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夫人病逝的消息,很快便在胤城傳遍,城主府外掛著白燈籠,紮著花圈,白綢隨風飄了好幾天。城主因傷心過度,大門緊閉,辦喪的消息是傳出去了,城主府沒有因此擺席宴客,倒是城中有不少受其夫妻恩惠的人主動前來慰問。


    既然是做戲,便要做全套。


    阿箬一天一個念頭,第一天讓他們在門前燒紙,第二天便讓他們在院內堆滿白花,今日又說要隋雲旨入夜帶著人跪靈台哭喪,必須得哭聲大、響,天上的神明才能聽到。


    隋雲旨麵色尷尬,但為了自己的母親,還是硬著頭皮跪下,麵對靈台上英枬的名字,又看向未合上的棺材裏躺著一具木頭人,木頭人穿著英枬的裙子,麵上蓋著白布,風一吹,滿屋的白綢引魂幡伴著鬼泣般的風聲,直叫人汗毛倒立。


    隋雲旨在哭嚎時,隋城主正在那種了槐花樹的小院裏陪著隋夫人,隋雲旨的聲音越響,隋夫人的臉色便越難看。


    “沒事的,忍過這陣子就好了,忍過這陣子,便不會再有人纏著我們了。”隋城主輕輕撫摸著英枬的發絲,安慰道。


    隋雲旨哭了一刻鍾,實在是一滴眼淚也沒有。


    阿箬環臂站在靈堂外,靠著一棵桃樹,這個時候的桃花早就謝了,碧綠的樹葉下結了一顆顆毛茸茸的綠色小果子,阿箬揪了一顆下來嚐,澀嘴,可她舍不得吐掉。


    “是不是很好笑?”阿箬突然開口。


    鬼泣的風中飄來了一股源蓮的香味兒,阿箬低下頭,嘿嘿一聲:“我就是故意的,這隋家的公子看著精明,實則是個傻的,我不過是逗逗他而已,算不得幹壞事吧?”


    扔掉桃核,阿箬換了個姿勢繼續看向靈台內幹嚎的隋雲旨,臉上的笑容逐漸淡了下來,玩鬧的情緒過去了,便覺得不過是一場索然無味的鬧劇。


    “我倒要看看,他們打的什麽如意算盤,這隋家,黑得很呢。”阿箬說完,轉身不再去看隋雲旨的笑話。


    夜風緩和了許多,吹在人的臉上也不覺得涼,回小院的這條路上空蕩蕩,因為這場喪事畢竟是辦假的,後院便沒掛上那些嚇人的白布。


    阿箬走到九曲橋上,荷塘裏殘餘一些去年幹枯的蓮枝,月亮投在了水麵上隨著風的紋路起了波瀾,幾十條魚兒圍著月光遊轉。


    這裏靜謐,隻偶爾能聽見隋雲旨的鬼哭狼嚎遠遠傳來。


    竹簍內源蓮星輝,照亮了阿箬腳下的路。


    “神明大人,阿箬很孤獨的,一直以來都是一個人……”她輕聲呢喃道:“所以我想早一點、快一點見到您,您是否也等不及了?”


    第9章 落金城:八


    英枬的假棺材在家中停放幾日後,便按規矩送上前兩日買好的山頭。因著畢竟是個假墳,也不想被太多城裏人知曉,以免後來多次被人誤會供香,這風水寶地就買得遠了些。


    那處在胤城外五十裏地,名叫衛風山的後山崗上,遠看有山,近看有水,由於山上無果無獸,故而人跡罕至,將英枬的假墳埋在那兒最合適不過。


    英枬一死,斷了吳廣寄的財路,今後沒人給他送美人送珍饈,他肯定不會放過害他至此的女人,最有效的方式便是在隋雲旨麵前自報身份,再殺一兩個人殺雞儆猴,讓隋雲旨和隋城主繼續替他效命,待到這兩人去世後,以同樣的方式威脅他們的子孫。


    他隻需要藏在胤城這個大金窟的背後,過他不知天堂地獄的生活。


    護送英枬靈棺上路的人不多,英枬在遇見隋城主前,他也隻是個孔武有力的窮小子,後來與英枬在一起後得了這些銀錢,二人共同施善散金,才漸漸得來了這般名聲地位。隋城主家中無親人,亦無祖墳,英枬埋哪兒都算自由,除了隋雲旨之外,也沒什麽戴孝的晚輩抹淚相送。


    除了扛引魂幡與棺材的人之外,隋城主隻帶了十個親衛,和隋雲旨、阿箬還有兩個僧人一同出城。


    五十裏地遠得很,這一路也沒有歇腳的地方,若不加快腳步怕難在天黑前趕到。


    越往前走道路越窄,人煙越少,小路的右邊長了一大簇蒲公英,阿箬小心翼翼地折了一□□白色絨毛圍成的小圓球完整無缺,一顆種子也沒鬆動掉下來。


    她捧著那一支蒲公英,步伐輕快,路過隋城主身旁見他神色淡然,眼珠子一轉,故意問道:“隋城主,你怎麽不哭呢?”


    隋城主被她問得一愣,隻見麵容嬌美的少女抬頭看他,睜圓了一雙鹿眸,分外單純道:“隋雲旨在前頭哭得都快斷了氣了,你怎麽一滴眼淚也沒有?”


    隋雲旨的確哭得很傷心,前兩日他在靈堂棺材前哭,一心懼怕夜裏古怪的風聲,也知道那棺材裏躺著的是木頭人,故而擠不出眼淚來。今早哀樂奏起,一行人離開城主府,他見隋城主也穿著麻衣,心中忽而有種當真送走隋夫人的錯覺,越想越觸動心弦,此刻也難□□下幾滴心酸眼淚。


    隋城主低聲道:“夫人畢竟尚未離世……”


    阿箬一臉認真地打斷他:“在外眾人皆知你與隋夫人鶼鰈情深,便是蒙混神明做做樣子,也要把戲演足了呀。”


    隋城主的臉色瞬時尷尬了起來。


    阿箬說完,隋城主抿了抿嘴,好一會兒才皺起眉頭擺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雖沒像隋雲旨那般哭得真切,倒也像模像樣地揉了幾回眼角。


    阿箬如同看戲般看向這兩個真真假假的父子,揚起嘴角笑容,眼神卻越發的無趣了起來。


    五十裏路下葬,的確從白天走到了黑夜,扛棺材的人到達地方時累得幾乎虛脫。


    阿箬看了一眼已經挖好的土坑,這地方荒僻幽靜,墳地旁長著一棵多年的樟樹,樟樹後方便有一條往山下流去的小溪。


    野草及膝,今年新出的嫩草與去年枯萎的黃草擠在了一起,入夜的樟樹花發著清甜的香味兒,滿樹細小的花群,像是給茂密的綠葉蒙上了一層薄紗,彎月懸空,微光溫柔。


    棺材下葬的聲音磕磕碰碰,隋雲旨這時候也沒哭了。


    隋城主沒靠近這邊,站在數十步之外遠遠看著,與阿箬離得最遠,而隋雲旨因覺得此地過於陰森,沒忍住想尋人倚靠些,靠不了隋城主,便往阿箬挪去幾步。


    眾人安安靜靜地望著棺材平平整整地放進了黃土坑中,鋤頭等物就擱在一旁,隻等兩個僧人做一場法事便可掩埋。


    僧人在那兒呢喃超度,低低的聲音如同念咒,使得隋雲旨背後生寒,他越發膽怯地朝阿箬靠近,忍不住輕聲問:“阿箬姑娘,明日……我娘的病便會好嗎?”


    “或許用不到明日,隋夫人的病就能好了。”阿箬說完這話,突然抬頭看向彎月,慢慢閉上雙眼,深嗅一口風中樟樹花的味道。


    那清甜的味道中夾著一絲熟悉的香味兒,微寒若雪,不是這世上任何一朵花的香氣,卻是阿箬記憶中最深、記得最清的味道。


    銀鈴聲似在耳畔響起,逐漸蓋過了僧人的低喃,兩種聲音交錯,一個在她記憶深處,一個將她重新拉回了現實。


    “阿箬姑娘,阿箬姑娘!你怎麽了?”隋雲旨察覺出她有些不對勁,她的臉色很難看,眉眼卻彎彎的,似笑非笑,帶著些許咬牙切齒的恨意,把目光投向了那棵樟樹後漆黑的虛無中。


    阿箬收回了目光,抓住隋雲旨的手腕便將他往下拉,二人幾乎是同時摔在了野草叢中,過高的草尖隻露出他們半個腦袋,烏發在黑夜中遮擋了他們的麵容,若不仔細看,乍以為那兩個人忽而失蹤。


    隋雲旨想開口出聲,阿箬卻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力氣之大,便是他怎麽掙紮也躲不過。


    隋雲旨是有些怕的,他詫異地看向阿箬,眼神滿是疑惑震驚,阿箬的目光卻很冷淡。她慢慢湊近隋雲旨的耳畔,兩個人距離近到隻要他稍微掙紮一下,耳廓便能碰到對方柔軟的嘴唇。


    隋雲旨的臉有些紅,他的眼神忍不住朝阿箬看去,心跳得越發紊亂,不知為何,他明明從未碰過,可就是覺得阿箬的嘴唇是軟的。


    胡思亂想之際,旖旎的心思被她一句話打破。


    “隋雲旨,等會兒若見著死人,你別叫出聲。”阿箬開口。


    她的聲音很輕,輕到好似隻是往外喝出一口熱氣,若非離得太近,那句話就要散在風裏了。


    “雲旨?”隋城主這時才發現少了兩個人,原先離樟樹不遠的阿箬和離阿箬很近的隋雲旨一並消失了,隋城主心內一慌,連忙揚聲喊道:“雲旨!雲旨!”


    “快,快去找雲旨!今夜危機重重,不能讓他出事!”隋城主說完這話,便將身邊的人分散出去,他自己也在草叢中小跑了起來,嘴裏不斷喊著隋雲旨的名字。


    此地空曠,即便是人才走了,這麽多人叫他他也當能聽見的,偏偏一句回音也沒有,更叫隋城主心慌。


    隋雲旨不知阿箬為何要將他藏起來,他們倆就藏在這草叢裏,離隋城主很近,可關心則亂,那些人以為自己眼前看不見,人便一定不在眼前。隻要想著隋雲旨或許會被某些人帶離山頭,隋城主便越發驚恐了起來。


    “雲旨!”


    “隋城主。”一道低沉的聲音將混亂的場合打散。


    這一圈長滿雜草的山崗上隻留下隋城主,兩個僧人和一群累到虛脫,手無縛雞之力的隋家家仆,隋城主帶來的侍衛全都在方才找隋雲旨的過程中,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男人慢慢從樟樹後走來,步入月色之中。


    他身披黑色鬥篷,身量高大魁梧,鬥篷的帽簷寬大,遮住天上的月光,陰影投下,也擋住了他的麵容。


    分明還沒見到對方的長相,隋城主卻不禁往後退了兩步。


    “看來,你早知道我了。”男人說出這句話,側過臉看向還未被黃土掩埋的棺材,歎了口氣:“可惜啊,修煉幾百年就為了你這麽個凡夫俗子喪命,你說她若好好地跟著我,這個時候怕是吃香喝辣,好不快活。”


    “你、你別過來!”隋城主喊出這一句,惹得那人哈哈大笑。


    兩名僧人不知發生何事,隻覺得如今躺在棺材裏的隋夫人屍骨未寒,尚未下葬,這般場合實在不該發出笑聲,自己的法事也被突如其來的人打斷,其中一名僧人便蹙眉啟唇:“這位施主,死者為大,你不可……”


    男人在僧人開口說話前便路過他們的身邊,從容地伸出一隻手落在正說話的僧人頭上。


    黑袍之下,粗糙的手掌骨結粗大,指腹生繭,幹枯泛黃的手貼著僧人光潔的頭頂輕輕一按,指尖下的皮膚頓時覆蓋了一層薄薄的金色薄膜。


    僧人忽而渾身一顫,那根手指離開了他的頭頂,可那不斷擴散的金色卻像重墨暈染白紙般從他的頭頂滿滿往臉上爬去。他甚至都來不及發出驚恐聲與哀嚎聲,大腦在一瞬被封,聲音也發不出來,瞪圓的瞳孔無法閉合,他保持著一個震驚也來不及扭曲的表情,渾身僵化,失重地朝前撲去。


    “智安師兄!”另一名僧人見狀,想要去拉住往黃泥坑裏倒去的人,卻在下一瞬被黑袍男人推了一把。


    那金色宛若狂猛生長的植被,沿著衣服似藤蔓纏繞般於僧人的背心擴散,也不過是幾個眨眼間,兩具金人叮咚撞在了一起,雙雙跌入土坑。


    眾人看呆了,月色下,微風拂過草麵,翻湧的野草如深海波濤,蕩起一層又一層綠浪。


    阿箬捂著隋雲旨的手很緊,以至於隋雲旨沒發出任何一聲,就連野草尖被吹進了他瞪大的眼睛裏,掃紅了眼眶,逼出眼淚來,他的呼吸也不敢加重。


    “隋城主既然認得我,想必那女人在臨死前把該交代的都與你說了吧?”男人越發朝隋城主靠近:“其實我原先屬意的不是你,而是你們的兒子,但你想替那女人接手也不是不行,隻需你我間做個交易。”


    “什麽交易?”隋城主的眼神四下搜尋,根本不見阿箬,也不見他散出去的侍衛,想來那些人恐怕也都碰到了眼前這個男人,無聲無息地化成了金人,倒在柔韌的草堆上了。


    “我不喜歡你們的兒子,他與他母親一般,活得太久了。經過英枬一事我發現,妖雖長壽可以省去很多麻煩,但遠沒有人好控製,因為他們會些小小法術,便傲慢地以為能與神明抵抗,到最終的下場……不過一個死字。”男人說道:“我要你回去殺了那小子,重新娶妻生子,找個合適的繼承人,如此,我也能保證你隋家往後世世代代都能富貴滔天。”


    “如果我不同意呢。”隋城主又往後退了幾步。


    男人聞言,發出一聲猖狂的笑,他的手指輕輕拂過波瀾的野草,凡是與他指尖擦過的草葉不過片刻便化成了鋒利的金葉子,一圈連著一圈擴散,薄薄的葉片相碰,發出了清脆的聲響。


    “現在我鬆開你的嘴,你還會尖叫嗎?”阿箬的聲音很低,這一次熱氣噴在隋雲旨的耳畔,隋雲旨半點其他心思也沒了,他訥訥地搖頭,阿箬才鬆開了他。


    掌心滿是隋雲旨緊張流下的口水,阿箬嫌棄地在他肩上擦了擦,拉緊肩上的背帶,起身朝黑影看去,喚了對方一聲:“吳廣寄。”


    她的聲音不高,黑影離得遠,未必能聽到。


    可卻在阿箬說出這三個字時,所有人都看見那黑影渾身僵住,原來如臨大敵的恐懼當真是能被人看到的。


    阿箬的聲音猶如一張催命符,此刻正貼在黑影的後腦勺上。


    作者有話說:


    ps:本文有男主哈,有男主的,有的有的。


    文案上有說啊,他在女主背上的簍子裏呢……


    一句話簡介裏也說了:背簍裏裝著老公(呃,對!)


    第10章 落金城:九


    夜風吹來樟樹花的香味時,阿箬突然想起來自己以前是吃過這種樹的樹皮的。那是春末,所有樹上新長出來的嫩芽隻要吃不死人,都會被人搶摘,阿箬去得遲,沒有樹葉,隻看到雨後樟樹靠近泥土的樹幹上長了一些青苔,粘著蛻皮的樹皮。


    她將那青苔和樹皮摳下來攥在手心,兩大塊,能抵很長時間的饑餓,她想回去找何桑爺爺,還有哥哥,這些樹皮能分給他們吃一些。


    回去的路上阿箬見到了一個少年,那少年與她一般大,渾身很瘦,粗糙的衣服下卻挺著一個宛若孕婦的肚子,麵頰凹陷下去,眼眶很深,雙手捧著泥濘的黃土,正在舔裏麵的水分。


    少年比阿箬高,可佝僂著背顯得很瘦小。


    何桑爺爺是整個兒歲雨寨裏唯一會醫術的人,他說在他年幼還沒打仗的時候,他跟在老大夫的身後做過幾年學徒,也曾因這一門手藝成家立業,再後來國破家亡四處流浪。何桑爺爺告訴過阿箬,泥土可以吃,但不能多吃,若想命活得長,寧可吃樹根,也莫要吃腐肉泥灰。


    阿箬很惜命,她看過太多死亡,她知道自己如果有一天死在外麵了,屍體一定會成為他人的盤中餐,故而她隻吃樹根、樹皮。


    眼前的少年,很快就會死的。


    他吃了太多泥土,以至於滿腹結症,那肚子大到幾乎快撐不住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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