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婆婆輕悄悄地把她喊醒,拿了個小勺,打算一勺勺喂進她嘴裏。


    “婆婆,我自己來。”


    朝雲抿了一口,不燙,舉著碗一口幹了。


    “姐兒,小心嗆著。”韓婆婆忙遞過來一小顆果子,“這是甜的。”


    朝雲口頭說著“不苦”,卻還是把果子塞進了嘴裏。


    眼睛忽而亮了,因這果子味道與一般不同。韓婆婆笑了:“這是孫四娘做的。說是最能解苦藥。她照著姐兒的藥量做了不少,以後每份藥後,姐兒都能吃著。”


    “嗯。”朝雲打個哈欠。


    韓婆婆看了看懶架兒上的書,又幫朝雲把書房裏翻亂的地方都收拾了,問她:“姐兒的書抄完了嗎?”


    朝雲這才想起來抄書的事!小憩前隻想著看話本子,夢亂得記不清,頭腦也不大舒爽。抄書之事是越想越煩的,總覺得自己的字已經沒得救了,就算是玄天上帝下凡來指點,也不見得她能寫得好起來。


    韓婆婆無奈:“姐兒過了今年生日便不用再去上學了,真不想抄書,與範教授好好說一聲吧。”


    “嗯。”朝雲也無奈。


    入了三月,家裏的火爐逐漸也都收了起來。


    朝煙與許衷的婚事也過了小定、大定,婚期定於今歲十月,還有七個月多,李家一日日地準備著。朝煙的管家對牌已然到了王娘子手裏。


    王娘子一接手管家事,頭一件做的大事便是辦了場雅會。王娘子是不愛吟詩作畫也不會吟詩作畫的人,要辦什麽雅會,其實也頗有些為難。不過朝煙的親事初定下來,親朋之間的確也要告知一聲,辦一場雅會便是最好的機會。


    雅會所來之人,多多少少也知道了朝煙婚事的一些事。許衷的名字在官雋之間傳了幾傳,可究竟還是聽朝煙的長嫂王娘子所說的最為準確。


    人人都帶著笑,也不知幾個是真心的。禦史中丞家的嫡長女,是嫁給皇室都不嫌高的,竟然嫁了個大商。何況李訣年紀也不大,將來的官職也定不會低,說不準還能做到執政,屆時朝煙的身份也就更貴重,怎的會甘心做一個商人婦。


    詩畫之間,外命婦們嘴上探的都俗氣起來,一人一句地問著王娘子,試探試探這親事的來曆,媒人是誰,又是誰最後敲定下來的。還有口快的,直接說道:“王娘子,你這妹妹如此嬌貴,嫁一個馬行街商人,豈不是自降了身份。”


    王娘子滿臉堆著笑:“那許家大郎也不是一般人,從前中過武舉,也在殿前司做過官的。算是朝廷武將,身有功名呢。”


    那口快的命婦又口快一回:“那武將算個什麽,又不是讀書人。”


    邊上的人拉拉她的袖子,眼神示意她。王娘子就是出身於武將之家的,怎的在王娘子麵前能說這個!何況李家的貴親連襟,出了個皇後的曹家,也是跟著藝祖平定天下的武將。在這兒說“武將算個什麽”,實是不合時宜。


    王娘子的笑也沒怎麽收斂,反倒說話更爽朗了:“朝廷要是跟元昊開戰,若沒有武將,難道要我們這些人上西北作詩禦敵去啊!何況許衷對我妹妹有救命之恩,去歲我妹妹在城郊遇險,沒有許衷,二娘就得死在元昊派來的細作手裏了。沒有許衷的武藝,你們去救她麽。”


    那娘子被旁人拉住,不再說話。而自有人出來說好話:“是是,武將也是朝廷棟梁。”


    朝煙坐在王娘子邊上,朝雲則坐在朝煙身邊。


    朝煙喝著茶,看著這一位位麵熟又叫不出名字的外命婦們討論她的婚事。臉還是會紅,可聽她們說話也是有意思的。


    朝雲低著個腦袋,剛才那一番話聽下來,心裏不知冷哼了多少聲。


    武將不算什麽?沒有武將安邦,哪有如今你們坐在這裏談天說地評論是非的痛快?人家在西北飲風沙,你們在這裏吃茶,究竟誰不算個什麽?


    她們不賀喜姐姐嫁給了她喜歡的人,反倒對著許衷的身份指指點點,虧說是一群讀書人,俗得比不過田埂老農。老農尚曉得百草各有其用,這群俗人倒好,隻追著讀書人捧。見說話時機不對,便能轉個腔調,嘴巴滑得像塗了油。


    倒是有種惡劣的想法上了頭,她想著,若是自己將來要嫁給一個她們眼中身份更低賤的人,比武將低,比商人低,這群人又該說什麽?皺著眉頭還是咧著嘴?會不會又說她自降身份,就像說姐姐那樣?


    何況她李朝雲要嫁給一個地位卑賤之人,也不礙著她自己的名字叫做李朝雲。她的身份就是她自己,憑什麽看個夫家便說自降身份?


    雅會,雅會,也雅不到哪裏去。


    她久坐著,不欲說話。


    第56章 乾元


    朝雲喝了幾盞茶,起身告辭。


    朝煙悄悄拉住她:“今日的藥吃過了沒?”


    朝雲點點頭。


    其實還沒有,回去就喝。


    朝煙便放心叫她自己回去了。雪滿跟在她後頭,問道:“姐兒怎麽這麽快就走了?姐兒中飯也沒吃,怎的不吃一口那桌子上的點心?”


    朝雲撇嘴:“是有點餓了,但不想聽她們說話了。”


    雪滿便去小廚房做了幾個菜出來,給朝雲填填肚子。


    席上眾人講的話,慢慢從朝煙的婚事說到了宮裏的事。


    “宮裏缺了幾位女官,從宮女裏挑了好的任上去,可還缺了幾位。如今在官員家裏征選呢。”


    “征選?”夫人娘子們笑道:“雖說是選女官,可哪家人會把自己女兒送進去。”


    有夫人便說了:“尚宮說的是征選,也沒說就是征選各家小娘子。我家送過去兩個,便是兩個得用的女使。若是這兩個女使入了選,進宮當個女官,也算是給我家長長臉了。”


    朝煙開口問道:“宮中女官缺了哪些呢?我看看我家裏有沒有好的。”


    夫人思索思索,講道:“掌賓、掌讚都缺了,司正、典正也暫缺著呢。還有幾個,我也不大記得清。”


    朝煙道個謝,回頭看了眼肅立著的燕草。


    燕草心裏一驚。


    秦桑樂嗬嗬地推推她,小聲問:“燕草,掌賓、典正我都知道,那個掌讚是做什麽的?”


    燕草更小聲:“掌禮儀班序、設版讚拜之事。”


    秦桑傻乎乎:“你這樣講,我也聽不懂呀。”


    燕草於是道:“便是典禮的時候給人排位置的。”


    “哦哦!這樣講我就懂了嘛!哎,剛姐兒看你作甚?”


    燕草低著頭:“姐兒隨便掃一眼,有什麽做不做甚的。”


    四月到來,天便有了熱起來的光景。


    因四月十二是官家生辰,便是乾元節,東京城裏進了許多北人麵孔。來的契丹人尤其多,彰聖軍節度使耶律九方領著浩浩蕩蕩的使團早在三月底就到了城裏,馬行街、潘樓街、州橋附近都常常去逛遊。


    每個皇帝誕辰不一樣,東京城有些經曆了幾朝的老人,一把年紀已經恍惚了當今官家是誰,更不會記得清官家的生辰是哪天。不像過年或是冬至,有個說得出的日子。他們隻有在看見城裏有了契丹相貌的人時,才會想起:哦,官家的生辰要到了!又有一場熱鬧了!


    於是行將就木的老漢,撐著一口氣也要活過四月十二,總不能讓自己的喪事落在官家喜日之中。家中呱呱墜地繈褓嬰孩的人家則喜慶了,若小孩的誕辰與官家是同一天,便是這家得了天大的福氣,將來孩兒大了,行走於世,也要被人看高幾眼。


    舉國上下同慶此日,也算是萬國來賀。


    四處都喜慶,馬行街自然也如是。


    官家生辰當夜的大宴統共要進九輪酒,每一輪酒時,所用的杯皿皆不相同,官家與臣子用的也不一樣,桌上餐盤等等,都也各有講究。官家賜生辰宴是件大事,用具不好和前些年相同,去歲用過的杯子,今歲也不好再拿出來。若被人認得,丟的也是皇家的臉麵。禁內雖物件豪奢,卻也不曾豪奢到這等境地,金銀杯盞隨意能拿出千百個實在也難,於是便要現成到宮外的貨行采買。


    許家有專門供宮中用物的貨行,也有金銀鋪專產禁內用具,每年掙上一筆銀子,雖不多收宮裏的錢,但畢竟算是與官家做生意,是好聽的交易。


    直到十一日,大小采買都做完了,許衷才算空了下來,好再專心準備自己的婚事。


    朝煙早幾日叫羅川來傳了個口信,說李訣在乾元節一整日都不會回府,她已知會了王娘子這日要出門。她的話隻說到這裏,許衷讓羅川帶話回去,便道他知道了,到時會到州橋去等候。


    羅川是傳話人,一個字都不落下,給兩邊說清楚。看這未婚的一對夫妻親親愛愛,他自己也有些羨慕。他可也老大不小了,母親卻不曾給他說過什麽親事,反倒前幾日提了一嘴要給羅江找個媳婦。他個當哥哥的,總不能成親比弟弟晚吧?


    自從流霞從宮裏到府上後,他便隻對她一個動過心,可流霞那裏是什麽心思,他卻猜也猜不透。


    二姐兒就快成親了,到時他隨著二姐兒到了許家,流霞會跟過去麽?羅川咋咋舌。


    而真正到了乾元節一日,府上早早就都起來了。


    張燈的張燈,插花的插花,總之要把整個府裏布置得漂亮。這些早一日做,湊不上這份福氣。晚一日做,又怕福氣已經被人搶光了,隻有乾元節當日最好,但要趕個起早,不然一日功夫也做不來及。


    朝雲向來不愛這些,隻知今日不用去家塾上學,在床上睡到眼睛腫,被韓婆婆挖起來喝了一大碗藥,塞了兩顆糖進嘴裏。


    胡琴、琵琶、羌笛三個端著個大水盆在衝地,嘩嘩的聲音響著,朝雲如何都睡不著了,出門看下人們忙活。看得膩了,想去入芸閣找姐姐說話,發覺姐姐一早竟也出了門。


    朝雲想了想,姐姐一定又是去與那許衷見麵了。如今姐姐和他的婚事已經走了明路了,見麵便不算是私會,真是方便極了。


    朝煙不這麽覺得。


    走在許衷身邊,她一點兒都不覺得方便。這是兩人自定親以來的頭一次單獨見麵,如今身份不同,反倒更加慌亂,手也不知道該放哪裏。


    反觀許衷,他便淡然許多。兩人沿著禦街往北走,一路給她講著各家店鋪的經營。


    “這是我父親從一位朋友那裏買來的店。當時那朋友經營得不好,連年虧損,便低價賣給了我父親。”


    “那如今還虧麽?”


    許衷笑了:“若是還虧,我便不經營它了。”


    朝煙看他一眼,歎:“從前不曉得你家這麽富。之前你們送細帖子來時,真是把我嚇了一跳。”


    “富而不貴,這些也無甚大用。”許衷淡淡地說。


    “但至少說明你有本事。”


    這話把許衷說笑了。他的本事,不過就是經營這些店麵,文不能舉,武不能戰,也就是她高看他一眼,願意嫁給他。每每想到此事,他心中總是暖的。


    伸出手,牽住朝煙。


    朝煙的臉唰一下紅了,看看他,又把頭撇回來,低著頭走路。


    他的手暖暖而寬厚,手心有幾顆繭,摸上去糙糙的。


    走到景靈東西宮一段,禦街中間的禦溝的杈子便撤了,栽了連排的花樹。


    桃花已經落了,李花卻開得旺。


    朝煙其實並不能分清各個花樹的品種,是許衷一棵一棵告訴她:“這株是嘉慶子樹,這株是白桃花樹……”


    朝煙站在嘉慶子邊感歎:“這花忒小,不然摘下一朵來,簪你的頭發,一定好看極了。”


    嘉慶子大紅色,許衷發絲烏黑,會襯出他的英武。


    “……”


    許衷也不知該說什麽。


    朝煙誇他好看。


    “更襯你。”他道。


    閑走到了午間,朝煙與許衷都餓了,先去景靈西宮邊上的鹿家包子鋪買了兩個鮮肉的包子。


    拿在手裏燙,朝煙兩隻手換著拿,還用手指揉揉耳朵。


    許衷一攤手,她便把燙手的包子都交給他,讓他先拿著。看他的模樣,似乎手也並不怕燙。


    “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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