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她跟著那小孩兒一天,阿箬就看見了打小孩兒的人。


    婦人氣惱他是自家丈夫與女人私奔所生,總想盡辦法折磨他,還商量過要將他賣了,賣給外麵那些喝人血吃人肉的蠻人,若非小孩兒總往何桑爺爺這邊跑,或許哪一日就如阿箬以前所見的那般,被丟進沸水或火堆裏了。


    婦人打他,婦人的孩子也欺辱他,他們對著小孩兒屙屎撒尿,用爛泥砸他,指著他背後的胎記道:“你看,他趴在一堆屎裏,像不像個小王八!”


    “小野種,你會不會王八翻身啊?”


    “翻一個給我們看看,快翻!”


    阿箬當時撿起一根棍子便衝了出去,她用棍子對著那些小鬼的屁股抽,因為她知道那地方打起來不容易受傷,把那些討人厭的小鬼趕走了,她才把小孩兒扶起來。


    小孩兒渾身是傷,又髒又臭,亂糟糟的頭發下一張布滿青紫傷痕的臉沒什麽表情,又愣愣地看向她。


    阿箬心疼他,問他:“你不疼嗎?”


    小孩兒懵懵懂懂,不知道什麽是疼,阿箬帶他去了溪邊洗澡,又搜了自己幼時穿過的裙子拿給他,那裙子雖有補丁,卻是幹淨的。


    小孩兒的臉洗淨後挺好看,眼睛圓圓的,一頭長發也很軟。他握著裙子趴在水邊,半身藏進了水裏不肯動,阿箬問了他好幾次他才諾諾開口道:“我不是女孩。”


    阿箬驚訝他居然會說話,隨後道:“我也沒有男孩的衣裳,你先穿好,等我回去找阿哥問他有沒有小時候的衣服可以給你穿。”


    從那天起,小孩兒就喜歡賴在阿箬身邊了。


    他往日找何桑爺爺,是因為何桑爺爺會醫術,他知道流血了要找人求救。後來幾次阿箬見到他,他身上穿著的是何時雨幼時的布衣,幹幹淨淨地站在不遠處,隻要被阿若發現,就會小跑著過來跟在她身後。


    小孩兒問過阿箬:“什麽是王八?”


    阿箬也沒見過,她又去問何桑爺爺,何桑爺爺便用根棍子在地上畫了個圖形出來。


    小孩兒對著那個有著圓圓的甲殼,四條短短的腿和圓腦袋小尾巴的東西看了會兒,又背對著阿箬,問她:“你看我身後的這個,是王八嗎?”


    阿箬看了一眼他的胎記,與何桑爺爺畫的很像,她想起那些人曾因此罵過他,便說:“不太像,你這胎記上還有一條小蟲子呢。”


    那是他曾被人打後落下來的疤,蜿蜒地穿過了紅色胎記上,王八的背。


    後來阿箬入了結界,遇見神明,她習慣將近來遇見的事都說給他聽。神明不嫌阿箬話多,他臥在樹幹上,右腿支起,單手撐著下巴,桃花眼微微眯著,饒有趣味地聽她喋喋不休地訴說小孩兒有多可憐。


    “王八,是不是一種很壞很壞的東西?所以他們才用它來罵人啊?”阿箬昂著頭問。


    彼時盛夏,不知從哪兒飛了幾隻螢火蟲出來,星星點點地圍繞著幹枯細瘦的小樹,於根莖處吸取水分。


    神明動了一下,發絲從肩上滑到了胸前,他朝阿箬俯身兩寸,道:“什麽模樣?畫來我瞧瞧。”


    阿箬憑著記憶裏小孩兒背上的胎記,畫了隻醜醜的王八,收手前,又在上麵落了一條蜿蜒的疤。


    神明雙眉微抬,輕聲笑了一下。


    他的笑聲很好聽,也很短暫,胸腔震動了兩下便餘妙音。他的手指細長白皙,指尖淡粉,遙遙落指阿箬腳前的圖案,道:“龜背伏蛇,是玄武啊。”


    “玄武?”聽上去,比王八威風許多。


    神明又重新靠了回去,仍舊高不可攀,阿箬踮著腳,急切地朝前湊近兩步:“什麽是玄武?”


    她這幾步驚起了螢火蟲,綠瑩瑩的光芒從她的裙擺往上飛,照亮了那雙好奇明亮的鹿眸,也短暫地晃花了她看向神明的視線,唯有那清冷又溫柔的聲音落在耳畔,給她說了個超出她當時所能理解的神話故事。


    明月落,天漸亮,大雪紛飛了一夜,將整個小鎮都籠罩在厚厚的白下。


    陽光未至,一切也尚未複蘇,唯有早起的人在街上厚雪裏留了兩排腳印。


    阿箬起身,揉了揉眼睛,又有些疲倦地將臉貼上了床榻裏側靠著的藤簍上。


    她似乎還纏繞於夜的夢境中,腦海裏回憶的是他當時說的神話故事。


    玄武,四神獸之一,五行主水,四季中為冬。


    正是當下。


    阿箬的臉在藤簍邊蹭了蹭,寒冬下藤簍卻像是覆上了一層體溫。她閉上雙眼,開啟的簍蓋縫隙裏,一根瑩白的手指伸了出來,正撥了一下她發上竹枝結處生長出來的翠綠細葉。


    阿箬睜眼坐起,反手碰向後腦勺上的竹枝,麵頰微紅,再看安靜的藤簍,逐漸清醒過來。


    忽而胸腔的跳動也生了異樣,似有所感,阿箬連忙披上外衣,匆匆洗漱後背上背簍推開房門。怕是聽見了她房門的動靜,住在隔壁的趙焰也立刻開門走了出來,臉上還帶著笑:“姑娘早。”


    阿箬沒心思與他玩笑,右手始終按在了心口的位置,感受掌心下紊亂的跳動。


    客棧的門已經開了,天空還是深藍色的,門外不如屋內亮,卻也不妨礙行走。廳內僅有六個方桌,有一個方桌上放著兩碗剛吃完的麵,小二尚未來得及去收拾,麵碗裏殘餘的湯還冒著騰騰熱氣。


    阿箬屏住呼吸,快速下了樓。


    趙焰見她神色古怪,連忙提刀跟上,二人出門前,小二正在擦桌台,見之笑問可要用些早飯。


    阿箬沒管他,幾步跑到了門外。


    她的速度太快,出門前險些摔了,堪堪站穩後一抬頭,正見小鎮的主路上,兩道人影一高一矮,離她半條街道遠,所去方向,正是她昨夜來時路。


    高的男子裝扮,戴著帷帽,但從身量與那細腰和走路方式去看便知道是個姑娘。她背著行囊,右手牽著一個小孩兒,小姑娘的發上綁著紅色的絲帶,一身兔絨白襖,若非那兩根紅絲帶飄搖,幾乎就要與白雪融為一體了。


    大雪如鵝毛,將目見所有都變得模糊,阿箬的視線也不夠清晰,隻能遠看到那兩個身影,可就在這一瞬,她的呼吸平和了下來。哪怕離得很遠,哪怕僅一個背麵,甚至不是記憶裏的裝扮,她也一眼就認出了對方。


    胸腔的跳動愈發紊亂,阿箬迎著風雪站定,眼也未眨,輕聲喚了一句:“白一。”


    這聲如風,便是匆匆趕來的趙焰也沒聽見,可已經離出大半條街道的人卻忽而怔住,腳步陷在了雪地裏。


    頭戴帷帽的少女見身邊的人不走了,低頭看去,隻見小童的發上,那兩抹紅絲帶隨風亂飛,對方臉上的表情也看不見。


    白一穿著一身暖襖,手心本是熱的,卻在一瞬間涼了下來。


    “白一,你不舒服嗎?”少女彎腰詢問,見小童麵色呆滯,雖說他平日裏便沒什麽表情,對一切事物都淡淡的,可少女卻敏銳地在此刻捕捉到他眼底的一絲慌亂,和耐人尋味的喜色。


    阿箬垂在身側的手緊了緊,她往前踏了一步,又停下,心中猶豫,輕輕一眨眼後,低眸側過臉,隻在心裏數上十聲。


    十聲之後,若她看不見人,今日所見便當是認錯了。


    十、九、八……


    “前麵二人,站住!”趙焰的聲音突然響起,阿箬眼睫顫顫,回過神來。


    再朝前方看去,帷帽少女見到趙焰那一身紫林軍的裝扮便怔住了,瘦弱的身形於風中顫栗,倒是她身邊站著的小孩兒看上去比她淡定些。


    小孩兒轉過身,眼神穿過了朝他們走去的趙焰,落在遙遠處,那一身青綠衣裙的女子身上。


    她沒認錯,他也沒聽錯。


    “你們二人從何而來?要去往哪兒?”趙焰走近,先是看了一眼那五歲左右的孩童,見對方圓圓的臉,紮了兩個小辮子,紅色絲帶明豔俏皮,便消了心中疑惑。


    帷帽少女壓低聲音道:“我兄妹二人是想去奔親戚的。”


    “兄妹?”趙焰挑眉,一眼就認出了眼前之人是位女子,正要盤問,身後傳來了一聲:“這是我遠方表親,趙軍爺想知道什麽,問我便好了。”


    阿箬背著藤簍迎雪走來,她眼神淡然,待走到帷帽少女與趙焰身邊時,才朝趙焰露出一抹笑:“多謝趙軍爺幫襯,我本是因戰事投奔親戚,卻沒想到親戚也來投奔我了。”


    “你們認識?”趙焰疑惑。


    阿箬垂眸看了白一一眼,多年未見,再相遇卻是這般情形。


    白一輕輕眨了一下眼,將手從帷帽少女的手裏抽了出來。他腳下踩著白雪,一步步朝阿箬靠近,白一知道自己每靠近對方一步,便離死亡更近一步。


    多年的畏懼在這短短幾步路中攀升,又好似沒想象中的那麽恐怖了。


    小手牽上了阿箬的袖擺,幼童稚嫩的嗓音帶著一股冷清,低喚了句:“阿箬姐姐。”


    稱呼久違,一如當年。


    阿箬些許恍惚,空蕩的街道上風雪依舊,雪花伴隨著風一陣陣從身後刮來,揚起的發絲遮蔽他們的視線。


    阿箬卻在這一股風中聽到了熟悉的聲音,不是幻覺。


    背後藤簍微微發著燙。


    神明的聲音,與白一的那句輕喚重疊。


    他道:“阿箬。”


    作者有話說:


    明天v,更萬字。


    期待的神明大人也在明天粗線,我保證,不是露手指!


    第22章 春之葉:五


    一聲阿箬很輕很輕, 輕到就連牽著阿箬袖擺的白一都不曾聽見,可阿箬聽見了。


    那不是從久遠記憶裏傳來的幻象,也不是借雪花而來的風聲, 是真實的, 從她身後傳來的聲音。


    阿箬立刻就想放下背簍去查探,她想確認剛才那一瞬間不是她的錯覺,確認那與白一喊她姐姐時交疊著的一聲“阿箬”不是她的臆想。


    可周圍還有人, 有個不好對付的紫林軍, 有個不知身份的少女, 還有本該死去的白一。如若她背後藤簍內的身體仍舊是一堆筋肉連接著的白骨,這些人會給她帶來麻煩,他們看向她背簍的眼神, 也是對神明的褻瀆。


    所以阿箬隻是捏緊了背帶, 等這一陣風過去,等發絲重新垂在肩頭,長輸一口氣, 穩下心神。


    趙焰打破了沉默:“既然你們是互相投奔的親戚,現下要去哪兒?”


    阿箬還是愣神的, 帷帽少女更不敢開口說話, 唯有白一低聲道:“要出煊城。”


    “出城?”趙焰微微眯起雙眼:“出城很快就會離開翼國的邊境,小丫頭,現下兩國交戰, 離了國境便無人庇佑了, 你們出煊城做什麽?”


    在趙焰喊出“小丫頭”三個字時, 白一眼神一滯, 阿箬也在此時回神, 道:“我家就住在煊城外梨花村。”


    煊城外幾十裏處的確有個梨花村, 隻是村子裏的人越發少了,除了一些走不動的老幼婦孺,年輕的男人統統被拉去前線打仗。也唯有如此,他們才有衝勁兒,不讓澧國破翼國的一寸土地,因為身後有他們的家人。


    趙焰前天晚上到煊城時,知道一個守城的衛兵是梨花村的人,提了梨花村幾句。


    阿箬不是京都人士,這兩個投奔她而來的……或可稱之為姐妹,京都口音也不重,或許被他碰見了當真隻是巧合。


    翼國皇帝下令,使二十支紫林軍前往翼國各方邊境,名為捉拿逃跑的東車國公主,實則真正要找的另有其人。眼前三人,年級符合的是個姑娘,並非男童子,兩個女子倒是與東裏荼蘼公主一般年齡,可那公主在京都十年,身邊並無親近之人,更別說在煊城外梨花村裏有個遠房親戚……


    趙焰眉心微蹙,心道自己應是白忙活一日了,不過這兩個十幾歲的姑娘帶著個幾歲的小孩兒一道上路也不安全。


    近來戰事多,附近一帶並不安生,趙焰道:“我本也要回煊城複命的,既如此便與你們走一程。”


    他佩著刀,又是一身鎧甲,若有他伴在身側一般盜匪也不敢衝出來攔路。帷帽少女始終怯懦著,雙眼幽幽地落在白一身上,隻有阿箬笑問:“如此不會耽擱趙軍爺的要事吧?”


    “無礙。”趙焰最後瞥了阿箬背上的藤簍一眼,暗自搖頭,隻怪自己疑心太重。


    阿箬眉眼彎彎,也不拒絕:“如此就多謝了。”


    趙焰折回客棧去取馬,街上便隻剩下阿箬、帷帽少女與白一三人。


    白一牽著阿箬的袖擺手指慢慢鬆開,臉色比這漫天飄下來的雪還要白。帷帽少女似是吃驚,又有些失落:“我竟不知道,你居然可以開口說話。”


    帷帽少女說的話像是一瞬將白一和阿箬拉回了三百多年前的某天,那炎熱盛夏的小溪旁,阿箬對他道:“我的裙子雖然看上去破,可都是幹淨的,你快上岸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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