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對,都覺得彼此麵熟。


    朝雲愣在那裏,傻傻地想了一會兒,也沒想到在哪裏見過他。


    反而是那位郎君,見到朝雲的第一麵,便想起了去歲的金明池。


    梧桐林裏,那個就算哭著也要抹幹眼淚走出去的小娘子。


    又有風把雪花片吹到了她眼睛裏,擠眼把雪水擠出去,再睜眼時,那位郎君已經關上了窗戶,不複見人。


    她關窗太久,朝煙問道:“怎麽了?”


    朝雲搖搖頭,隻作無事發生。


    隔壁的雅間,小二上了菜。


    郎君拿出一塊腰牌,問隔壁那間的小娘子是誰。小二支支吾吾地說不知道,郎君反倒曉得了那娘子至少身份尊貴。畢竟他的身份麵前,小二還敢隱瞞的,隻會是高門大院的娘子。


    又想到先前聽見的那幾句話。


    上回在梧桐林,因小娘子咽喉疼痛說不了話,都沒聽過她說話。今日不想如此意外地聽見了幾句。這樣年紀的小娘子,怎的不好好讀書學詩寫詞,反倒張口談起了官家與西夏元昊之事。


    句裏句外,似在苛責官家遲遲不肯出兵討伐趙元昊。


    世事複雜,尤其在政事之上,百姓腦門子一熱就能想到的事,難道官家與一眾宰執們想不到麽?元昊欲反,派出間者刺探東京消息,又遣使侮辱大宋,官家又不是真的聖人,心裏會不對西夏動怒麽?遲遲不肯發兵,自然有不肯發兵的緣由。參知政事程琳、樞密院的王德用、陳執中等人在朝廷之上各執一詞,話多得官家在大殿上都皺著眉。


    不過就他而言,其實是盼著朝廷與西夏開戰的。沙場之上,才是他奪取功名君心的地方。囿在小小一方城牆之中,他永遠沒有位極人臣的一日。他的身份不同於常人,要真真地出頭,就須與常人不同。


    那小娘子之言,雖有些幼稚,卻也算是他想說的。這幾日,他也沒少在官家跟前說這些話。開戰與否,一念之間,便能定他後生乾坤。


    夜裏躺著,朝雲閉著眼睛,翻了兩圈也睡不著。


    坐起來想走走,又怕外頭的韓婆婆聽見要進來。韓婆婆做事最是差不得一點兒,但凡聽見她睡覺有一丁點兒動靜,都會推門進來看一眼,生怕她像小時候那樣翻身掉下了床去。


    那時找了個治小兒骨頭的郎中可不容易,並不像如今大把的禦醫在東京城裏開藥鋪開醫館。李莫惜背著她,在風雨之中挨家挨戶地敲醫館的門,就盼著有人能出來幫幫這可憐的小娘子。李訣官職尚且不高,家中剛失了主母,朝煙得了風寒,李莫惜也還是個兒郎。羅川與羅江滿城找著大夫,李莫惜心疼妹妹,眼淚竟一把一把地掉。


    說起這些事,朝雲都不大記得了,可父親和姐姐還會講給她聽。韓婆婆也記著,故而總不大放心叫她一個人睡覺。坐著想了想,還是躺了下去,就不叫外頭的人又進來折騰了。


    背著了床,骨頭一陣噶啦,筋骨鬆軟下來,腦子倒也活絡了。


    瞬息之間,想起了窗子外見到的那郎君是誰。


    上次見他時,是她在梧桐林中迷了路。一轉身,瞧見戎裝勁甲的他負手而立。


    此次見他,他穿的不再是甲胄。他那套打扮,說不上文氣,武氣也不濃,看著不寒酸也不富貴,倒像是有些陰森。故而長久地沒想起來,隻有靜下來,心才會告訴她,他就是那個他。


    關個窗子也能碰見,倒還真巧。


    出正月後,日子又閑了起來。


    朝雲今年四月生辰過後便不用再上家塾了,按說最後這兩個月,範教授也不該太苛責於她。可每每看到她那一手螃蟹爬的字,總是覺著頭疼。萬一將來有人見著她的字,問了句“娘子的老師是誰”,他可還怎麽教書育人呢。


    他教出來的學生,不說各個是人中龍鳳,至少品行端正,字跡工正,文章雅正。例如李莫惜,便是年紀輕輕中了進士,如今在應天府任職,等回京之後,想必也會入二府,算是個有出息的學生。別家的幾個學子,也有少年中榜的,他說出去也算長臉。幾個女弟子,朝煙自然樣樣都好,朝雲也還算個端正娘子,獨獨一手爛字,叫他日夜憂心,想要再好好教導教導。


    若還有兩年,大不了從頭教起。可隻剩兩個月,便隻好叫她多抄寫,把每個字都反複寫好,總該有些成效。


    朝雲於是抄起了自己做完了的抄本。第一遍抄完,足足用了十日,拿去給範教授看。


    範教授眯著眼睛看,手指在紙頁上劃動,皺眉問她:“你這是抄的誰的出塞詩本?我不曾見過這本。”


    朝雲抿唇:“教授,是學生自己寫的。”


    範教授把抄本一放,看著朝雲篤定的神色,展顏笑了:“好,好。這做得不錯,注也寫得好,批得精妙。算抵過了你這些字了。”


    “那教授,是不是不用罰抄了?”


    範教授是個老學究,搖頭時,發絲裏似乎都要沁出墨香。


    “此言差矣。抄總是要抄的,既然抄本做得好,不妨多抄幾遍罷了。”


    朝雲悻悻抱著抄本回去了。


    好歹教授誇她的抄本做得不錯了,那多抄幾回也就多抄幾回吧。


    韓婆婆等在山光閣的院子裏,見著朝雲和雪滿回來了,上來講道:“阿郎請了個翰林醫官院出來的直院,說要給姐兒診個脈。二姐兒陪著在正堂呢,請姐兒下學後過去。”


    雪滿眼睛瞪大:“翰林醫官院!那不是專門給宮裏的娘子們,皇子們,還有官家診脈的大夫嘛!”


    朝雲也奇怪:“我又沒什麽毛病,怎的要翰林醫官院的直院來診脈,殺雞用牛刀。”


    韓婆婆笑了:“是阿郎疼愛姐兒。姐兒的嗓子有陣子不痛了吧,就怕它以後又痛起來。”


    於是韓婆婆陪著朝雲到了正堂,雪滿則滿院子見人就說“有個翰林醫官來我家了”。雪滿這張嘴,要說話時,誰都攔不住。


    朝雲思索著,是不是這翰林醫官與爹爹私交甚篤,所以來看看爹爹的女兒?還是這醫官缺銀兩了,到我家來掙點銀子?總之,無緣無故請來個醫官終歸是奇怪的。


    那一頭,朝煙已經等了好一會兒了。倒是那翰林醫官卻無倦色,沉坐著等。


    李訣官拜禦史中丞,已是朝中貴人,在李府之中,便是翰林院使也不會輕易不耐煩。那李中丞請他來時說著自己女兒隻是有些體燥,這是幾副藥就能調理好的,並不麻煩,而給的報酬又高,這醫官更不會不樂意等這麽一會兒。


    終於等到朝雲過來。


    翰林醫官看著,麵色忽然一變。


    這個年紀的小娘子,長得頗為秀氣,怎的在這個天氣還穿得如此單薄。竟這樣不怕冷?


    待朝雲走近,兩方行禮時,他又抬眼看了看朝雲的眼下,一小片的紅,還有些腫。


    朝煙在一旁講道:“陳醫官,請給我妹妹把個脈吧。”


    陳醫官袖手一揮,與朝雲對麵坐下。


    手一搭上去,麵色又是一變。


    朝雲看著直皺眉頭。朝煙則心驚,忙問:“陳醫官,這,這是怎麽了?”


    陳醫官驚地又看朝雲一眼,問:“小娘子可有口幹、口苦?”


    “早間醒來時有。”


    “夜裏睡得好麽?”


    “夢比較多,睡得倒還好。”


    “月事……?”


    朝煙趕在朝雲前頭說:“醫官,我妹妹還小。”


    陳醫官便知道了。沉默良久,歎了口氣道:“小娘子肝火過旺,火氣外溢,易驚易怒。本是一副重藥吃上一個月就能好,想來先前也有大夫配過。隻是小娘子陰虛陽盛如夏日烈陽,又還在生長,藥也難以克製。隻得平時多多注意,不要輕易動怒,多喝白水,吃茶時放朵菊花進去,長長久久地平和,多走動,少久坐,興許過了生長的這幾年也就好了。”


    朝煙又問:“陳醫官,似我妹妹這樣的,常有麽?”


    陳醫官搖搖頭:“老夫行醫多年,也少見小娘子這般。小娘子切忌動怒,否則容易傷身啊!”


    朝雲撇撇嘴。


    第55章 雅會


    送走陳醫官,朝煙板著臉,抓著朝雲的手。


    “姐姐,怎麽了?”


    朝煙麵色深沉:“我本以為先前你吃的那些藥,已經調理好了。”


    朝雲笑道:“姐姐,那陳醫官說的也不一定就準呀。我從前咽痛多麽厲害,如今也不痛了。”


    朝煙歎:“那陳醫官從前可是翰林醫官院的直院,爹爹說,是專看婦人陰陽虛盛的。我們從前去的那馬行街藥鋪,那家隻是看咽喉,對內火隻是略懂罷了,總沒有陳醫官專精。”


    “翰林醫官院的直院……姐姐,直院怎的會到我家來,給我看病?”


    “爹爹說,中書上言,道翰林醫官院醫官繁冗,要精簡要員。原本七個直院,如今隻留了四個。陳醫官便離開了翰林醫官院。”


    “啊?”朝雲咋舌:“原來已經不在翰林醫官院了。那便是他醫術不精,說的話更不準了。”


    朝煙嗔她:“可不能這樣想。便是陳醫官醫術太精,隻專體內陰陽,不通其他病科,才會走的。便是這種人來給你瞧病說得才準。”


    夜裏李訣回來,問起白日陳醫官來的事。


    朝煙把陳醫官所說一一講了。李訣也驚:“陳醫官說得如此嚴重?”


    朝煙歎道:“實在也把女兒嚇了一跳。”


    李訣趕緊吩咐下人:“去跟廚房,還有三姐兒那裏的小廚房說,以後燒茶水,統統放菊花進去。牛羊肉等燥物千萬不可送去山光閣了。”又問朝煙:“陳醫官可開了方子?”


    “陳醫官開了,已叫人去抓藥了。”


    “幸而雲兒自來不怕苦,不然這年年吃藥,可要難為她了。”


    朝煙心裏卻想:哪有人真不怕苦的呢。雲兒總說自己不怕吃苦藥,多半隻是嘴上逞能罷了。喝藥時,她該皺的眉頭又沒有鬆過。


    還有一事也得說,朝煙又道:“爹爹,陳醫官私下與我說,朝雲這樣的,萬一動大怒容易嘔血。我想著雲兒平日還算快樂,也沒見過她真生什麽氣,也就沒同她講。”


    “好,好,不必與她說這事。且叫雲兒每日都快樂,便不會有動大怒的時候。”


    父女兩人坐下來,又聊起了與許衷的婚事。


    “爹爹年前公事忙,大小事都是你姨母幫襯的,爹爹也對不住你。”


    “爹爹怎麽這樣說!女兒的事…總也不及朝廷正事要緊。”


    “我與你母親就隻有你與雲兒兩個女兒,在爹爹這裏,你們比政務要緊。你小定、大定的時候,爹爹一定放一放手上的事,親自來給你操持。”


    朝煙眼眶微紅,感念著父親的疼愛,也遺憾自己生母的早亡。


    若是她母親還在,這些事就無須父親操勞。母親走了太多年,朝煙幾乎想不起來她的模樣了。朝雲自然更不記得,隻有李莫惜偶爾還提一提幼年的事。


    說母親坐在院子裏看書,朝雲騎在李莫惜脖子上摘樹葉,朝煙和秦桑搶冰雪元子吃的事。朝煙不喜歡上樹,可小小的朝雲已經曉得折一根樹枝胡亂揮著,也不知她與誰學的,還會哼哼哈哈地招呼兩句。娘親都不會喊,就會擺架勢了。


    隻是當年李府還在曹門以外,並不在如今的州橋投西大街,院子沒如今這樣大,下人也沒如今這麽多。朝煙朝雲都和母親住在一塊兒,李莫惜住在祖母的院子裏。


    朝雲抄書抄累了,想喝口水,一口下去,感覺喉頭卡了點什麽。


    輕輕一咳,吐出來半片花瓣。


    再去看杯子,裏頭泡著一大朵菊花。


    此時都不曾開春,天寒地凍的,竟然還真有菊花能來泡水。朝雲用兩支筆杆把菊花撈出來鋪在紙上,看它的花瓣。


    滿城盡帶黃金甲,說的就該是這種菊花吧?說是最傲氣的花,我花開後百花殺,如是看來,再怎樣淩寒傲氣,都不過是被人拿用。開時被看,落後被吃,摘下來還要泡水,連自己的花瓣都保不住。


    撈出來,但白水裏頭還是有淡淡的味道,倒也不難喝,隻是比一般的茶水怪了些。韓婆婆方才說,白草正給她煎著藥,叫她不要多喝水,免得把肚子喝脹了,她便隻淺淺再抿了一口,就把菊花再丟進去,放到一邊兒。


    再提筆時,已經忘了自己方才在抄書。書房裏轉悠了一圈,從小榻的懶架兒邊抽出自己的話本來看。一看就是一個時辰,韓婆婆端藥過來時,她又撐在懶架兒上眯眼睛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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