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向阿箬手中的青苔樹皮,露出了饑渴的眼神,泛黑的舌尖舔過幹裂的嘴唇,想要阿箬的樹皮,又不舍得丟下手中的淤泥。


    阿箬像是能看穿那團鬱結於少年胸腔中的死氣,她低頭看向手中的青苔,忽而生了憐憫之心。她將手中的樹皮撕下一小塊帶青苔最厚的部位,慢慢遞給了那個少年,少年接過,看向阿箬的眼神滿是感激驚喜,他以為這一塊樹皮能救他的命。


    少年沒舍得吃,在手中端詳了會兒,便是這麽一刻就錯過了樹皮與青苔。


    吳廣寄大步跨過,搶走少年手裏的樹皮後,還一腳踹在了對方的心口。他身量高,身形健碩,憑著武力也搶過不少人的食物。歲雨寨是戰亂後那十幾年饑荒混亂中,存在時間最長的小部落,因為他們每個人都有些傍身的技能,也願意將自己得到的食物與寨中人分享。


    阿箬跑過去,眼看吳廣寄將那一小口樹皮嚼碎,心中震驚也替少年委屈:“吳大叔!你快吐出來,那是我給他的!”


    吳廣寄瞥了阿箬手裏藏著的大塊樹皮,笑得渾不在意:“這小子馬上就要死了,吃這個可惜了。”


    他不在意旁人的生死,卻不敢動手去搶阿箬手裏的吃食,歲雨寨裏有規矩,絕不搶奪自家人的食物,這也是他們十多年沒有分崩離析還能一直存在,擁有後代的原因之一。


    還有個原因,吳廣寄不動阿箬,因阿箬是跟著何桑的,何桑是寨子裏唯一的大夫,在這種疫病頻生的環境裏,何桑便是救命的菩薩,菩薩跟前的小丫頭,吳廣寄不去招惹。


    阿箬幫不了少年,吳廣寄那一腳正中對方的心口,那少年原先能撐到明天的,卻喘著粗氣死在了當下。


    阿箬想,或許她沒給對方樹皮,對方也不會這麽快就死。她把少年埋了,就近埋在了一顆枯死的樟樹下,她親自動手挖的坑,親自蓋的土,她想至少這樣旁人不會看見他的屍體躺在路邊,就去吃掉他。


    那少年分明和她沒有任何關係,可阿箬埋完土後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由這個少年,想到了自己以後。從她有記憶以來,好像生活便是如此艱難的,食物、水源、一切都很稀缺,而人心卻越來越淡薄、冷酷。


    後來她挺過了那段煎熬的日子,人世間於某一年突然複蘇,愈發的生機勃勃,阿箬能從樹葉和花朵分辨出植物之間的差別,也熟悉了它們的名字。


    那年樟樹下的青苔很好吃,如今的樟樹花的味道也很好聞。


    世人說,人心易改,其實不是,至少吳廣寄從過去到現在,在阿箬的眼裏都是個壞人。


    她就站在那綠葉茂密的樟樹下,滿樹小花被夜風吹下,一粒粒地落在草叢中。她叫著吳廣寄的名字,三兩步走到土坑旁,望著掉進坑裏的兩具金人,蹲下來以掌心蓋在了背麵朝上的金人後腦上。


    金色逐漸褪去,人卻像是落水般長久閉氣,暈厥過去了。


    隋城主離黑影最近,他能看見那張臉上的輪廓,也能看見對方在僵硬的那一瞬,瞳孔劇烈收縮,就連呼吸都粗了起來。


    阿箬不緊不慢,越靠近對方,心裏壓不下的那一股疼痛便越重。


    她沒立刻出現,是因為信不過隋城主,非要等她親眼瞧見黑袍之下那人的手當真能點萬物化金,這才肯現身。至於那兩個僧人會否因此閉氣過久而死,那不在她的考慮範圍中,她隻知道吳廣寄很狡猾,一次不成,便再沒第二次碰見他的機會了。


    “吳廣寄,你可敢回頭看我?”阿箬又開口,那黑影忽而一顫,也不顧方才耍的那些威風,猛然朝一個方向竄了出去。


    阿箬背著巨大的竹簍,撥開草叢便追了過去,這幾步追逐叫她心裏生出了捕捉的新奇,明知道對方隻要出現便已然是籠中獵物,逃不掉的,可還是準他苟延殘喘這幾步路,要他感受即將死亡的恐懼由遠至近,化作一股寒氣,直鑽心門。


    阿箬跑夠了,她扶著雙膝喘氣,嘴角露出一抹笑意,看著月色下漫無邊際的野草,這裏像是一片片連在一起沒有田埂的麥田,吳廣寄因為恐懼,在麥田裏竄得尋不到方向。


    越過山崗便是大片的樟樹林,她聽人說,樟樹長得很快,所以窮人家會用它來做棺材。


    這麽香,做吳廣寄的棺材,可惜了。


    黑影越跑越遠,阿箬喘夠了氣,雙掌合十,輕輕兩聲擊掌,於她腳下化出的勁風驟然四散,將野草壓低,吹成了漩渦的形狀,一圈一圈往外擴散,最終結界封住了整片野草地。


    吳廣寄一頭撞上了結界,他離樹林不過幾步之遙,此刻已然沒有勇氣回頭去看了。


    周圍的風停了,空中的樟樹花味兒卻還在,即便不想,吳廣寄還是慢慢轉身,黑袍脫落,露出一張四十出頭的中年男人麵龐來,與阿箬記憶裏的一般無二。


    容貌、年齡、生死,皆被時間遺忘,這是他們共同宿命,唯一不同的是阿箬已經不是以前怯懦且愛流眼淚的阿箬,而吳廣寄,仍是貪心自私的屠夫。


    熟人相見,又遇樟樹林,不遠處的樟樹有多茂密,便顯得過去歲雨寨外的一片枯死的樟樹林有多凋零。


    吳廣寄看見阿箬,心沉入海底,他幾乎立刻就要給她跪下,可還忍著隻曲了曲腿,雙手做出求饒裝,臉上堆著訕笑,聲音遠沒有方才那般猖狂。


    他道:“阿箬,你,你放過吳大叔這一次,好不好?吳大叔沒幹什麽壞事,真的!”


    阿箬沉默,吳廣寄的雙手握著草葉,草葉化成了金劍,他將金劍抬起來對著阿箬,看似攻擊,實則自衛。


    那些草葉還不等阿箬主動觸碰,便被她身後傳來的一股幽香打散,金色褪去,重新化成了柔韌的草,掛在吳廣寄的手中。


    “吳廣寄,可以有遺言,我會聽,但放過你是不能的了。”阿箬與他保持了幾步距離,她就站在草叢中,望向吳廣寄的臉還是微笑的。


    吳廣寄聞言,看她眼中沒有任何猶豫和憐憫,看向他當真就像是看向一堆白骨,不、或許阿箬看向白骨的眼神也不似這樣冷淡,好像他注定是要死在她手上的。


    三百多年過去了,他們活過了一個個日夜,而歲雨寨中被阿箬找到又殺死的人不計其數。


    吳廣寄知道,阿箬這是記仇,她記著歲雨寨所有人的仇。


    他從前隻是聽說,如今當真碰見,竟頭一次覺得眼前這瘦瘦小小的姑娘,與記憶中天差地別,當真令人畏懼。


    吳廣寄求饒:“我真的沒幹過壞事,我求求你,你放過我這一次。”


    吳廣寄話音突止,眼神落在阿箬的身後。


    阿箬也聽到了窸窣聲,眸色微沉,終於開口:“沒幹過壞事?那你還讓隋夫人每個月給你送去美女,讓她替你散金,威脅她,甚至碰了她的心髒,待她從五髒六腑開始化金死亡。”


    吳廣寄一怔,見她鬆動,連忙為自己辯解:“我是被她騙了!那個英枬不是善妖!她分明與我有情,和我纏綿,卻還想嫁給另一個男人,我被她陷害,拋棄,討要些報酬有何不妥?”


    “陷害?拋棄?”阿箬挑眉。


    吳廣寄道:“她跟隨我,說喜歡我,又刻意引誘,我沒忍住便與她……後來她說她尋到了真愛便要離我而去,甚至為了和姓隋的凡人在一起,將我迷暈,困在了地牢十幾年。”


    “你胡說!”男子聲音充滿憤慨,隋雲旨怒不可遏地衝過來,恨不得要殺了吳廣寄:“你胡說!胡說!我母親不是妖,也不可能引誘你,你這個……殺人如麻的怪物!”


    結界中,三人對峙,隋雲旨拔出腰間寶劍,想也不想地便朝吳廣寄砍了過去。吳廣寄伸手去攔,那劍割破了他的手臂,滾燙的鮮血澆在了草叢上,而傷口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就連那股血腥味也很快便散了。


    隋雲旨愣怔住,他看向劍上的血漬,統統化成了水。


    “你是半妖,你娘是蛇妖,我說的是否有假,你問阿箬就知道!”吳廣寄道:“阿箬,我真的被她關押十幾年,哪兒有機會去害人?至於那些每個月送來的美人更是見也沒見過的,她隻要我的一雙手去為她創造無邊財富,在她將死,法力漸失時我才得以逃脫,如今她為了自己的子孫後代,又想找你來殺我。”


    吳廣寄再接再厲:“阿箬,我們都是歲雨寨的人,我們才是一樣的人,我們不老不死不滅,我們應當站在一起,我們、我們才是一起的……”


    隋雲旨氣得渾身發抖,又懼又怕,偏偏阿箬沒有為他母親辯解半分。


    他的心忽而沉入冰涼的水底,一股莫名的恐慌竄上心頭,阿箬這般淡然,莫非是早知道他母親……可他母親怎麽會是妖呢?


    “阿箬姑娘,你、你說句話吧。”說些什麽,隨便說些什麽!告訴他,眼前男人說的都是假話。


    阿箬抿了抿嘴,吐出一句:“我與你才不是一起的。”


    她在回答吳廣寄。


    第11章 落金城:十


    英枬是不是妖?


    真相由旁人去說,遠比阿箬去說給隋雲旨聽的刺激更大,不知世事的少爺,不能總躲在謊言堆砌的羽翼之下,借此機會讓他看清身邊人的真相,也算好事。


    至於吳廣寄與英枬之間各執一詞,真真假假,她才不在乎。


    阿箬低聲道:“是時候了,吳廣寄。”


    “不!不不!阿箬!”吳廣寄這回是真的跪下了,他不住地給阿箬磕頭:“我也幹過好事的,我、我也給旁人帶來富貴的,你看看如今的胤城,若沒有我,他們哪來這些金銀財寶?或許餓死的、病死的早不計其數了!我不算一事無成,你放過我,我會改過自新,我會幫助更多的人!”


    結界內忽升起一陣颶風,有光掩蓋了月華,點點星芒如螢火蟲般將阿箬和吳廣寄包裹其中,吳廣寄看見那些光,猶如看見了惡鬼,懼怕的叫喊聲越發淒烈了起來。


    “可是你給旁人帶來富貴的能力,原也不屬於你自己啊。”阿箬輕飄飄的一句,使颶風更加狂肆。


    隋雲旨被那一股風逼得倒退數十步,再眯起雙眼去看,便見那螢火星輝直衝蒼穹,越發明亮,浮於風中的靈光被颶風卷入其中,有那麽一刹像是滿天星河墜落凡間,落在了他的眼前。


    颶風的漩渦內,有淡淡金色,似流沙似光線,一絲一縷地從阿箬的背簍裏鑽了出來,如同藤蔓,寸寸纏繞住阿箬的身體,再慢慢攀爬至她抬起的右手,一點金光匯聚於指尖。


    青綠的衣裙像是一朵綻放的花,廣繡波瀾,長發翩翩,明光之下的阿箬又讓隋雲旨想起了在天際嶺見到她的第一麵,眼神無悲無喜,漠視生死。


    阿箬看向吳廣寄最終求饒掙紮的臉,喃喃:“浮清沉濁,離魂升天,身作塵土。”


    高大健碩的男人在這一句話中,魂魄被生生從身軀裏剝離了出來,隨著那一抹直衝天際的星芒漂浮,而他的身軀也頓時化作一具死物,於颶風的漩渦中風化為一粒粒的塵沫,灰飛煙滅。


    “風息——”阿箬垂下眼眸,一呼一吸間,周圍的風停了下來,阿箬在星芒中,像是一副靜止的畫。


    咚咚,咚咚,兩聲心跳,她閉上眼,薄唇輕啟:“歸來。”


    纏繞在她身上的金光崩開,拾起空中漂浮的星芒,漸漸淡去,最後回到了那平平無奇的竹簍之中。


    結界消失,夜風再度帶來了濃烈的樟樹花香,這裏好像什麽也沒發生過。


    碧草如波,彎月依舊。


    隋雲旨倒在地上沒動,遠處的人聲逐漸傳來,是隋城主帶著隋家的家仆一個個找來了,他們方才被困在結界之外,尋不到人也尋不到路。


    隋雲旨的喉嚨在這一刻像是被一股氣封住,就連應聲也做不到。


    他方才親眼所見,阿箬的身上金光籠罩,親眼所見銀河墜凡塵,見颶風將吳廣寄那麽龐大的身體卷得一絲不剩,而他的魂魄也隨著一縷縷風被撕成了萬千粒塵埃,散得幹幹淨淨。


    隋雲旨的心中有許多疑惑,他不懂,不懂這突然出現可以點石成金的男人是誰,不懂為何阿箬要追著這個男人殺了他,更不懂那個男人怎麽會認得他的母親,甚至揚言他的母親是妖,還與他有過一段□□。


    阿箬睜開眼睛時,夜風揚起了她額前的發絲。


    她的心情不錯,垂眸掰著手指頭數了數,歲雨寨裏剩下的人不多了,她走過漫長的三百多年,沒有一天敢停歇,或許在不久的將來,她就能解脫。


    想起解脫,阿箬低聲笑了笑。她覺得很奇怪,吳廣寄的雙手不能碰到任何東西,所以他常年帶著金製的手套,衣食住行都要靠旁人照顧,如同殘廢,這樣活著又有什麽好的呢?


    三百多年,阿箬見多了生離死別,她看見過許多鮮活的人生,很短暫,卻因短暫而顯得美好,即便苦楚一輩子,那一輩子終有盡頭。不像她,不像歲雨寨裏的所有人,他們的長命,更像是被時間遺忘,也不是活著存在的。


    阿箬記得很久以前,一個歲雨寨裏的人道,他們擁有了這一切,擁有了不死的能力,是幸運,是上天給他們的祝福。


    阿箬聞言嗤笑,所以她去問了何時雨,何時雨與她一同養在何桑爺爺的身邊,過去阿箬都叫他兄長,何時雨聽說了祝福一詞,臉色白了白,道:“如何不是、永生的詛咒呢?”


    後來阿箬將這個詛咒成了真,她成了那個……不論其他人逃到天涯海角,都會追殺過去的詛咒,成了這些散落在各地,藏匿於各處,過去歲雨寨裏的人聞風喪膽的人。


    “雲旨!”


    隋城主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阿箬目光一頓,逐漸清明,轉回身,便見幾十人朝她這邊奔來,而隋雲旨則倒在數十步外的草堆裏。


    隋雲旨在看著她,阿箬朝他笑一笑,眉眼彎彎,薄唇微揚,道了句:“膽小鬼。”


    隋城主直接朝隋雲旨跑了過去,他連忙把人扶起來,關切地上下打量,嘴裏不住問著他有沒有事。


    隋雲旨身上沒有任何事,他甚至連皮都沒破一下,隻是他的心受了重創,一時分不清要如何回應隋城主的話,千言萬語,各種疑問堆在心頭上,他也不知要如何問出口。


    現在再回想,他竟不知那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金庫,究竟是他母親富可敵國的嫁妝與父親的經商有道,還是從旁人那處得來的了。


    隋城主問了半晌,隋雲旨也隻訥訥回了句:“我沒事。”


    阿箬朝他歪了歪頭,目光看向大片樟木林,抬步正要走,隋城主卻突然叫住她:“阿箬姑娘請留步。”


    阿箬一頓,回眸看他:“令夫人的病此時恐怕已經好了,不需要我再替她治了。”


    隋城主抿嘴,道:“夫人的病情如何,還需阿箬姑娘回府一看。”


    阿箬朝周圍瞥了一眼,方才跟著隋城主過來的幾十人竟在不知不覺中將她圍在了中央,隋城主臉色有些冷,低聲道:“方才那個突然出現的男人……”


    “你不是知道他是誰?不是知道那個人是隋夫人請我來的目的?”阿箬蹙眉:“你在隋雲旨跟前演戲,在我麵前便不必裝作什麽也不知道吧?隋城主,事已了,我也不願猜你隋家諸多隱瞞的彎彎繞繞,就此別過吧。”


    “你既然知曉,那便更不能走了。”隋城主聲色一凜,那幾十人紛紛朝阿箬靠近。


    阿箬臉色冷了下去:“你以為你能攔得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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