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白一半身縮在水裏,一雙圓眼有些氣惱也有些委屈,更多的是羞赧。他的臉上還有被人打而落下的淤青,幹裂的嘴唇一張一合,道:“我不是女孩。”


    那是他對阿箬說的第一句話,阿箬沒驚訝他的性別,隻是驚訝她碰見白一許多回,見他被人打都是一聲不吭的,卻沒想到他原來是會說話的。


    她驚喜地湊上前,笑道:“我竟不知道,你居然可以開口說話。”


    彼時白一的臉更紅了,他推開阿箬低下頭,不好意思地嘀咕了一句:“我本來就會說。”


    盛暑的風中吹來了一絲寒霜,霜花凝結成了白雪,一片片飄落在回憶中的溪流上,被冰雪覆蓋的過往轉至現在簌簌落雪的街道。白一朝帷帽少女看去一眼,張了張嘴,解釋的話已到唇畔,又被他咽了回去,最終化作一聲嗯。


    帷帽少女的目光落在白一牽著阿箬袖擺的手上,她有一瞬間的幌神,再看向阿箬:“他是我在京都遇見的,會寫字,他告訴我他已經沒有家人了,我這才想要帶他回我的家鄉,我、我不知道他還有親人在世……”


    少女越解釋,臉上的血色褪得越快,她生怕被人當成拐賣孩童的人販子,一直以來隻當自己是白一唯一的倚靠,原來到頭,這漫漫長路上仍舊隻有她一個人。


    “對不起……”少女說著,低下了頭,帷帽被風吹開,露出裏麵一張精致的麵龐來。


    少女長得漂亮,有些不似翼國人,她的眼窩深邃,鼻梁高聳,可仍然是個美人胚子。


    白一牽著阿箬的袖擺緊了緊,他的視線自始至終都圍繞著少女,好半晌後才道:“阿箬姐姐,可以給我一些時間嗎?”


    既然白一主動走向了她,阿箬就知道白一不會再離開了。


    她背過身去,往前走了兩步,沒去管身後二人竊竊私語些什麽,隻是反手觸摸著背上溫熱的背簍。似乎從今早起,背簍便開始有溫度了,就像是溫暖環境下即將破殼的蛋,異動明顯,阿箬既害怕藤簍會在大庭廣眾下被撐破,又興奮期待著能夠再一次看見神明的姿容。


    趙焰牽馬而來,白一已經主動回到了帷帽少女的身邊。


    一行四人分了三隊,趙焰在前麵開路,白一和帷帽少女走在中間,阿箬墊後。


    從小鎮往煊城的方向,徒步行走至少得明日才能到,從天微亮四人便離開了鎮子,待穿過昨晚阿箬和趙焰碰麵的竹林,天也漸漸暗下來了。


    期間除了趙焰主動搭兩句話,也無人開口,唯有阿箬背後的藤簍愈發的燙了起來。白雪落在簍蓋上立時就融化了,水珠覆蓋在打了蠟的藤簍表麵,積累到一定程度便會順著紋路滑下,濕漉漉的粘在阿箬的背上。


    大雪紛飛了一整天,幾人的臉色都不好看,尤其是帷帽少女,她身上穿著的還是秋天的衣裙,正可憐兮兮地迎著風發抖,白一在旁邊暖著她的手也無濟於事。


    入夜路便更不好走了,好在雪停了下來,恰好無風,趙焰便建議大家在一旁的林子裏休息。他讓三人在外等著,自己先去林子內勘察一番。


    這林子不深,圍在林子外的都是一圈竹子,再往裏才有樹木草叢。趙焰好一會兒才回來,他在裏麵找到了個棵大樹,茂密的樹枝杆下都沒落到雪,地麵頗為幹燥,能夠生火取暖。


    幾人先後進了林子,趙焰看這三個人中瘦弱的那個姑娘像是病了,一個勁兒地哆嗦,便道:“我去找些柴火,你們靠近些,這樣就不會太冷了。”


    趙焰才走,身影還未在幽黑的林子裏消失,阿箬便從懷中取出了隨身攜帶的匕首,順著不遠處濕漉漉的荊棘從中砍了幾支出來,胡亂地丟在了幹燥的地上。


    她在旁邊坐下,一隻手掌朝上,另一隻手的食指在掌心裏畫下一道符,待她收手後,赤色的符文化成了躍動的火苗,一粒粒覆上了荊棘,瞬間將其點燃。


    她這一套行雲流水,倒是將一旁的人看呆了。


    “你……”那帷帽少女哆哆嗦嗦地咳嗽了兩聲,不敢置信地指著阿箬麵前的火堆,阿箬瞥了她一眼,起身道:“你過來。”


    少女一怔,有些緊張地朝白一看了一眼,又聽見阿箬道:“你若再凍下去,可不能在年關前出煊城了。”


    阿箬說完這話,少女麵露感激,雖心裏有千萬不解與好奇,最終還是出於禮貌沒敢問出口。


    她朝火堆靠近,還拉著白一的手道:“你也來取暖,不要生病了。”


    白一在阿箬說出那句話時,便昂著頭看向她,眼神中的吃驚藏不住。他看了阿箬許久,也不見阿箬垂眸瞧他一眼。


    “阿箬姐姐。”忽而,少女開口說話,她有些怯怯地朝離他們有好幾步遠的阿箬看去,學著白一的稱呼叫她姐姐。


    少女實在不好意思:“我、我叫荼蘼。那個……你別離得太遠,都烤不到火了。”


    阿箬朝對方看去,荼蘼二字立刻便讓她想起了一個人,那位在逃的東車國公主。隻是對方知道自己麵容與翼國人有些區別,故而戴上了帷帽,又因姓氏特殊,這才舍了姓,隻取名。


    小姑娘看上去心無城府,否則白一也不會一路護著她。


    是了,在外看來是她護著白一,其實不然,一個曾經吃過神的人,哪怕外形再弱小地像個小孩兒,他也早不是個孩子了。


    “不用了,我不冷。”阿箬說的是實話,她背後的藤簍已經像個火爐般不斷燒著,燙著後背微微發疼。


    趙焰撿了幹柴歸來,瞧見這三人已經將火點上了,他有些吃驚,目光於他們身上掃了一圈,一個弱弱地烤著火,一個還是個幼童,是誰點的火不言而喻了。


    趙焰將柴火扔進了火堆中,明火更旺。他是個男子,為了避嫌便走到了另一邊,抱著刀靠在樹幹上閉上眼睛休息。


    東裏荼蘼對趙焰有著本能的害怕,見趙焰離得遠,又安靜地睡了過去才算是真正地放鬆了下來,她知道明天就能到煊城了,若無意外,她很快就能離開翼國。


    夜晚的風於林外呼嘯,因他們倚靠的這棵樹至少有幾百年的歲月,伸展的樹枝寬大地猶如一把撐開的傘,上麵甚至還有未完全脫落的茂密樹葉。厚厚的雪堆壓在了樹枝上,將這一處形成了天然的避風港,夜風如鬼泣,吹不進來一絲一毫。


    火堆繼續燃燒,東裏荼蘼和趙焰都睡著了,清醒的人隻有阿箬和白一。


    許久的靜默中,白一的聲音幾乎與那鬼泣風聲融為一體:“謝謝。”


    “不用。”阿箬說不出自己現在是什麽感受,過去的事他們都心知肚明,正因如此,阿箬才有過片刻糾結。因為當初的白一還小,一如他現在看上去那般,僅僅是個五歲的孩子罷了。


    阿箬無法抗爭自己的命運,當年的白一又懂什麽呢?


    幾百年過去了,哪怕他們的外貌永遠保留在當初,可內在的魂魄早就在每一個朝暮間成熟。然,阿箬在看見白一時,腦海中對應的,仍舊是那個不知道疼痛,隻知道低著頭跟在她身後的小孩兒。


    白一說謝謝,不單是因為她燃起的那一簇火焰,更是因為她對東裏荼蘼說的話,她讓東裏荼蘼取暖,希望年關前她能安然地離開煊城。白一曾答應過要陪東裏荼蘼回去她的家鄉,他要離開煊城,離開翼國,去東裏荼蘼口中所說的世外桃源,去看她幼時記憶中的王城外,大片大片的荼蘼花。


    白一原以為,他可能活不過今夜。


    但阿箬放過了他。


    “早些休息吧。”阿箬為那明明滅滅的火堆又添了一把柴,火星子猝然燃起,橙黃色的光芒晃在了白一的臉上。


    她背著竹簍,離他們都遠了些。


    白一看著阿箬離去的背影,看到她幾乎走到了樹枝遮攔不住的角落,身邊便是一片白雪。她輕輕地取下藤簍,整個人躺在地上蜷縮成一團,雙臂與彎曲的膝蓋觸碰藤簍的邊緣,烏黑的發絲有幾縷落在了雪地上,黑白分明。


    那些藏於久遠記憶中關於阿箬的每一個片段,白一都記得很清楚,因為她是這個世上第一個對他好的人。他受了重傷,倒在路邊不知求救時,也是她叫來了何桑爺爺為他治療,從那以後,白一的身上隻要有血,就一定會去找何桑爺爺,再偷偷看一眼阿箬。


    他當時隻有五歲,孩童的天性便是本能地往溫暖的地方靠近,去取暖。阿箬很溫暖,饑荒歲月裏的苦難未曾消減她的笑容,她向陽而生,不曾抱怨,白一甚至覺得隻有靠近了她,才能短暫地體會活著的感受。


    原來活著不是受罪的,亦可以讓人抱有希望和期待。


    旁人欺負他,辱罵他,說他背上的胎記是個人人唾棄的王八,而他也是個小野種,永遠不能翻身的小王八。


    他看不見背後的疤,所以讓何桑爺爺畫出王八的模樣,白一問過阿箬,那王八和他背上的胎記像不像,阿箬說不像。可他後來也問過何時雨,何時雨一副難以啟齒的模樣,自然就是像的了。


    白一為此傷心過一段時間,又因阿箬的那句不像於心裏騰升起了一股堅毅的火苗,他想別人說什麽都不重要,阿箬覺得不像那就是不像的。


    後來有一天,阿箬高興地對他說了段神話,一個由四神獸拯救天下蒼生後,分別鎮守四方的傳奇故事。她說他背上的不是王八,是玄武,為四神獸之一,主水,在四季中代表了冬。


    白一僅有五歲,聞言自覺威風,他沒有考慮這或許是阿箬為了哄他高興而編造出來的謊言,隻興致勃勃地說:“阿妹姐姐,我是冬天生的!”


    “那你果然是玄武嘛!”阿箬摸著他的頭,又對他道:“我給你重新起個名字可好?堂堂玄武大將軍,怎麽能連個名字都沒有呢?”


    歲雨寨裏的人都叫他“小野種”,他們從來都不給太小的孩子起名,因為這般環境下,無人知曉那些小孩兒能否活過十歲。


    白一知道阿箬叫阿妹,她與何時雨都是何桑爺爺收養的孩子,何時雨那時叫阿哥,他們都沒有名字,隻有個能區□□份的稱呼。


    阿箬拿起棍子在地上寫寫畫畫,她興奮道:“我最近學了幾個字,簡單的一些還是會寫的。你說你是冬天出生的,雪我不會,但我會寫白,就叫白一如何?一,又是唯一的意思。”


    她在寫字時,一縷鬢發順著耳邊落下,滑過肩頭,輕飄飄地掃過胸前。白一沒看地上的字,光顧著看她的臉,在那一瞬他覺得阿箬長得很好看,從側麵去瞧,她笑起來尤為溫婉,像是天上走下來的仙女,是專門給他帶來好運的。


    從那天起,他就叫白一。


    那兩個字被他寫寫畫畫過不知多少遍,哪怕是後來離開歲雨寨的幾百年,白一也從未忘記過名字的由來,不曾忘記過阿箬在教他寫下這兩個字時的模樣。


    可是後來,阿箬再也沒有那樣笑過了。


    有一天歲雨寨的人架了口大鍋,燃燒了尤其大、又明亮的火堆,那火苗往天上直竄,幾乎要高過白一的頭頂。


    整個兒寨子裏的人都像是在忙碌著什麽,他從來不是眾人關心的那個,可他找了一天也沒找到阿箬,便隻能在人群裏攔住認識的何時雨。


    何時雨當時的臉色很難看,神色恍惚,在他提起阿箬時便更加慌張,說了句不知道後便推開他跑了。


    白一摔在了地上,雙手割破,流血。


    他以前一點兒也感受不到疼的,哪怕被人用鐵棍打斷了腿也不吭一聲,可近來被阿箬照顧得有些嬌弱了,受傷磨破了皮便覺得委屈,見了血便想要落淚。


    他找不到阿箬,直至天色漸暗,吳廣寄掌勺起鍋,瞧見他蹲在角落裏盯著自己手掌心即將愈合的傷口看,便大發慈悲地盛了一碗湯給他。


    那湯的味道很香,放了一些草料,熱騰騰地冒著煙,沒有一點兒油花,可一看裏麵大塊的肉便能知道那是他從未嚐過的葷腥。


    周圍的人都吃了,他們吃得很開心,仿若那是人間最好吃的美食。白一瞬間被蠱惑了,他也隻是個孩子,捧起碗前還特地問吳廣寄:“阿妹姐姐也有喝嗎?”


    “有呢。”吳廣寄呲著牙朝他道:“小野種怎麽不給你吳叔道謝?”


    “謝謝。”白一道。


    他喝了那碗湯,吃了湯裏的那塊肉,那湯極為鮮美,肉塊入口即化。他也沒吃過肉,不知雞鴨魚的味道,可應當是與那湯比不上的。


    他吃飽了便靠著一旁的木樁子等阿箬,不知不覺睡了過去,那一覺無夢、憨甜,白一是被一陣尖叫聲驚醒的。


    吳廣寄離白一不遠,他的血是立刻噴在了白一的身上的,滾燙的帶著濃烈的腥味,刺啦一下從頭灌了下來。男人那高大魁梧的身軀應聲而倒,影子外,露出了張滿是淚水的熟悉臉龐來。


    白一不知道阿箬看見了他沒有,可那一晚上他的眼神始終沒有離開過她。他看見她瘦弱的身軀舉起屠刀,嘴裏發出了瘋魔的尖叫,不管不顧地朝歲雨寨裏的人砍過去,哪怕是平日裏能點頭笑一笑打聲招呼的關係,她手中的刀也沒有半分遲疑。


    他聽見阿箬哭得淒厲,看見她將那些吃飽喝足或還沒睡醒的人殺了,他看見她身上的血將衣裙染紅,再到染黑,大火沿著幹枯的樹林燃燒,一片片直竄天際。


    白一害怕得渾身發抖,最終在阿箬將刀捅進她自己的心口時才恍然回神,如墜夢魘中驚醒,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滿地的屍體,濃重的血腥味充滿了歲雨寨,火舌順著森林蔓延,地麵上則是一片猩紅,血水澆灌在土地上,讓地麵都變得泥濘了起來。篝火已於漫天的火光中襯得脆弱,倒在一旁的鐵鍋裏連一絲肉渣都不剩,白一看見有螢火光輝從鐵鍋裏僅剩的一絲湯汁上浮出,大雨傾盆而下,所有死去的人再度複活。


    他們都說阿箬瘋了,被關在籠子裏的阿箬也當真像個瘋子般,逢人便叫、咬。


    白一哭著去看過她,看見她滿身髒汙地蹲在木籠裏,哭得撕心裂肺,他喊她“阿妹姐姐”,阿箬沒給他半分回應,隻是在哭聲中夾雜著幾聲痛苦:“你也吃了他……你們都吃了他,你們都騙我,都騙我……”


    白一哭得愈發傷心,阿箬的手抓著木籠子瘋狂地搖晃,她想要從這裏出去,她的報仇之心未死,她的手掙不開麻繩,扯不斷木籠,便上嘴去咬。


    最終阿箬還是離開了歲雨寨。


    白一想,若非她死不了,歲雨寨裏的人必要將她也剁碎了化成一鍋湯,當時的白一不願見到阿箬痛苦,便偷偷給了她一把未開刃的小刀,那是何桑爺爺撥藥用的。


    阿箬用那把刀磨開了籠子,離開了歲雨寨。


    幾十年來歲雨寨從未吃過人,一朝破戒,眾人嚐到了甜頭,愈發吃不慣那些幹枯的樹皮與苦澀的樹根,於是有一便有二。他們仗著自己不死便開始殺人,自那一鍋肉湯後,歲雨寨也分崩離析。


    白一是跟著何時雨離開的,又被遷徙的人流衝散。


    自此對於過去歲雨寨的消息也沒多少聽聞了,他不知疼,又不能死,頂著個小孩兒的身份遊走於世間,後來又兜兜轉轉,為自己找了個安全之處。


    再後來,他聽說阿箬又開始殺歲雨寨裏的人了,這一次她能殺死他們,且從未放棄尋找他們。


    白一初聽聞時心裏是害怕的,他永遠也無法忘記自己喝完一碗肉湯後醒來,看見大肆殺戮的阿箬,正如他始終不能忘記,鬢角柔發飛揚,眉眼低順微笑著為他起名字的阿箬。


    白一畏懼死亡,畏懼那樣瘋狂的阿箬,她像是變了個人,完全失去了理智,成了敵我不分的野獸。


    可他終有長大的時候。


    早間小鎮街道上,風雪裏的一回眸,時隔三百多年白一又見到了她,她看上去還是過去的模樣,卻再也不是過去的阿箬了。


    罕見的,多年的畏懼和逃避,或過去噩夢連連她瘋魔殺人的那一夜,在真正見到阿箬時都立時變得模糊了起來,他聽見風裏傳來的一聲白一,與別人叫他的名字時不同。


    白,因為他是冬天生的,因為她那時不會寫雪;一,是唯一的意思。


    林間風嘯,白一靠著東裏荼蘼睡了過去,久遠的過往化成了夢,係數落進了這一場沉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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