,秋千又重重搖起來。架子已經老了,朝煙也大了,小時就紮在這裏的杆子吱呀吱呀地響。


    午後小憩,朝煙睡在書房的小榻上。


    睡前孟婆婆問她晚膳前會不會再出門了,要不要給她拿出門的衣裳。


    朝煙想著自己該等羅川回來回話,便告訴孟婆婆自己今日就在家裏,誰知道卻白日做了個夢,害得她改了個主意。


    許是秋千上在想自己將來嫁人的事,想了些汴京城中的兒郎,夢也夢到了此事。兩情繾綣,相擁相暖,她貼在一位郎君的懷裏,與他講著兒女情長的話。


    剛醒來的朝煙並不記得夢裏那個跟自己依偎的郎君到底是誰,隻模模糊糊記得夢到的是這麽件事。等醒了有一會兒,在擦臉的時候,看著盆裏頭映著她影子的水,忽然想起來夢裏自己管那位郎君叫什麽。


    想起那個稱謂,讓她驚異,又讓她心中一緊。兩個字從她的口中說出,帶著女兒家的嬌憨與情意,不似她,可夢中那人又分明就是她。她明明從來沒有這樣叫過他,明明隻見過他幾回,明明從前從來不曾夢見過他......


    那盆水還在她的臉下,帕子還在孟婆婆的手上,帕子上沒被全然擰幹的水還沒滴下,就這樣短短的一瞬,她心裏閃過的事實在太多。再抬起臉來,看見孟婆婆,她道:“婆婆,我一會兒要出門。”


    孟婆婆愣了愣,問她:“姐兒要去哪裏?”


    朝煙卻不曉得了。要去哪裏?為什麽要出去?


    隻不過是方才心神有了點蕩漾,萌生了出去一趟的念頭罷了。真坐到了轎子裏頭,她才總算想好:“去馬行街。”


    天兒已經暖了多時了,但偶爾吹起的風,還是容易傷身。


    朝煙此時出門當然不必再拿著手爐,不過厚的外衣還是得帶上一件,省得晚間回來時著涼。秦桑手裏捧著外衣,走在暖轎外頭,看著街上有人在弄巧影戲,走近了轎子和朝煙講:“姐兒,這裏演著戲呢,咱們一會兒來看?”


    “一會兒興許就沒了。”


    暖轎簾子厚重,從頭遮到尾,朝煙隻能隔著簾子同她說話:“我們本來就是去馬行街的,你要看百戲,不如到那裏去看。馬行街比這裏熱鬧多了。”


    秦桑於是問:“姐兒,我們這是去馬行街做什麽呢?”


    朝煙低頭看自己手裏絞著的帕子:“去…去看百戲。”


    秦桑便笑了。她幾日不曾出門湊過熱鬧了,心裏早就發癢,原來今日姐兒也是出門來看戲的。“真是心有靈犀!”她想。


    到了馬行街,下了轎子,照舊,先給轎夫一點茶錢,叫他們去把轎子停好,再顧自己吃茶去。


    馬行街上的瓦子多半都已經開了門,此時雖然不及夜裏熱鬧,但瓦子內已有樂聲響起。


    “姐兒,這家瓦子是馬行街上最大的,裏頭有蓮花棚,王顏喜在裏頭講小說呢!”秦桑想拉著朝煙進去。


    朝煙默默地摸出了幾顆銀錁子,悄悄在她耳邊說:“我其實不是來看百戲的。”


    “?”秦桑眨眨眼,“姐兒?”


    “不過是騙騙那兩個轎夫。現在他們走了,我想叫你幫我辦件事。”


    “?”


    “那家許大官人開的小貨行,你還記得麽?”


    “記得。”


    朝煙手裏還是攥著帕子,欲言又止了一番,再跟秦桑強調:“此事我叫誰去問都不放心,隻有我自個兒帶著你出來才好。你可不許跟人說出去。”


    秦桑手裏還捧著朝煙的厚外衣,不然她也想撓撓腦袋:“姐兒,你還沒說是什麽事呢。”


    朝煙斜眼看看兩旁,沒人能聽著她們說話,才道:“你拿著這點碎錢,去那家小貨行裏頭找個夥計打聽打聽,問問他家主人今年幾歲了,再問問,再……”說到一半,又停下來,歎口氣:“罷了罷了,算了……你還是別去了!”


    秦桑果然沒有聞音知雅意的本事,還不太明白:“姐兒,你要去問誰的年歲?”


    朝煙已經兩頰起了紅雲,手上開始拉扯那塊可憐的帕子,撇撇嘴:“還是不要去問了。你…走,我們看百戲去,就當我沒同你說過方才那句話!走,走,去蓮花棚去!”


    “哦!”


    秦桑又笑起來。她隻想著去瓦子裏看戲,看姐兒也不說什麽事,也不再問姐兒適才心裏的那點心思。


    隻害得朝煙看戲也看得不舒坦,台上講小說的王顏喜說得起勁,她壓根兒沒聽進去多少,看著棚子裏外的人進進出出,心裏一直打著鼓。


    很想知道一件事,但又不敢叫人問,也不怎麽敢去知道。


    看完一出小說,朝煙便帶著秦桑回府去了。


    兩個轎夫覺得奇怪:平日裏二娘子一出門便是小半日,今日怎的才半個時辰就要回了。


    沒人曉得朝煙因拿不定主意而煩惱的心,隻看著朝煙把她的帕子都要扯爛了。


    回到府上,羅川已經等了多時了。


    朝煙問他:“可打聽得了?”


    羅川便一一講來:“問了個聞喜宴當日在瓊林苑灑掃的漢子,說是見過一個姓司馬的新進士。那日進士們眾多,他本也記不得誰是哪個,隻這位姓司馬的與別的進士不同。”


    “怎的?是容貌有出眾處?”


    “不不。姐兒知道,聞喜宴是官家禦賜給新科進士的喜宴,不僅賜宴,也會賜花。進士老爺們每個都是頭上戴著禦賜簪花的,獨獨這位司馬老爺不戴花,說生性不喜奢靡。還是另幾位告訴他,禦賜之意不可違,他才把花簪上。因這許多新進士裏,人人都是滿身喜慶,他是獨一份的衣著簡單,那灑掃的漢子便也記住了。”


    “哦!”朝煙聽著,又把抄錄來的名目拿出來看。翻遍了,新榜的進士裏隻有一個姓司馬的。那羅川問來的這人,大抵就是父親提起的司馬光了。


    她原本叫羅川去問,也沒想過真能問來什麽,畢竟進士人數眾多,瓊林苑的人哪能分得清誰是哪個。不想竟能問到簪花的事,叫她心裏對這司馬光有了點評判。


    不戴簪花,不喜奢靡麽。


    她低頭看看自己滿身的珠翠,再摸摸頭麵上一顆能抵京郊一處莊子的寶玉,搖了搖頭。


    父親給她挑的這個人,定是與她合不來的呢!


    雖說進士之中多有寒窗出身的,她也佩服那些儒士們的孔顏之樂,可就連在聞喜宴上都如此儉樸,想來該是個看不慣金銀華靡的人,而她偏偏又是個離不了紅袍綠意的俗氣人。


    便是區區一朵簪花的小事,司馬光這個名字已然在她心裏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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